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临时的合作伙伴
接下来的几天县衙的后院里很平静,但是外头却一点都不平静。上任一个月来一直在忍耐的钟晓突然发作了,三百省军突然出动,一口气抓了包括县丞在内的十几名县里重要部门的负责人。
很明显钟晓等这一天不是一天两天了,准备的很充分。过去的一个多月,钟晓不是什么事情也没做。一旦有了军队暴力做后盾,行动起来可谓是雷厉风行。除了县里的官吏被拿下十几人,县令一些商户也被封门抓人,一口气拿下了三十余人。这其中就包括下午还热心接待了县令大人的两家富户的家主。
钟晓给出罪名很简单,官商勾结倒卖国家储备物资。粮食在任何年代都是国家的战略储备物资,历任官员胆大包天,把粮仓都卖了个干净。抓人之后,钟晓当然不会忘记,给朝廷上奏,参了前任县令一本。
县里发生的事情孟觉晓并不关注,倒是把草上飞高大强给派了出去,这家伙出身河间府的青皮混混,地面上熟的一塌糊涂。孟觉晓许了大好前程出去,高强得了任务兴奋的连夜就要往河间府去。
孟觉晓颇为纳闷,问了一句“夜晚河间府不是关闭城门么?”高强回答的干脆“河间府那城墙,挡的住谁啊?随意寻个缺口轻松爬进去,怕不是随意一推就倒塌了。”
高强一句话让孟觉晓心惊胆颤,虽说河间府前面有雄州驻军顶着,万一辽人突然南下雄州驻军没挡住,自己这个知府有守土之责,是要与就任地共存亡的。真的有那么一天,自己就算能跑路,但是按照朝廷的法律,回去之后最轻都是充军流放的罪。
辛辛苦苦挣出来的前程,孟觉晓可不愿意有丝毫闪失。退一步说,不要辽兵犯境,单是流民生变,没有城墙的保护,怎么挡的住?细数历史上的朝代兴亡,哪一朝没有百姓造反攻城略地的?眼下的河间府,可不算太平啊。
为这个事情孟觉晓纠结到几日,总有心神不宁的感觉。
大名府巡抚衙门内,这几日孟蜀的脑子大了一圈。河间府出现打量流民一事,随着孟觉晓的信件来到,牵动着巡抚大人的心。当然不是孟蜀有多爱民,他是担心司马刚那个王八蛋一个处置不当,引发民变。真的出了这种事情,巡抚大人的屁股也是要坐蜡的。
司马刚是个什么鸟孟蜀很清楚,这家伙在任五年,除了刮地皮就是在北地贸易司上面大把捞钱。关键这小子吃独食啊,仗着有茅相做靠山,每年给巡抚大人的孝敬少的可怜。当官的贪一点上司还能忍,但是你y的掌握着北地贸易司却吃起独食来,这就不能忍了。
更要命的是孟觉晓的第二封信,孟蜀看了之后如芒刺在背。狗日的司马刚,河间府的仓库里一粒粮食都没有,这个问题就太严重了。你想赈济流民,你得有粮食吧?老百姓是好忽悠,但是一群就要饿死的人,爆发出来的求生欲望是恐怖的。
孟觉晓“生病”的事情,孟蜀得知的最初还很是欣慰的夸了一句“聪明”。接连两封从献县的信来到后,孟蜀就再不提孟觉晓聪明的话了,心里巴不得孟觉晓早日上任去。原因很简单,孟蜀非常清楚,就算自己拨了粮食去赈济,狗日的司马刚肯定是要截留一半的,到了下面的县里,各县官员再来个一半,下面的小吏再做点手脚。真正吃到流民肚子里的没几颗粮食,如果换成孟觉晓,这家伙初来乍到的,又年轻热血。给他写封信忽悠两句,估计他会好好的办好赈济的事情。
孟蜀虽然着急,但是也不好意思催促孟觉晓快点上任去接这块烫手的山芋,更何况他早就知道,司马刚这鸟人没安好心,挖好了坑等孟觉晓跳的。孟觉晓一天不上任,河间府的天被捅了个窟窿,都跟他没有半文钱的关系。换成是自己,不“病”个把月的,等一切水落石出了,也不会上任的。
孟蜀断定孟觉晓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想拿巡抚强调逼一下吧,人家有内阁大员的老师做靠山,这个事情做了遗祸无穷啊。
