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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冈同知衙门,莫文宁正在悠悠转着圈。哪处墙要粉刷,哪处地板得重新铺石,哪处隔断得重新布置,他都要亲力亲为。风水很重要,他从广西穷地的知县迁为这半府之尊,靠的就是风水。
当然,莫文宁也承认,除开风水,广东官场大面积退潮,也让他占到了便宜。三个月前,雍亲王来广东兜了一圈,据说发生了不少故事。之后朝廷就将广东严管起来,当地官员有关系的调走,没关系的告病,一下子空出了不少正印官缺。他也得以从广西那穷乡僻壤,挪到了靠近广州的繁华之地。
“东翁,这一番整治,怕是得要几千两银子吧?”
听到莫文宁还要在衙门后修一座八卦兜风园,师爷皱起了眉头。
“佛冈虽然小,总不是广西那般贫瘠之地。本馆到任的规礼,怎么也得上万两银子,否则这同知岂不是连知县都不如?”
莫文宁不以为然,这大清的天下,官老爷到哪里不都是被香火供得足足的?几千两算什么?他自认为自己还不是个苛厉的主,顺行就市而已。
“可这广东,据说规矩不一样。为东主打前站的人说,这里可不好伸手。”
师爷欲言又止,这东主向来跋扈惯了,不好说得那么直接。
“什么规矩?在这佛冈,难不成老爷我说的话不是规矩!?之前不是查过了么?佛冈没什么要紧的宦绅,你且再去查来,看是不是另有奸人作祟。”
莫文宁恼了。以他的经验,该是有什么黑恶势力在把控佛冈,另立规矩。可这种势力,只要背后没有什么要紧的靠山,他随手就能收拾掉。
师爷也只是听下人说,并不怎么清楚,刚刚应下,门子就报有人求见。
“来给我当师爷?这是从何说起?”
听说是有人自荐上门,要当他的师爷,莫文宁只觉稀奇。
来人是个年轻人,一身市侩气息,眼睛就跟算盘珠子似的始终在转着。开口就让莫文宁两眼瞪圆了。
“同知老爷你必须收下我,而且一应事务,最好由我之手而出,否则……有不堪言之后果。”
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威胁,莫文宁勃然大怒。不待那个叫房与信的年轻人说完,就挥手叫左右拿进了班房里。
“青田公司的?干老爷我屁事!那青田公司还当自己是朝廷了?”
等师爷转了一圈回来,说到这佛冈的“新规矩”时,莫文宁只觉怒火焚身,民商居然敢胁迫朝廷命官!?
“朝廷邸报上说了,广东的情势有些杂乱,老爷最好还是稳妥行事,先摸清来路的好。”
师爷尽职地劝着莫文宁,这莫同知却是不耐烦地挥袖子。
“你且去安排,五日后会齐佛冈商贾名流,事前知会好。若是礼数不周,商人,别想在我这佛冈做生意。乡绅,亏欠钱粮,我全转到他身上!”
莫同知恨声咬牙:“老爷我就不信,这佛冈,难不成就不是我大清的佛冈了?那个姓房的疯子,先打八十大板,再拘押起来,要那什么青田公司拿银子来赎!”
之前在广西做县官,虽然地方贫瘠,可朝廷威严总是足的。官印一举,银子就到,再不行举举板子,商贾乡绅想要在他治下安生,那就得照朝廷的规矩来。
广州城西一处会馆,眺望一片残垣断壁的光孝寺,各地的商人都是一脸感慨。
“朝廷雷声大,雨点小,那李三江,居然就这么安稳住了,真是难以置信。”
“终究还是见血了,青浦的事,涉案的人被杀了好几十个。”
“被杀的全是光孝寺打乱里抓的乱贼,弄到青浦一事里顶罪而已。”
“李三江跟此事到底有多大关系,咱们谁也看不清,也不能随口就全推到他身上去了。就看朝廷的举措,又要禁洋物又要禁海,还要咱们诸事报备,这板子打到咱们所有商人身上了。”
商人们议论纷纷,口音也纷杂不同,福建、江西、湖南均有,甚至还有江南一带的调门。
“娘扯希!这新上任的佛冈同知在发什么横,摊给了我保合堂三千两银子的规礼!我在佛冈一年还赚不到三千两呢!”
