第二十八章兰舟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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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天子闲庭信步,走得不急不慢,顺子在边上打着伞一路尾随,渐至揽胜门,进了园子,满目的松柏梧桐,郁郁葱葱,园里花卉树木养护得好,许多树是前朝留下来的,至今也不知有了几多个年头,已然高壮挺拔,亭亭如盖了。
花园南部阵势平展开阔,莳花种树,叠石垒池,意在使太皇太后、太后、太妃嫔们不必跋涉得山野之趣;举目北望,远远能望见主殿咸若馆,那里是供众位女眷们休憩礼佛的地方,咸若馆前出抱厦,馆前有花坛,工具两侧建有宝相楼和吉云楼,太后上年病重时曾经搬到宝相楼静养,如今楼前还留着灰瓦三卷棚顶,打眼看去倒也别致漂亮。
天子驻足张望片晌,复往南去,南面有个矩形的洪流池,一座汉白玉石桥横跨在池子上,桥上建了座临溪亭,天子每趟来逛园子就爱往那儿去,池子里有锦鲤,是各宫太妃嫔们放生的,养在里头岂论多久都不许捕,那些老鱼日渐多起来,春日里逢着晴天气就浮上来晒太阳,笃悠悠,慢吞吞,就和人上了年岁一样,绕着大钱似的浮萍一圈一圈的游。它们知道哪儿风水最好,总是占着先机,碰上有人洒食儿,就一窝蜂的来抢,抢完了吃够了,仍旧摇着巴该干嘛干去,剩下些年轻的,摸不着门道没吃上的,还张着嘴探出水面来。园子里专管喂鱼的小太监揣着满满一口袋的精稻米磨的面,这些鱼就是他们的祖宗,鱼食总是管够,要是少了一条,保准哭得比死了爹妈还伤心,就怕园子里的总管来问,转头免不了饿肚子,还要趴着挨打。搜索尽在zhui小shuo
天子倚着桥栏杆怔怔的看了一会儿,然后调转视线瞥了顺子一眼,顺子是还没长开的小子,傻愣愣的也盯着池子里瞧,突然现天子收回了身子,连忙敛神站好,加着小心问,“万岁爷,仆从让园里人备些茶点过来吧!”
天子说不用,又问,“你进慈宁宫当差几年了?”
顺子躬身道,“回万岁爷的话,仆从十岁上进宫,头里在乾东五所的四执库当差,十二岁拨到慈宁宫去的,在慈宁宫当了四年的差。”
天子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再说话,临溪亭廊下挂着两只竹子骨头,带节对缝的京笼,笼里各养了一只五彩小鹦鹉,突然哼哼哈哈的唱起了一段《逍遥津》来,细听,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天子的手指随着打起拍节,听完了一段笑道,“这鸟养得不错。”
顺子对着远处山石旁听差的总管比划,手势简陋是说“万岁爷夸你呢,说你差当得好”,总管知道天子的性情,不传召不敢近前来,只对着临溪亭遥遥行大礼叩拜。
顺子道,“仆从先前听路谙达说,年下两广总督敬献了一对上品的蓝靛颏,学黎鸟叫,学蝈蝈叫,学纺织娘叫,学什么像什么,要不要让人拿来给万岁爷瞧瞧?”
天子想起了那种鸟,小时候敦敬皇贵妃送过他一只,粉眉亮姹,脖子上九道蓝,两只翅膀上有黄色圆点的膀花,小巧玲珑,能耐却很大,此外鸟太阳一下山就耷拉下眼皮准备睡觉了,怎么逗都没用,只有这种鸟,爱叫灯花,点上蜡烛它就很是欢快,一段接一段的唱,尚有个怪癖,爱闻烟味儿,叫人吸足一口烟,往笼子里一喷,它就能拍着翅膀叫出种种名堂来,惋惜厥后他随皇考入军中,不知太后养的白猫怎么打开了鸟笼子,那只蓝靛颌就进了猫肚子里,他还因此惆怅了好一阵子,接着过了没几天,皇贵妃也没了,打那时候起他就再也不养蓝靛颏了。
顺子不知其中缘故,只望见天子攒着眉,面上甚是不快,当下心头一凛,噤声再不言语,吸着干瘪的肚皮站着,脑壳低垂着,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天子走出凉亭,沿出廊踱步,春日里的微风轻拂,吹得枝头的树叶飒飒的响,吹动了腰间的宫制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攒花结长穗,一丝一缕的飞扬起来,荷包边角的平金坠子也微声摇动,天子负手而立向北眺望,颀长的身形立得笔直,十二团龙的常服,并红绒结顶的冠,愈的宝相庄严不容侵犯。
顺子看得出天子有心事,前头他师傅也嘱咐了,找个时候说一说锦书的情况,可万岁爷不说话,给了话头子也不接,他要是冒冒然提起来,万一惹得主子不兴奋,这效果谁也担待不起,这位可不是凡人,是万乘之尊,在他眼前那里有仆从说话的份!做仆从的招子要放亮,万岁爷兴奋时候献个媚讨个巧的不无不行,可万岁爷要清净时你随意聒噪,那就是活得不耐心了!顺子深谙此道,所以缄口不语,只在后面离了一丈远悄声随着,绝不扰了万岁爷的兴致。
天子在池沿上站了会儿,忽而启唇道,“今天锦书怎么没在老佛爷跟前当差?”