孟蜀这几日一直在犹豫,不是他不想赈济,而是一直没有得到河间府现任知府司马刚的正式通报。孟蜀知道根源所在,但是又不能做什么?茅相和楚王,都不是好惹的。
表面上来看,退一万步来说,日后真的引发民变,孟蜀也能以河间府知情不报的理由推搪。但是这样一来,朝廷的板子落下来时,自己挨几下不轻不重的事小,日后这管估计也当不下去了。
在这种心态中挣扎了三日,这日一早起来,师爷匆匆来报:“孟觉晓派人来求见。”
孟蜀敏锐的意识到这是个好兆头,立刻换了官府,在正堂里接见来人。来的人是孟觉晓身边的孟仁,拜见巡抚之后报上姓名递上书信。
接过书信的孟蜀暗道,“孟觉晓派的是家奴,自然是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事情看来有点棘手。估计指望孟觉晓早日上任的事情要黄。”
孟蜀没有着急看信,而是面色和蔼的关心了孟仁两句,问了一下孟觉晓的近况,得到了“没有大碍”的回答后,孟蜀有点摸不清路数了。吩咐下人好好接待孟仁,打发人把狗腿军事周师爷请来。孟蜀这才打开信看了起来。
孟觉晓在信中很客气,口称晚生拜上。周师爷匆匆来到时,孟蜀已经把信看完了,一脸的笑容把信递给周师爷道:“孟觉晓过两日便上任,这信你看看。”
周师爷接过信看罢,不禁拍案叹息道:“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小子还是嫩了一点。换成是小人,不病个两三个月,让司马刚把拉出来的屎吃回去,也放不过他。”话刚说完,看见孟蜀略带恼火的看过啦,周师爷立刻想到眼下老板的处境,赶紧笑道:“不过他嫩一点,倒是帮着大人解决了燃眉之急。小人在寻思,他这是不是在向大人示好呢,还是想拖大人下水?”
所谓拖大人下水的话,源自孟觉晓在信中提起两件事情,第一是要求巡抚拨粮食赈济流民,第二是孟仁带来三万贯,请巡抚代为帮忙买粮食,第三件事则比较有趣,请孟蜀派一个敢说真话的人陪同孟觉晓上任。
前面两件事情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最后一件事情有说法。所谓敢说真话,那就是孟觉晓不打算就此罢休,接任了也要揪住司马刚不放,为自己日后的在任打下一个好一点的基础。
关键这封信不是走的正常渠道,孟蜀需要仔细琢磨这小子打的什么算盘。这个问题其实也不难,孟蜀微微动点脑子就明白了,孟觉晓没有拉他下水的意思,真的是想拉巡抚下水,直接上一份弹劾司马刚的奏折请巡抚代为转呈好了。你不答应,我不上任,这没啥好说的。
还有自己掏钱买粮食一事,更是让孟蜀大为感慨。三万贯可不是小数目,这家伙看来不缺钱啊。如此大手笔,明显不是那种把钱往自己口袋里装的官员。有了自己掏钱赈济流民这么前提,一切其实都不难办了。孟蜀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孟觉晓早日上任。只是派人的问题,还要稍微斟酌一番。
身为智囊,周师爷其实很快也想通了,直接还给出一个建议道:“大人不妨去信,告知近期御史道上官云正在各府行走,搞不好哪天就到河间府去了。”
话刚说完,周师爷一拍脑门道:“还是不要写信了,回头打发来人的时候呢,无心顺口说一句就是。”
周师爷的意见可谓老辣。御史道上官云,那可是张威一伙的。张威靠着弹劾俞明爬飞飞快,下面的同党哪有不眼热的?这是皇帝给出的信号,多少人磨刀霍霍,准备动手干一票大的。现在这个机会就在眼前,上官云能不动心么?
周师爷打的好算盘,孟蜀却另有担心,踌躇了一番道:“上官云有那个胆子么?”
