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肆,无心什么国家大事。这辈子,就只对财货上心……”
对着商人,李肆毫无负罪感的满口忽悠。当然,台下的人信不信,他也无所谓,这就是个官面上的态度。
“因此,我要带着大家,共谋富贵!绝不容贪官污吏向我们伸手!”
李肆深呼吸,将主题揭露出来。
“今日与诸位在这青浦聚会,就是要携手建一个大会,一个能互助自保的大会!”
大厅好一阵沉默,然后有人呼喊出声:“谁不想被那些贪官污吏欺压!?可千百年来,咱们商人都是官府鱼肉的对象,不傍着官府就没法过日子。李肆,你到底有什么能耐,有什么本钱说这话?你让我们看个明白!”
另外有人应和:“都知道李三江你有大靠山,有大本事,可这天终究是大清的天,官府终究是大清的官府,你就算要发梦,也得把这通梦说圆了!让咱们也跟着发发梦!梦醒了,你要做生意,大家继续做,可要做更多的,咱们也得看看到底是坑,还是梦!”
李肆微笑挥手:“抬上来!”
几个司卫抬着一件长长的东西出现。那是个一丈多长,一尺多方圆的方柱子,横放在台前的讲台上,被绒布遮着,看不清楚内里的情况。
众人正在讶异,李肆亲手捏住那绒布,哗啦一扯,惊呼如潮涌起,台下几百人一片哗然。
“佛冈同知莫文宁……”
“清远知县杨岱……”
“韶州通判李呈乐……”
“东莞县丞庞威兹……”
十多颗人头,白惨惨的人头,就在这玻璃做成的方柱里装着,跟外面贴着的名签一一对应。
“有什么能耐,有什么本事,靠说的不行,靠做的才行!我们脚下的青浦货站,三月前的变乱,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我李肆,为着大家的利益,命都可以赌上!”
李肆的话语,就在数百人的心中荡着。而他们的心弦,也正在上下剧烈弹跃不定。杀官!一杀就是十几个!仔细看,竟然是之前朝着他们商人伸手的那些恶官。这李肆,胆大妄为到了这种地步!?
“现在这广东,由我李肆说了算……”李肆直白地述说着事实。
“官老爷再向商人伸手,这就是下场!”
他看着众人惶恐不宁的脸色,心说这三四百人的身后,就是每年两三千万两的银流。将他们把握住,自己不但能解决财政危机,还能凝练出一个坚实的利益集团。
“我宣布,粤商总会,就此成立!”李肆沉声说道。“本地商贾,还有在广东行商的朋友,都欢迎加入本会。只要加入本会,官府的事务,都由我李肆的青田公司担着。之前的规礼、杂费、摊派,各项勒索,尽皆取消!”
这话的震撼,比那排人头还猛烈,不少人都揉着耳朵,不敢相信此话为真。
“我李肆不是善人,专门为商人做善事,这也是一桩交易。诸位入会,缴纳会费,我李肆和青田公司,就能让诸位在这广东自来自往,再不受官府的束缚。会费明码实价,绝不会多于各位支应官府的开销。我李肆保证,当诸位见到数字的时候,应该会开怀大笑。”
李肆将今天的主旨说了个透彻,商人们也都醒悟过来了。这李肆,就是赤裸裸地要当广东的黑帮大佬,将官府一脚踹开,只让商人给他缴保护费,而不必再向官府纳贡。
“这些人头,就是给诸位献上的礼物,也是展示我李肆维护诸位利益的决心。当然,这总会来去自愿,只是若不加入总会,要四处受了欺凌,也就别怪我李肆爱莫能助。”
这话也是赤裸裸的威胁。要想在广东做生意,就得入会,否则……
“这不就是太平光会的旧例吗?”有灵醒的商人明白了。
太平钞关的关会,就是由李肆将大家组织起来,避开了官府的卡。两年来关会运转流畅,过关非常便利,费用还少,事情还都有关行打理,很是省心。商人们都习惯了这样的规矩,现在李肆是要将关会扩大了。
只是跟以前不同。这粤商总会,不再跟关会一样,他们分不到余税。但即便如此,有关会的经验,不少商人已经确信,李肆绝不会开出高昂会费。
“可朝廷……”商人们纷纷攘攘议论着。谁不想省却应对各地官府的麻烦,谁不想不再被如山一般的规礼杂派压着?只是……朝廷能让你李肆这么跳腾?
“朝廷高瞻远瞩,定会明白我李肆的决心。皇上圣明睿智,也会清楚我李肆的底线。”
李肆淡淡说着。众人也心说,这跟当反贼有什么区别?
“天底下只有争出来的和平。要得到我们商人的天地,那就得有足够的实力。而我李肆,有这样的实力!”
李肆冷声说着,台下众人却是一阵心热。没错,不仅是青浦之战,连带佛冈之战,据闻都是李肆的手脚。真要把这实力揭出来,朝廷是不是真敢打,那还真是两说。如果李肆只是带着大家安稳做生意,也许、可能、或者,真有那样的机会,在广东撑起一个属于商人的自在天地。
这般思绪,猛烈地冲击着众人的脑海,估计所有人今晚都会失眠。他们必须要算,算自己在李肆和朝廷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取利空间。
“粤商总会,除了由我李肆遮护,共谋未来之外,还有一些讲究!”李肆又转了话题。
未来被称为“青浦商约”的内容,就此显露雏形。
“粤商总会,约法三章!”