幸亏顺子耳朵好,否则真以为自己听错了,稍一愣才回过味来,万岁爷憋了这么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忙顺着杆子爬,回道,“仆从听苓子说,昨儿锦书在风口上受了凉,下片晌就开始热,请太医开了方子,原说已经好了泰半,谁知半夜里又作了,说了一宿的胡话,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天子听了寒着脸,只道,“她倒娇贵,跪了一个时辰就病了?你打人去西梢间瞧瞧,看现在怎么样了。”
顺子诺诺称是,边走边窃笑,万岁爷嘴上厉害,连人家的下处都探询清楚了,锦书的命就是好,果真有福之人不用愁,先是太子爷记挂,现在连万岁爷都上了心,这一来二去的未来封个小主,权且岂论心里受不受用,好歹日子过得去了,不必整天看主子的脸色,动不动的罚跪,吃藤条,这也就够了。
天子恹恹的看池子里,新出来的荷叶才冒头,叶子卷成细细的一节,看着像根芽。
尤记得那时的敦敬贵妃爱荷,南苑王府的花园里开凿了极大的一个湖,到了立夏皇考就带她住进湖畔的隆恩楼里,日日的赏荷作诗,或是在夜色里湖上泛舟,不带随从,就他们两小我私家,点盏八宝琉璃灯,头顶上是一轮满月,皇考亲自把乌篷船撑到湖心,也不放缆,任船随波逐流,两人坐在船头对月小酌,敦敬贵妃吹得一手好笛子,背往船篷上一靠,吹上一曲《姑苏行》,身后是密密匝匝望不到边的无穷莲叶,笛声悠悠飘散开去,在静谧的夜里尤其婉转悦耳,那声音就像烧红了的烙铁,狠狠的烙在他的心上。
这么多年了,噩梦一样的缠绕着他,都说人死债消,自己那点有悖伦常的心思也该终结了。当初他使了点手段,找出一堆通情达理的说辞来,把她清除出孝陵以外,另建了墓地安置她,心里的恼恨也平了,能心安理得的做他的开国天子了。他是个自律得近乎严苛的人,平时果真很少想起,可最近诸事偏颇,愈加的难自控,他知道是为什么,越是压抑越是念着,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度自己或许是疯了。
慈宁宫花园向来不是个清静的地方,天子只出了一会儿神,廊庑那头一个身影款款而来,穿着佛青的银鼠褂子,宝蓝的盘锦镶花裙,头上戴着向阳九凤钿子,耳上是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耳坠,照得半边脸都是绿油油的,天子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
皇后是国母,对他不需行大礼参拜,只一肃,微笑着说,“万岁爷今儿怎么有雅兴?”
天子脸上隐约有些笑意,携了皇后的手到游廊边上的条凳上坐下,只道,“才从皇祖母那里请了安,看天色好就到园子里来走走。”天子只觉皇后的手有些冷,看着气色倒还不错,又问,“昨儿听说你咳嗽又犯了,眼下怎么样了?”
皇后很应景的捏住帕子掩口咳嗽两声,天子替她轻拂了背心,她抿唇笑了笑道,“劳万岁爷费心了,臣妾这是月子里作下的病,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到了春天就犯,天热些就好了。我才刚从老祖宗那里过来,老祖宗和我说起了太子的亲事,我想起上年万寿节宫宴上见过的傅浚家的小姐,万岁爷还记得吗?”
太子是天子的明日宗子,未来要继续大统的,天子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对他自然高看一眼,太子要大婚,已然不是后/宫的家事,是关乎国体的顶顶重要的大事,天子对此是必须要过问的,只是他对傅浚家的小姐无甚印象,便道,“朕记不清了,听皇祖母和母后的意思吧!”
皇后道,“那臣妾让内务府画幅画像来供万岁爷御览,那女孩儿长得好,性情也好,斯斯文文的,咱们东篱讨个这样的媳妇正合适,我瞧那孩子也有母仪天下的福气。”
天子素来敬重妻,既然是皇后的意思,总要优先思量的,遂道,“你看着办就是了,只是别累着才好。”
皇后笑着应了,帝后在池边同坐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皇后转脸看他,天子似乎清癯了些,神色永远是淡淡的,做了十几年伉俪,两小我私家始终相敬如宾,天子性子冷,从没有刻意亲近的时候,纵然是靠得再近也像隔着千山万水。皇后才嫁进宇文家时也盼着丈夫多垂爱,可时候长了也没这个念想了,天子不属于她一小我私家,天子是天下人的天子,她能时时望见他,这一生也就心满足足了。
至于太子,真是个叫人操碎心的!他全然不明确情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对锦书一时是撂不下的。昨儿偷偷摸摸瞧她去,自以为天衣无缝,可这宫闱之中那里来能藏得住的事?他前脚跨进西三所,后脚就有人往返她,要是由得他们去,只怕往后欠好收拾,唯今之计只有让太子快些立妃,娶了媳妇或者就好了。
皇后心事繁杂,吹了会子风,不由嗓子里痒,掩口又咳起来,天子道,“虽说入了春,天到底还凉,你身子欠好,照旧等温暖些了再逛园子吧。”
皇后欠身站起来,“万岁爷说得是,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臣妾先告退了,万岁爷也早些回宫去吧!”
天子点了颔首,“太子这两日身上也不大好,朕命他歇着了。”
皇后叹了口吻,“这孩子身杆儿也太弱了些,可见前朝那庸医说的也不尽然是错的。”
天子道,“你小心自己就是了,他那里自有他奶妈子照料。”
皇后应个是,游廊那头的宫女迎过来搀扶,替她披上了狐狸里鹤氅,皇后朝天子福了福,便被前后蜂拥着往揽胜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