这无疑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茅调元权势滔天,没有足够的利益,上官云即便看见了机会也未必敢下手。
“大人难道忘记了,昨日的邸报上,张威已经官升御史大夫。”周师爷笑着抛出这么一句话,孟蜀的眼珠子顿时收缩,透出一道精光来。本朝注重言路,不乏御史入阁的先例。邸报上的内容,想必上官云也是看过的。
沉吟了一番,孟蜀还是下了决心道:“派人去请上官云来。”
身为骑墙派的领军人物,孟蜀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稍微透露两句孟觉晓和周致玄的关系,再加上蒙先豪这个公开的孟觉晓老师的身份。对比一下风险和收益,不怕上官云不出手。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利,将来有人要算后账,也算不到孟蜀的头上。
定计之后,周师爷多少有点感慨的说:“这孟六首不过是个少年,奈何心思恁地老辣。”周师爷的感慨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看出了孟觉晓这么做的意思。
同样感慨的还有孟蜀,只不过孟蜀的感慨在周师爷离开之后,独自一人自言自语的苦笑道:“不了此子有此赤子之心,我不如也。”
孟蜀这种老江湖,一眼就看出来了,孟觉晓搞这么多动作,不单单是要赈济流民,还要做好自保的功夫,同时还要收拾一下司马刚。后面两点没啥可说的,关键是第一点。因为要做到后面两点很容易,在此之前孟觉晓已经做的很出色了,继续装病就是了。大不了“一病不起”,错过这个外放的机会又如何,回京城去等着新的分配就是了,有周致玄那样的老师,还怕没位置?最致命的还是让司马刚在任的时候乱起来,这才叫杀人不见血。孟蜀认为,如果自己和孟觉晓换个位置,肯定不会去接任。巡抚大人跟着倒霉又怎么了?死道友又不是死贫道!因此孟蜀有了那句感慨。
事实上孟觉晓也想那么干,可惜他更知道,自己就这么装病下去,回到京城就别想在德裕皇帝眼皮下有好日子过了。皇帝老子是让你去抢钱抢女人抢地盘的,空手回来算什么?一句话话,我要你何用?更何况你小子是有前科的,拒婚这笔账还没算清楚呢?
所以孟觉晓没有孟蜀想的那么高尚,虽然良知在这次的选择中占了上风,但是也有说不出来的因素在起作用。
两日之后的午后,孟觉晓在县衙的后院里大树下纳凉时,门口有人来报,河北御史道上官云前来拜访。上官云,二甲进士出身,曾入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前放到河北御史道。
孟觉晓立刻收拾一番到前厅见客,来到前厅时,只见一个人正在背着手,面朝门口而立。孟觉晓微微咳嗽一声,那人立刻转身拱手笑道:“这位想来就是孟六首了!上官云来的冒昧,恕罪恕罪。”
看见上官云是一身便装,孟觉晓便微微笑了笑。按说这私人性质的拜访,大可不必报上职务不是?所以孟觉晓笑了,为的是私人性质的拜访好说一些话。至于有没有人看见,看见了又会怎么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才正是孟觉晓!”孟觉晓拱手笑答时,也在仔细的打量着上官云。
上官云给孟觉晓印象最深的是一双眼睛,非常有神。这个人给人一种特殊感觉,一身正气的感觉。或者还可以说是道貌岸然!
孟觉晓在打量对方的时候,上官云也在打量着孟觉晓。上官云看见的是一张年轻的脸,一个十八岁的六首状元,实在是件很逆天的事情。更何况这个上天的宠儿,有着一副符合当代人审美观中美男子的面孔。
三十一岁中进士,在京城里挣扎等待了八年才得到了外放的机会,干的还是御史这种清水活计。看着眼前这个即将牧守一方的年轻人,上官云不禁生出那么一点嫉妒。
嫉妒归嫉妒,上官云很清楚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合作伙伴。在京城的八年里,上官远学会了怎么做孙子,在河北御史道的三年里,上官云又明白了这个世界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上官云四十二岁了,在这个人类平静寿命不长的年代,可以自称一声老夫了。
每一个读书人都有一个最终梦想,那就是官居一品成为百官之首的首辅。为了这个梦想,前赴后继者无数。有人在过程中消沉了,有人还燃烧着熊熊的希望之火。上官云属于后者!
所以当机会来临时,上官云来到了孟觉晓的面前。
两个年龄相差了二十四岁的那人,无声相视了足足有一分钟,最后还上官云笑道:“在下得知状元郎途中病重,故特来拜望。现在看起来,状元郎已经大好了,外间传闻果不足信也。”上官云这一开口说的话,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上官云什么意思呢?你不是病了么?还以为你要病很久的,为啥要好那么快呢?难道是因为外面有不利才传闻,导致了你要快点病愈?