“第一,不独不孤,同利共责。”
这说的是不准垄断,工商只有,利益均沾,责任共担。
“第二,和气生财,裁断归公。”
这说的是不准恶意竞争,有争执纠纷,由青田公司裁断,总会共议。
“第三,行善积德顺天应民。”
这说的是不准行害人之事,不为悖于良心之业。
这三条是华夏商人千百年来共同的商道,没什么新奇之处。可粤商总会却将这三条细化为无数细目,厘定了惩处条例,还规定由总会选出的代表定期审定修改。
关于粤商总会的组织架构和运转流程,众人拿到了非常厚的一本书。各项条例和章程都规定得细致入微,让众人感慨,这李肆真是有备而来。却不知道,这是李肆让商关部与一些要好的商人密友,花费了一年多时间讨论整理出来的东西。
“广州安合堂愿意加入……”
“湖南隆兴堂加入……”
“湖南聚盛行加入……”
“广东怡香号加入……”
“广西桂粮号加入……”
跟李肆关系紧密的商号们纷纷响应。他们没有选择,跟李肆走到这步,再想撇干净,已经没了可能。既然前面有希望,那就一条路走到黑吧。
其他商人都还在彷徨犹豫。进,那是不知祸福的迷雾,李肆跟朝廷到底要闹到什么程度才能言和,他们这些商人也会被牵连到什么程度,这都不清楚。可退的话,损失是明显可见的,广东之地,再不是他们能呆的地方,对以广东为出口或者是根基的商人来说,这就是直接完蛋。
冒险可能死,不冒险马上死,选择一目了然。甚至还有胆大的商人直接说:“当年晋商是怎么起来的?”
这话提醒了不少商人,都是会心地一笑,然后犹觉仍在梦中。大清安定几十年,却不觉一眨眼,广东这天,就已变了。
“这李三江,好大的心气!”
夜间,青浦货站举办了丰盛的晚宴,来自广州城各家酒楼的师傅为这些贵客尽心展现着各项技艺。可众人却都是食之无味,有的还是惶然难安,有的却是心潮澎湃。
“他已不是什么李三江,如此大的胆量,我看该叫李天王。”
来自福建的商人打着哆嗦,可这会他不得不入。他的木材纸业生意,大半都靠广东消化。而这消息,他还在琢磨着,该怎么跟自己相熟的同乡商人说,把它们也带过来。就算李肆这个商会只能维持一年半载,也省了他太多麻烦。
他的想法,跟很多还抱持观望心态的人一样。既然李三江,不,李天王已经把广东的水面搅浑了,那么趁着局势还没被重新收拾之前,赶紧在广东铺开生意,能得一分利就得一分,这段时间,李肆该能遮蔽住官府,让他们收割一把。
酒席上,另一些人则悄然聚了起来,眼角里来回传递的都是冷笑和不屑,掂掂手里的《粤商总会章程》,暗自约定了什么。
“李天王……”
听到彭先仲报告说,商人们新加了称号,李肆呵呵一笑,前世的称号,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就在商人们心绪混杂的同时,广州城巡抚衙门,杨琳只觉置身冰窟。
“我们总司说,名单上的人,宪台大人都可按勒索贪腐处置上奏,这也是实情。至于为什么人都死了,脑袋也没了,就随便找个理由吧。”
现在就算面对一省巡抚,刘兴纯也像是没当回事。
“这……这……随便!?”
杨琳拼命按住自己招呼左右拿下刘兴纯的念头。这不是反贼是什么!?径直杀了十多个朝廷命官,然后让他这巡抚来擦屁股!?
脸色清白不定了半天,杨琳哀叹:他不敢拿下这人。眼前这个叫刘兴纯,只有个巡检宦身的年轻人态度很蛮横,要动手,请便。但是广州城,说不定第二天就要换旗帜了。
有青浦和佛冈两战的前例在,如此严厉的威胁,杨琳不得不当真。
“你们……你们那总司,当真是要作反贼!?”
他咬牙不甘心地问道。
“我们总司说,他不做反贼。但是呢,广东必须有另一个秩序,由他把握的新秩序。”
刘兴纯无比快意地对杨琳低语道。
“他……就不怕我一纸奏折呈上去,转瞬就有百万天兵前来围剿!?”
杨琳还在拼命维持自己一省巡抚的脸面。
“宪台大人,总司都很想自己写信,把自己所作所为,一分不差地报上去。可……当今皇上一定不会信的。宪台大人若是原因代劳,总司很感激。至于百万天兵,呵呵,总司也很想见识见识朝廷的戏法。”
刘兴纯无所谓地耸肩。
“别以为靠着八阿哥就能如此肆意妄为!”
杨琳只觉眼前自己所历之事太过荒唐,唯一的合理解释是,李肆背后的八阿哥给了他这胆子。可再想想,不对,即便是八阿哥本人,也不敢和不能,把一省翻腾到如此境地,如此践踏王法权制吧。
刘兴纯高深莫测地笑而不语,然后告辞。
杨琳的心神摇曳不定,等马灯光线恍惚,这才清醒过来。
下意识地拿起空白折子,就要写奏折。可笔一上手,就觉得无比沉重,竟不知该如何下笔。幽幽看天,夜空星辰迷离,不由叹道:“这广东的天,已然变了。”
发了半夜的呆,最终杨琳咬牙,笔落纸面:“奴才伏罪乞赦,此前广东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