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认罪”这两个血字之后,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会第一时间联想到江防营!
绝大多数人皆是认为,这一切事情必然是出自江防营之手,一定是江防营的人趁着夜色潜进己方船舰,先是斩下了王家嫡子王徽铮的脑袋、然后又把王徽铮的脑袋放置于王家家主王佳禾的卧房、并且留下了“认罪”两个血字!
毕竟,两边势力目前已是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皆是想要压服对方退让。
更何况,自从扣留了缙绅们的货船之后,江防营就一直在指控缙绅们犯下了聚众谋反、走私偷税的罪行!
除了江防营之外,缙绅们目前也没有别的死敌有理由使用这般狠辣手段恫吓他们。
但张豹却有不同看法。
张豹虽然现在是粮帮的南京总堂堂主,但他最开始加入粮帮的时候却没有任何背景靠山,乃是凭借自身能力与努力,在近十万粮帮子弟之中脱颖而出,一步步从底层帮众爬升到了现在的地位。
所以,张豹无论心智还是见识,皆是极为不俗。
当他看到船舱墙面上的“认罪”两个血字之后,就立即意识到两件事情!
第一,这种血淋淋的恫吓手段,既不是江防营的行事风格,也不像赵俊臣的行事风格,完全是江湖亡命徒的手段!
而且,张豹也完全无法想象,江防营有任何理由选择这种时机、采取这种残酷手段恫吓缙绅退让,这种事情对于江防营与赵俊臣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让他们彻底失去朝野舆情支持,进而是万夫所指、声名败坏!
所以,张豹暗暗揣测,恐怕是另有一股势力躲在暗处推波助澜、激化局势,想要促使缙绅势力与江防营尽快开战火并,而幕后之人就可以趁机渔翁得利了!
至于这个神秘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张豹暂时还猜不出来。
第二,在缙绅势力与粮帮帮众之中,必然是存在内鬼与叛徒!
否则,幕后之人绝无可能在不惊动己方巡夜人员的情况下,精准寻到王家嫡子王徽铮的房间、悄无声息的斩下王徽铮的脑袋、然后又精准寻到王家家主王佳禾的房间、把王徽铮的脑袋放置于王佳禾的床头!
而且,这个内鬼绝对地位不低,至少是缙绅与粮帮核心人物的身边心腹,否则他根本无法知晓王徽铮与王佳禾房间的具体位置!
想到这里,张豹的目光不断巡视王佳禾的船舱房间,当他看到王家旁系子弟王琦这个时候依然是相对镇定、正在不断宽慰依然尖叫不止的王佳禾之后,不由是目光闪烁片刻。
最后,张豹的目光停在了船舱房间的窗户处,发现窗户上被人捅穿了一处缺口。
张豹快步走到窗户缺口处,又发现了一根小指粗细的卷纸管被人丢弃在甲板上。
捡起卷纸管之后,张豹用手轻轻扇风,嗅了嗅卷纸管的味道,顿时是一阵头晕目眩。
用力摇头恢复清醒之后,张豹冷笑道:“迷魂散!而且还是最上品的迷魂散!像是这种品质的迷魂散,价值高达十倍重量的黄金!仅仅是指甲挖出一点,就足以在封闭房间内让一个人彻底睡死!难怪……对方进入房间之后,又是放置首级、又是写下血字,但王家主竟然完全没有惊醒!”
喃喃自语之际,张豹也愈发确认了心中判断,幕后之人不仅是惯用江湖手段,而且对方也绝不是随机作案,而是从一开始就把目标锁定为王家父子!
想到这里,张豹再次把目光转向了王家家主王佳禾……以及正在不断宽慰王佳禾的王琦。
如果只是想要推波助澜、激化矛盾的话,幕后之人昨夜杀人之际应该不会特意针对王家父子。
很显然,幕后之人最终把目标锁定为王家父子,一定是出于内鬼的建议,乃是在内鬼的指引下动手杀人。
而内鬼这样做,不外乎是两种原因,或者是与王家父子存在利益冲突,又或者是最为熟悉王家父子的情况。
至于王琦……就恰好同时符合这两项特征。
据张豹所知,这个王琦虽然有些才干与能力,但他乃是王家分支出身,一向是不受王家父子待见,虽然名义上也顶着一个“王”姓,但他在王家内部的实际地位却是与寻常管事家仆没有太大区别,经常受到王家父子的羞辱。
与此同时,因为王琦实际上就是王家父子的近身仆从,所以他极为了解王家父子的具体情况,不仅是非常清楚王家父子在船舱内的房间位置,而且还极为清楚王家父子的作息规律,甚至可以轻易消除王家父子的戒备!