“我们飞云行就是从佛冈过过,也要收六百两,这新来的真不知道规矩?”
“怕是个愣头青,还是先找找相熟的人说合一下吧。”
几个商人一边抱怨着,一边进了会馆。听了他们这话,有商人开口道:“怎么不去找彭先仲?咱们可都是三江商会的人呢。”
那个保合堂的东主皱眉摇头:“这时节,除了寻常生意,可不敢跟那李三江再有瓜葛。”
另一人嗤笑:“广东县府正印去了一半,来的全是穷凶极恶之辈。非独佛冈,清远县也是一样的情形。你不敢找李三江,我可得找。我的生意根底都在清远,就算日后有什么麻烦,先找也顾不得了。”
众人都是应和,说瞧着情形,李三江掀了如此大的风浪,竟然还稳坐泰山,趁着这夫,能多得几分利就算几分。他李三江不是早说了么?入了三江商会,他就要照应。
保合堂的东主和那飞云行的掌柜对视一眼,都道:也罢,在这大清朝,做生意就是找麻烦,既然眼下有省银子之途,还考虑那么多作甚。
几天后,莫文宁的同知衙门,又来了一拨人。为首的是一个器宇轩昂的青年,虽然没着官服,可举手投足却带着一股大场面历练过的贵气。门子不敢怠慢,迎进了后堂客厅。莫文宁也是心中忐忑地过来见面,这个自称是刘兴纯的人,似乎跟广州知府李朱绶有关系。
“我不是受李知府之托而来的,而是受李总司之令而来。”
刘兴纯淡淡地说着。
“李总司?”
莫文宁只觉这个称呼无比怪异。
“青田公司东主,李肆,李三江。”
刘兴纯此话出口,莫文宁面不改色,他还真不清楚。这不是资讯爆炸的时代,刚从广西而来,还没接触到广东官面和商界内里,不清楚李肆是何人,很正常。
“青田公司?就是上门来要挟本官的歪门邪道之所!?还敢行这大逆不道之事?就不怕本官一体锁拿了!?”
莫文宁气冲百会。这个什么青田公司,还在不死不休啊。
“话已带到。之前抓的人,赶紧放,身边的师爷位置,留好。官面事务都有他做主。看在莫同知你对青田公司还知之不详的份上,给你三天时间打探和考虑,告辞。”
刘兴纯可没夫跟他费嘴皮,径直表了态度,拱手走人,丢下莫文宁一个人气得浑身发抖。
他的师爷倒也尽职,着力打探了一番。可外来人户,终究进不到当地人的圈子,得知的也只是一些青田公司作威作福,势力极大的模糊消息。莫文宁已是被气得三佛出世,将那房与信打了个半死,背上还插了个“青田妖孽”的牌子,直接丢出了衙门外。
“真没想到,居然还有比禛还二的二愣子……”
得知这个消息,李肆很是吃惊。虽说信息确实不对称,可仗着小小同知的官威,就在广东肆无忌惮,怕是在广西当土皇帝当得太久了吧。
“那就动手吧,包括那个清远知县。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当地人都看清楚。”
他对尚俊下了命令。
将近正午时分,莫文宁还在县衙正堂审案。惊堂木拍得啪啪响,就想着借这案子把官威立起来。此案原被告都是当地乡绅,他以惯常手段压了被告再压原告,准备压得双方不敢再揪着案子,径直向他上供息事。
两家各有几十人在堂外观望,还有几百号人在县衙外守候,不少都是当地乡绅派来的人,想看看这个新任的同知到底是怎么一番做事手段,好决定之后的应对态度。
就在莫文宁自觉火候差不多了,要拍惊堂木宣布暂缓审案时,衙门外人声鼎沸了,那像是惊呼。莫文宁皱眉,准备丢签子派快班出去压压场面。人群分开,一队兵丁涌了进来。这些兵丁蓝衣银盔,上身还套着黑底无袖号衣,号衣前后都绣着一个古怪的白案,两个同心圆,中间一个“井”字,有如铜钱。
“佛冈同知莫文宁殴伤青田公司要员,勒索当地乡绅商贾,我等奉命锁拿莫文宁到案!”
