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斗岛伏波湾,简陋的码头泊着十多艘战船,飘着旗舰旗号的金鳌号赫然在列。码头上正人来人往,无数劳工在蓝黑制服兵丁的监视下忙碌不停。由码头向西向北望去,碎石路棋盘般伸展开,棋格中是片片新立的简陋木屋。
这片屋舍的外围被壕沟和木栅包裹,每隔数十丈还有高大望楼相间,更远之处立着一处灰白矮山,细细一看,却不是什么山,难以计数的骷髅头堆积而起,那就是古时传闻中常见的“京观”。
“去了金瓯,下手可得轻些了。”
伏波湾,金鳌号上,安陆对鹰扬军统制吴崖说道,虽是劝谏,语气却极虚弱,似乎也怕这个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的年轻人挥刀而下。这家伙在岛上前前后后可是砍下了一万多颗人头,瞧他那蹙眉歪嘴的神色,还像是没杀够一般。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吴崖闲闲地说着,他所领船队出航南洋,先在广南会安立下英华商馆,编定商路,让南洋公司得以大规模有组织地在广南国倾销商货。
十月后船队继续南下,就到了这南洋大岛。此岛在柴棍(西贡/胡志明市)南面五六百里处的汪洋大海中,向西三百里又到真腊的金瓯,由一座大岛和五座小岛组成,东西五十里,南北四十里,面积颇广。大岛东面还是处风平浪静,可容数十艘大船的海湾。
这就是吴崖南下的第二站,这岛原本有纷杂乱名,吴崖径直改为南斗岛,新建的港口命名为鹰扬港,为照顾海军同僚,又将海湾命名为伏波湾。这处岛屿将是英华布局南洋的军事据点,先期拉来的一万战俘,就得将这里营建为坚固的海港堡垒。
这个大岛虽有不少土人,却都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海湾倒有小渔村,却是南洋海盗一处避风据点。
吴崖所率船队在此营建港口城镇,对岛上土人还抱着恩抚笼络的心思,却不料双方言语完全不通,土人更是视手持火枪的英华士兵为恶魔,当作末世降临,前赴后继地来送死。吴崖索性就搞起了大扫除,满岛清剿土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若是在广阔大陆,势必要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可这不过是处岛屿。英华军划分区域,分工合作,还有从广南募来,熟悉密林地形的仆兵配合,个把月时间就杀了数千土人,将这处大岛彻底占为己有。
在这期间,不止是土人,各处海盗也络绎不绝地来送死,白燕子指挥战船一一清除,向昔日的同行发出了再明确不过的信号,这里已不是贼巢,有多远滚多远。
再加上俘虏劳工密谋反乱的事件,前前后后,一万多颗头颅在鹰扬港西北面堆起一座京观,昭示着这座英华城镇的血腥历史。
吴崖是觉得没杀够,清剿土人、镇压俘虏和扫除海盗,在英华国内,也就是内卫干的事,远非他鹰扬军的正业。督守着鹰扬港初见规模,源源不断的人力物资也由南洋公司调度,从国内来到这里。这一阶段工作告终,渴盼硝烟战火的欲望又在心底深处翻滚。
“要去的地方形势复杂,即便要打,也要有一举定乾坤的把握,现在咱们的力量还是不够。”
白燕子这么说着,吴崖叹气,这是正理,他不得不听。
在南斗岛建设军港,是南洋公司乃至李肆的一步棋,前期目的也就是安下钉子,保障英华商船在南洋畅行无阻。而吴崖的期望,则是这枚棋子下一阶段所要发挥的作用,那得等到英华砥定中原后了。
“金瓯是荒凉之地,要辟为居地,还得仰赖北面柴棍河仙的商货。而北面形势复杂,虽说是陈郑两家汉人主理,却夹着真腊、广南和暹罗三方势力。若是我们太过强势,引得那几国视我们为公敌,靠南洋公司现在的力量,怕是顶不住的。特别是暹罗,天王指示,现阶段不能与其敌对。”
安陆细心讲解着局势,这南洋之地,交趾以下诸国形势变幻莫测,英华现在以南洋公司间接插手,必须先要攀附一条根,这根就是暹罗。英华和暹罗现在交往很密切,船舶和稻米都还以暹罗为支撑。
此刻的中南半岛,正是东西两方以湄公河三角洲为争夺热点的历史阶段。东面后黎朝的阮主向南扩地,占婆国在此时已经亡国,旧地为柬埔寨所领。但柬埔寨却又被暹罗凌压,由此暹罗对湄公河三角洲的形势也很敏感。
“那陈上川和郑玖不是我华夏汉人么,一道诏谕,辟其地为华夏,允其为地方牧守,那什么柴棍河仙之地不就是我英华之地了么?何必再到金瓯另开一地?”