想到这里,张豹看向王琦的目光,已是充满了审视之意。
这个时候,王佳禾依然在不断尖叫挣扎,状态近乎疯魔。
“铮儿!铮儿啊!”
“血!到处都是血!铮儿的血!”
“铮儿在看着我!铮儿在看着我呢!”
声音似泣似吼,可谓是闻者惊心!
王琦则是用力按着王佳禾不断挣扎的肩膀,大声安慰道:“家主!家主你不要这样!咱们要保持王家的体面!铮弟被人残害,咱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复仇!是复仇!咱们要为铮弟报仇雪恨!”
听到王琦的这般说法,王佳禾终于是稍稍冷静了些许,也不再挣扎尖叫了。
他抬头看着墙面上的血字,愣愣片刻后突然挥手推开了面前的王琦,挣扎起身之后跌跌撞撞的走到张豹面前,紧紧抓着张豹的双臂,大声命令道:“对!复仇!我们要为铮儿复仇!张堂主,你现在就召集人手!咱们立即进攻江防营!无论是刘怀远、还是顾惜青,我要他们皆是不得好死!我要亲自斩下他们的头颅,放在铮儿坟前祭奠!”
怒吼之际,一向怯弱怕事的王佳禾,面容竟是前所未有的狰狞坚定!
随着王佳禾的怒吼,王家积攒多年的人脉也在这个时候彻底展现了出来。
众位缙绅纷纷站了出来,皆是高声响应道:“对!咱们现在兵力占优,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就这样算了!一定要复仇!彻底复仇!”
“立即进攻江防营!咱们江南缙绅绝对不接受这种羞辱与恫吓!”
“若是面对这般羞辱与恫吓,咱们还是无动于衷,今后在江南境内就彻底无法立足了!”
“开战!一定要开战!”
看到众位缙绅的群情激愤,张豹不由是左右为难。
他发现了许多蹊跷之处,认定这件事情绝不简单,这般情况下与江防营开战只会让幕后之人得计!
但张豹的敏锐与清醒,毕竟只是极少数,他根本无法阻挡缙绅们的集体意志。
于是,张豹转头看向了杜家家主杜远德,希望杜远德可以及时站出来稳住缙绅们的情绪。
在此之前,杜远德也被王佳禾房间内的惨状给吓坏了,一直扶着船边护栏呕吐不已。
不过,血淋淋的首级毕竟没有放在杜远德的床头,惨死之人也毕竟不是杜远德的儿子,所以杜远德呕吐许久之后,这个时候也稍稍恢复了冷静。
留意到张豹的求助目光,杜远德不由是陷入了沉思。
他也隐隐感觉,这件事情存在蹊跷,杀死王徽铮、恫吓己方之人未必是江防营,或许是有人想要搅乱局势、浑水摸鱼。
但杜远德思考问题的角度与张豹完全不同。
杜远德乃是江南缙绅的核心人物之一,可谓是举足轻重,像是他这样的大人物,往往并不在乎事情真相究竟为何,而是更加在乎这件事情所造成的影响。
思索片刻后,杜远德走到张豹面前,低声道:“如今不仅是士气可用,更是师出有名!更何况,缙绅威望也要维护!若是咱们注定要与江防营开战,现在正是最佳时机!”
短短一句话,杜远德就透露出了三个关键信息。
士气可用!师出有名!缙绅威望!
在此之前,虽然缙绅们一直都在不断召集人手与江防营对峙,但绝大多数缙绅只是指望着江防营看到己方人多势众之后主动退让妥协,并不打算真正与江防营开战,而现在缙绅们皆是群情激愤、战意坚定,暂时也忘记了各种顾虑,正是开战的最佳时机,这就是士气可用!
与此同时,缙绅们虽然是土皇帝、地头蛇,依附于他们的百姓数量也更为庞大,可以轻易调动大量人手,但他们毕竟是民,一旦是与江防营官兵开战,就一定会受到聚众叛乱的指控,但现在只要把王徽铮的惨死扣在江防营的头上,缙绅们就可以占据道德高位、得到朝野舆情的支持,这个时候再与江防营开战,朝廷中枢也不会过份苛责,说不定还会想办法安抚他们,这就是师出有名!
最后,无论是不是江防营动手残害了王徽铮,缙绅们都必须态度强硬的报复回去,否则朝野各方就会把缙绅们视作是随意可欺的软柿子,可谓是后患无穷,所以缙绅们哪怕是明知道江防营无辜,这个时候也必须利用江防营立威!
