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每每回想起那日告别时,曹玦明对她表白的话,心里就忍不住一甜。
说起来真不容易,这个总是顾虑重重、门第观念深重的男人,终于愿意在身份尚未有所转变之时,对她说出自己的真实感情。他没有请求她一定要等到他考中进士,也没提及任何许婚的话,他只是直白地将自己的心意摊开来给她看,然后等候着她的回答,哪怕最终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也不打算改变想法。
她当然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一切都还太早了。她只是让他尽全力去考试,不要想得太多。曹玦明听了这话,神情看上去有些忧虑和不安,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向她许诺会竭尽全力。
他是腊月初四带着母亲踏上回乡道路的。岍州距离京城不过十来天的路程,两地有官道连通,想必他可以赶在小年前抵达家乡,然后在二月县试开始之前,抓紧最后的时间温习备考。
青云闲下来时,总默默在心里倒数着考试的日子,忐忑地猜测着这一科他到底能不能过,对于其他的事,都没了理会的心情。匆匆间,时光飞逝,新年很快就到了。由于这个新年的前十天还处于太后与皇帝所默认的“先帝孝期”内,新年大朝与朝贺等仪式都很是简单,直到元宵节,二十七个月期满,宫中才张灯结彩地热闹起来。
元宵期间,从十四到十六,宫里都没清静过。十四那日,太后召见了多家皇亲勋贵,以及官宦世家的女眷,其中就包括了清江王妃的所有候选人。青云十分低调地陪在母亲身边,静静地观察着那些年轻姑娘们,留意到其中两人,正是平郡王府太妃寿宴那日所见过的几位表现镇定的大家闺秀之二,便多看了她们几眼。
这两位姑娘。一位是鸿胪寺卿之女,一位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千金,相貌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年纪相当,家世相差也不远,礼仪举止均无可挑剔。其中一位姑娘擅长丹青,另一人则颇有诗才,是京中小有名声的才女。
青云对这两位姑娘的印象都很好,一时间也说不清哪个更好些,便悄悄儿告诉了太后。太后仔细一留意。发觉女儿的眼光确实不错,这两位姑娘论容貌并不是所有姑娘中最出色的,却别有一种优雅气度。再看她们的母亲,都是端庄有礼的贵妇,家世也很体面,她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忧愁。欢喜的是她觉得苦恼已久的清江王妃终于有了靠谱的人选,忧愁的是靠谱的人选有两个,她该选择谁呢?
太后第二日一早便请了皇帝与清江王过来商议,把两位姑娘的情况说了。问后者有什么想法,是否想悄悄儿见两位姑娘一面,看哪位更合他的眼缘。
皇帝没有说话。他其实对兄长的正妻人选有自己的想法,但他更想听听兄长是怎么说的。
清江王胖胖的脸上满是敦厚与诚恳,他选择了鸿胪寺卿之女。一来。这位姑娘擅长丹青,跟他更有共同语言;二来,鸿胪寺卿的职位十分体面,却没什么实权,有这样一位岳父,不愁皇帝会多想;三来,目前在任的这一位鸿胪寺卿严大人,素来有严谨肃正的名声,是先帝朝时的老臣之一,却从未曾被卷入罗氏逆谋大案中去,连家族中的姻亲故交也没沾过边,是少见的“完全清白”的人家,又对他没什么偏见,却又对朝廷忠心耿耿,这正是他所期盼的妻族。
皇帝对清江王的选择非常满意。事实上,那位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似乎在功名前程方面很有野心,不是象其他御史那样,为了能清史留名而专找理由与皇帝或权臣对着干,而是行事圆滑,并有意识地亲近权贵高门,以求升官发财,早已没了从前的清高正直。虽然他的女儿确实出色,人品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但皇帝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支持了清江王所选择的对象。
清江王妃的人选终于定下来了!太后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打算过完年就让钦天监去对八字,若没什么问题,二月就正式向严家下聘,早早把清江王的婚事办妥当了,她也能放下心头大石了。
十五这一日,正是宗室与皇亲们入宫陪太后赏花灯的日子。一堆王妃、夫人与宗室贵女们围着太后奉承说笑,太后心情正好,表现得十分亲切和气,看得众人大喜,有什么平日不敢求的,也敢开口提了;有谁平日没什么机会讨她欢喜的,越发施展浑身解数,以求在太后心中留个深一点的好印象,也好提一提自家身价;还有一些是自觉笨嘴笨舌,不如旁人会卖乖,得不到太后关注,心中又不忿的,暗中给嫉恨的对象下绊子、泼冷水,自然免不了遭受反击,虽不敢太过失礼了,却是谁也不服谁,明里暗里地冷嘲热讽,挑拨离间,太后面前热闹得象菜市场一样。
青云起初还安安静静地陪在太后身边看热闹,后来发现有人贬起对头的女儿,就爱拿她作个对比,害她无辜躺枪,再不走,只怕要拉来无数仇恨,连忙寻了个借口,给自家母后使了个眼色,匆匆退场了。
太后虽想多听听别人夸赞自家女儿,但她自知女儿身世有鬼,心里发虚,也不想青云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也就默许了女儿的离开,还十分配合地转移了话题,以免其他人继续将目光盯在青云身上。
青云退到殿外的长廊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今夜月色正美,慈宁宫中遍布五光十色的花灯,连树上、花丛里,也挂上了用各色彩绢彩纸所扎的花朵,形容各异,色彩斑斓,将这所庞大的宫殿群映衬得如同仙宫一般,叫人难以判断,是灯更美,还是花更美。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那是各处宫殿内燃烧的香炉中的名贵香料味道混合在了一起。青云放眼望去,只觉得处处流光溢彩,说不出的富贵豪奢。这是一个青云从未见过的皇宫。
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感觉,她大概永远也习惯不了这样的皇宫吧?只是无论她的母亲。还是弟弟,甚至是被圈禁多年的长兄,都不认为这份豪奢是值得指责的,她也不好在这种喜庆的日子里多说什么。
“清河县主?”