兵丁里一个该是官长的人沉声宣读完“逮捕令”,然后一挥手:“拿下!”
现场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厚重之幕罩住,所有人都觉恍如梦中。这是……什么状况?那里的衙门,奉什么令,就这么把一个同知抓了?
当几个司卫将莫文宁从大堂正座上扯下来,哗啦套上镣铐时,莫文宁也还没回过神来,知道出了大堂,明媚阳光挥洒而下,这才魂魄归位。
“你们是哪里来的?凭什么抓我!?我可是一州……”刚想喊出‘同知’二字,就被一枪托砸在脸上,鼻血带着牙齿横飞。
“救回老爷!”几个随从追了上来。
哗啦一阵响动,后方十多司卫举起了火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那些随从再怎么没见识,也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动弹半分。
等莫文宁被抓走后,民人们才纷纷议论出声。随从家人朝还在站桩的三班衙役咆哮,责问他们为什么任由自家老爷,他们的上司就这么被不明来历的贼人抓走。
那快班的捕头嗤笑道:“不明来历?那是青田公司的司卫,他们是奉李三江的命令而来,同知老爷要跟李三江作对,这不是找死吗?”
家人六神无主,商议着要去广州告状,捕头跟手下都投以怜悯的目光。
这时候的广州很热闹,数百商贾齐聚青浦货站,主楼一层摆开了席位,一排排座位直直靠着,没有酒宴,只有茶水,更没有陪席之人,让这些商贾们很不适应。
可再不适应,大家都得忍耐,召集他们的彭先仲说了,此次大会非常重要,如果没能到会,以后的生意就别想做了。商人们都猜测,该是李三江要什么大消息,比如会如何应对朝廷正在热议的禁海令,以便让他牵头组建的南洋公司正式开张。
三四百人,既有大商号的掌柜,也有中等商家的东主,甚至还能见到佛山、东莞的不少作坊主。正前后左右交头接耳,前排伺立的司卫哗啦一声整齐跺脚,一个官长模样的司卫扯起了嗓子:“总司——到!”
李肆出现了,依旧一身老打扮,中长蓝衣,头戴宽檐圆布帽,腰间还是鼓囊囊两团。
到今年他已满二十一岁,眉目还是那般清秀,太阳边的淡淡伤痕将那书卷气抹去,眼中光彩不再那么凌厉慑人,整个人显出一股温润大度的柔和气魄。
可就是这张面目,让台下几百号人的心脏也都提了起来,他的一言,可就要决定整个广东的生意场,没人敢不凝神相待。
“自年初广东之变后,没能跟各位把臂细谈,李某在此深表歉意。”
李肆的声音有些疲惫,众人都想,该是在忙于官场周旋。
“近日召集各位,李某先向各位道谢!”
他郑重地向台下几百人鞠躬,不少人都下意识地不敢再坐着,这手眼通天的狠人,连阿哥都不放在眼里,督抚更是奈何不得,谁敢受他一拜?
正一片忙乱,李肆挺胸,展臂示意免礼,场中才安静下来。
“李某要谢的,是诸位给了李某信任!这生意场上,少的就是信任。靠着大家的信任,李某的事业才能走到这一步。”
接着李肆叹气:“可眼下的情形,大家也看到了。我们商人,历朝历代,都是被钳制和压榨的对象,要想安稳地把生意做下去,就不得不各走偏途,也将自家的命运,尽皆放到了他人的手中。”
众人心中咯噔一响,某个方向上,一个大字招牌正若隐若现。
“贪官污吏!没错,拦着大家的最大敌人,就是贪官污吏!”
这话又将那个招牌隐住,让众人都松了口气。
“经历过了之前的变乱,你们中的很多人,都在想,我李肆要做什么。我明确告诉大家,我李肆,绝不做反贼!”
李肆昂首挺胸,将这话喊出了声,心中却补充了一句,绝不做华夏的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