张豹乃是一个聪明人,自然是听懂了杜远德的意思。
而真正让张豹改变态度的话,却还是杜远德的最后一句。
张豹很清楚,江防营与缙绅势力的立场诉求相差太远,后续谈判根本不可能成功,再加上双方势力的靠山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这一次也皆是想要大动干戈,两边人马大概率还是需要真刀实枪的打一场的。
所以,杜远德的说法其实很有道理——“若是咱们注定与江防营开战,现在正是最佳时机!”
想明白这些事情之后,张豹也终于不再犹豫,扬声传令道:“既然如此,那就开战!传令下去,无论是粮帮帮众,还是各家缙绅的家奴佃户长工,所有人马立即前往岸边集合!接下来由我指挥……”
随着张豹的大声传令,众位缙绅与粮帮骨干也纷纷忙碌了起来,皆是开始召集指挥各自人手集结整队。
不过,绝大多数缙绅依然不打算亲自下船参战,只想留在船上观望战局,唯有杜远德与王佳禾两人出于各自原因下了船,准备亲自参与这一战。
另一边,张豹虽然顺应众位缙绅要求决定开战,但他依然想要调查清楚事情真相。
就在众位缙绅皆是忙乱之际,张豹挥手召来了一位心腹,低声问道:“关于那个王家旁系子弟王琦,你是否了解情况?”
这位心腹思索片刻后,答道:“在众多王家子弟之中,王琦算是出类拔萃的,但他是旁系出身,所以他越是能干,就越是不受王家主所喜!这一次,江防营扣留缙绅们的货船,也是全亏了王琦及时通报消息,据说王琦当时为了从江防营的缉捕之下脱身,竟是直接跳江逃走,险些淹死在江里,幸亏有一条渔船途径搭救……
对了,昨天傍晚时分,咱们与江防营的谈判结束之后,搭救王琦的那两名渔夫还特意赶来求见王琦,说是捡到了王琦遗落在他们渔船上的一枚玉佩想要归还,竟然没有私吞,倒是老实……”
听到心腹禀报之后,张豹冷笑一声,吩咐道:“派人盯着王琦!我要完全掌握他的一举一动!”
张豹闯荡江湖几十年,几乎是从未吃亏,如今有人在他眼皮子低下搞事,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与此同时,随着缙绅势力与粮帮开始集结人手整队备战,这种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架势,很快就引起了江防营官兵的注意。
在源源不断的各路人马支援之下,缙绅势力这个时候已经聚集了四千五百余人手,兵力比江防营高了一半有余,已经明显占据优势。
所以,看到这般动静之后,江防营自然是极为紧张,同样是迅速备战。
江防营在备战之际,也依然像是昨天一般,把他们抓捕的缙绅子弟挡在最前方充当人盾,后方则是布置了床弩、投石车、强弓等等大杀器。
但这一次,缙绅势力却不再因为这种布置而投鼠忌器了。
毕竟,押送货船乃是一项苦差事,负责这项任务的缙绅子弟也皆是各大缙绅家族的边缘人物,若是寻常时候,缙绅们还会顾忌他们的安危,但真正到了关键时候,缙绅们就会毫无犹豫的放弃他们。
待缙绅势力的家奴护院以及粮帮精壮们集合完毕之后,缙绅们并不打算与江防营再次磋商,甚至都没有打一声招呼,就在张豹的一声呼喝之下,乌泱泱的冲向了江防营的军阵。
张豹的指挥并不高明,甚至是粗糙至极,就是想利用己方人数优势直接冲垮江防营的防线。
但张豹却是毫不担心,因为他还秘密掌握着另一张王牌!
张豹信心十足,只要这张王牌打出来,己方就一定是迅速获胜,甚至不会出现太多伤亡!
另一边,看到对方竟然毫无商议余地的直接开战,许庆彦、刘怀远、顾惜青等人皆是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缙绅们究竟为何发疯。
但局势紧迫之下,许庆彦也顾不得考虑这些事情了,大声传令道:“快!让后方的投石车、床弩、以及弓手立即展开攻击!对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受到远程打击,必定是一哄而散!”
许庆彦的想法固然有道理,像是投石车、床弩、强弓这种杀器,在打击乌合之众的时候向来是奇效极佳!
但下一刻,许庆彦就收到了一个惊天噩耗的消息!
大量的江防营官兵——尤其是那些操控投石车、床弩与强弓的江防营官兵——纷纷是表明了立场态度,他们要在这场冲突之中保持中立,拒绝听命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