伏波军左营指挥使冯一定不太清楚形势,就觉得那陈郑两家该是绝大助力才对。
“陈上川两年前死了,儿子陈大定接位,郑玖一年前死了,儿子郑天赐接位。他们不像父亲那般能全盘掌握形势,这两家都受广南阮氏的管制,帮着阮氏与暹罗为敌。不说我们能不能招其为助力,就算他们愿为英华藩属,那也就意味着马上跟暹罗翻脸。”
白燕子摇头,这里的局势他也很清楚。
“所以天王才要我们在他们都不怎么留意的金瓯自开一路,有南斗岛为武力支撑,有金瓯为商路来往,我们在这南洋才有自己的根基,而不必依附于哪一方势力。”
吴崖背书似地念叨着,这是李肆早对他讲透过的路线。
“这还只是交趾之南的形势,整个南洋,还有吕宋、爪哇、麻喇甲。那些地方可跟这里不一样,全是欧陆洋人……”
白燕子熟悉南洋,就觉得英华在南洋的路途还很漫长。
“饭一口一口的吃,路一步一步的走,咱们在这里……”
吴崖指了指初见规模的鹰扬港,有些烦躁的心绪也昂扬起来。
“已经栽下了树,难道就没自己来乘凉的雄心!?”
白燕子和安陆等人相视而笑,怎会没有?
“那就动作快点,今年咱们跟鞑子肯定还有大战,我还想回去领着鹰扬军好好整治那福建的施世骠呢。”
吴崖一声催促,一片帆影降下,冯一定下了船,他要领着伏波军左营留守南斗岛。
李肆走南洋是另开一局,而康熙并非蠢人,在宜章之战后,也开了另一局,双方都在盘活资源,以备再战。
福建厦门,施世骠看着两艘停泊在港口里的大船,神色未动,眼瞳却是火星迸射。
“船是够大了,可才两条,怎么也难跟南蛮水师对敌。据我细作所报,南蛮在南澳的炮船已有十来条,一半都如这般大小,还有两条比这更大一圈。”
在他身边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待同事将施世骠的话翻译过来,眼神满是不屑,叽叽咕咕说了一番,同事再向施世骠点头哈腰。
“文斯壮先生说,这只是舰队的前卫,我们还有六艘战舰正在途中,每艘都有二十门以上的大炮。文斯壮先生在海上也遇到过反叛军的哨船,他们的船显然是由不列颠人指导建造的,他们的水手技艺也很低下,在逆风中追不上我们的战舰。由此推论,即便他们有一整支不亚于我们的舰队,却绝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施世骠低哼一声,荷兰人还是这般自大,当年在台湾被国姓爷打得那般模样,几十年过去了,国势更不如从前,看他们华夏却依旧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可他又低叹一声,要打败英华海军,打败他那个昔日的部下,就必须引入洋人,“以夷制蛮”。
这个文斯壮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从巴达维亚派来的一位专员,他来这里,是因为清廷透过闽海关跟荷兰商人发出了双方合作,清剿广东叛贼的意愿。而施世骠是双方在军事层面进行具体合作的经办人。
“但是将军阁下,我奉有公司的严令,如果没能得到皇帝陛下签署的正式条约,我们荷兰战舰不能参与你们的内战。范总督一直不愿就此事明确表态,将军阁下,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文斯壮接着这么问,荷兰人跟清国不是第一回打交道了,顺治年间,清国也曾联络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相约攻打台湾郑家,许诺将台湾还给荷兰人,可荷兰人的舰队到了,清国大军却没动静。
这番来往都不是官面上的,而是一些清国官员在口头上的表态。同时荷兰人跟清国的贸易也受到葡萄牙人的阻扰破坏,获利颇少。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转变策略,专心经营南洋,吸引华商南下,对清国本土已是心灰意冷。
却不料到了此时,忽然从清国传来这样的消息,再结合广东被“叛贼”所占的事实,荷兰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当局就有些心动了。按照清国官员的许诺,如果荷兰人能打败叛贼水师,帮助清国控制广东福建海域,那么清国就比照葡萄牙人之例,在某处给一地许其与清国通商。
这条件虽然不如割让台湾实惠,但还是超出了荷兰人的期望。根据荷兰人所知的消息,叛贼估计是得了不列颠或者谁的暗中支持,一时势力强盛,但荷兰人料定,占有整个大陆的清国终究会是胜者,所以要跟胜利者站在一起。
鉴于之前打交道的种种经历,清国的信誉又让荷兰人很是怀疑。所以一面派出了舰队,也一面要索取正式的约定凭证。
施世骠扯扯嘴角,皇上签认的正式合约?做梦呢?你当皇上跟你们洋夷平起平坐谈生意?许你们引军“勤王”已是皇恩浩荡,你们就该尽心竭力办事,事成后皇上肯定有恩赏。
这当然不是施世骠自己的心声,而是在想象他将文斯壮的要求传达上去后,上面那些官员的反应。
“此事文斯壮先生该低看一眼,华夷之防,皇上是不会破的,但下面的事情,可以另行通融。只要事情办成,大家都好说话。现在事情还未入手,就执着于细务,非成事之举嘛。”
施世骠含含糊糊地说着,文斯壮听了同事的翻译,两手一摊,很是不解。不谈好价码,商定细节,做好承诺,怎么可能就办事呢?这清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gaga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