身后传来动人的女声,青云皱皱眉,心想这回又是谁。抱着什么样的念头来接近她?同时转身回望。
来的是楚郡王妃乔氏。
青云在齐王府等好几个宴会场合上见过她,虽没有什么深谈,但相处得还算融洽,脸上的表情便和缓了些,不打算给对方脸色看。
楚郡王妃今日穿着一身枣红色的大礼服。头戴攒珠金凤,打扮得十分贵气,又不失雍容。她与楚郡王已育有一子。虽是出身定国侯府那样备受争议的人家,但言行举止都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因此在宗室中很是体面,称得上是年轻一辈媳妇中的头领人物。
她微笑着走近了青云,亲亲热热地挽过青云的手臂:“清河妹妹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可是嫌殿里吵闹,或是有谁说话不中听,让妹妹生气了?”说话间,已经将称呼从礼貌有余亲近不足的“清河县主”变成了亲切的“清河妹妹”。
青云有些不习惯她这忽如其来的亲近。干笑道:“怎么会呢?只不过是觉得殿里待得久了,有些气闷,出来透透气而已。一会儿还要吩咐人去问。御膳房可备下了宵夜,否则太后和诸位婶娘、姐妹们就要饿肚子了。”
楚郡王妃笑道:“难为你年纪轻轻,就想得这样周到。难得的是对太后孝顺细致。太后还不曾吩咐,你就先想到头里了。怪不得大家方才都夸妹妹呢!”
青云心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与乔氏本不熟,对方忽然拍起她的马屁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不动声色,虚应着谦虚了两句,果然就听见楚郡王妃问:“前儿听说妹妹曾往我二叔家中拜访,这几年每逢年节,更是没断过礼尚往来,我着实吃惊得很,竟不知妹妹何时认得我二叔。”
青云眨眨眼,笑道:“小时候偶然认识的,那时候我才十岁呢,乔大人虽然看着凶凶的,其实是个好心人,帮了我很大的忙。以前我不在京里,他也在外地为官,来往不方便,后来我听说他回京守孝,这才重新来往起来的。不过乔大人说了,我们温郡王府早已不沾手朝廷上的事了,若叫人知道我与朝廷命官有往来,没得叫人猜疑,因此就没告诉人去。嫂子是如何知道的?我不信是乔大人说的,他最是守信,既然说了不告诉人,自然不会违约。”
楚郡王妃有些尴尬,吱唔了两句才道:“我是听二婶说的。妹妹大概不知道吧?我二婶近来闹着要跟二叔和离呢!她正在气头上,说出来的话也难听,没得污了妹妹的耳朵,我就不提了。”
青云有些吃惊,想起上回见乔致和时,他说起妻子回了娘家时的古怪表情,若有所思:“好好的怎会闹起了和离?”
“还不是因为我二叔起复之事一直没有动静的缘故!”楚郡王妃悄悄打量了青云一眼,“我二叔为人耿介,性情又有些孤僻,没几个交好的朋友。如今起复不顺,竟找不到人为他说好话。他拉不下脸去求人,我二婶就不高兴了,先前又因小事有些口角,一气之下,才说出了和离的话。”顿了顿,“其实我二叔在守孝之前,就是先帝跟前得用之人,若有人为他在御前说一句好话,他就再不必为起复之事忧心了。”
青云心中无比古怪。乔致和如果真有需要向她求助,直说就可以了,何必通过乔氏转达?再说,他不是没有朋友,反而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同伴呢。那乔氏对她说这番话又是何意?她记得,乔致和与嫡母嫡兄——也就是乔氏的亲祖母和父亲之间一向不和,难不成乔家自认为没有办法洗白自己了,索性示恩于乔致和,想从他这边打开僵局吗?
青云正猜度着,忽然听得身后又传来一道女声:“嫂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回头望去,却是多时不见的楚王郡主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