孟觉晓对此锋利之言只是沉稳的笑了笑,客气的拱手道:“多谢上官大人挂念,请坐,上茶!”一般人让人抓了痛脚,岂有不解释一番的?上官云点出了孟觉晓装病,孟觉晓偏偏还不解释。这让上官云有点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同时也收起了对这个年轻人的小视之心。
屏退下人后,孟觉晓道:“上官大人这是要去哪?”
“听闻河间府有流民聚集,本官受皇命巡视奏事,故欲前往一观。只是怕孟大人不欢迎。”上官云说着笑了笑,御史这个职业,就是给人挑刺的。基本上谁的治下来了御史,当地的官员心里都不舒服。
当然上官云这么一说,孟觉晓便明白了,当即笑着淡淡的拱手道:“欢迎之至!在下明日便去上任,不如同行吧!”孟觉晓刚发出邀请,上官云便立刻接过道:“荣幸之至!”
这时候门房来报,县令钟晓来了。这些天钟晓过的很充实,在军队这种暴力的支持下,钟晓顺利掌握了一县之权柄。抓人的当天其实就产生了效果,那两家富户的连夜来人表示,每家愿意捐出粮食五千石,用于赈济流民之用。
事实上那些人还是小看钟晓了,以为捐出一点粮食让钟晓有了面子,就可以既往不咎了。他们哪里晓得,钟晓这些天忙的很,忙着找证据。找证据做什么呢?自然是要把县里的一些现在不听招呼,以后也不可能跟自己一条心的官吏和大户连根拔起。
要做到这一切,钟晓需要孟觉晓这个即将接任的知府的支持。所以,在掌握了足够的至一些人于死地的证据后,钟晓来见孟觉晓。当然了,钟晓最近每天做什么,都是要给孟觉晓汇报的,这是个态度问题。
看见孟觉晓在会客,钟晓稍微犹豫了一下,因为他认出来此人乃是御史道上官云。孟觉晓及时笑道:“上官大人是来看望本府的,明日还将与本府一起前往河间府。”
钟晓来找孟觉晓是请示的,请示完了要回去继续收拾那帮往日里跟自己作对的王八蛋。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御史来,心里有鬼的钟晓多少有点慌乱的给上官云见礼。
已经和孟觉晓达成默契的上官云笑了笑,平静的接受钟晓的拜见后道:“孟大人有公务只管去忙,在下有的是时间等。”
对此孟觉晓报以微笑,并没有回避的意思,而是直接严肃的对钟晓道:“开设粥棚赈济流民的事情,办的如何了?募得粮食一定要加强管理,发现有官吏贪污赈济粮食者一律严惩。募得的粮食一定要如数发放到流民手中,他们已经失去了家园,不能再失去生命了。本官明日上任后便会上报巡抚大人,凑请朝廷赈济,朝廷赈济下来了,也照此办理。”
所谓手里有粮心不慌,没有粮食拿什么来赈济流民?钟晓稳定了一下心神,很快便镇定下来,很有条理的回答起来:“这几日一共募来粮食一万三千余石,现都已入库五千石。城外今天一早便架起了大锅,这会应该正在施粥。具体的每一道环节,本官按照大人的意思,从民间士绅中请人监督,每日进出粮的账目一律张榜公布。”
孟觉晓听着点点头道:“很好,回去之后对于那些胆大妄为,贪腐无度的官吏,一律严加查处,发现一个抓一个,绝不姑息。”
孟觉晓说的坚决,上官云听着暗暗吃惊。不是为孟觉晓的心狠手辣,而是为了之前那个每日进出粮食账目对外公布以及请士绅监督的做法。敢于这么做的人,说明他心里没鬼。要知道但凡有朝廷有赈济下来,都是层层拔毛的。往往是朝廷不管拨多少粮食下来,最后吃到百姓肚子里的,往往还是麸皮米糠一类的东西。也就是说,赈济一次就是下面官员发财一次的机会。孟觉晓现在这么干,那就是断了下面官员的财路。你不贪不要紧,不能让别人也跟着不贪吧?
上官云还在思索的时候,钟晓已经告辞出去了。
“孟大人此举,不怕怨声载道么?”上官云憋不住了,笑着问了一句。在他看来,孟觉晓这是一个败笔。作为未来一段时间内的同伙,有必要提醒一下。
孟觉晓听了倒也不遮掩,当即道:“非常时期,只能行非常之事。待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断人财路的事情,孟觉晓真的会干么?千里做官只为财,这个道理孟觉晓清楚的很。孟觉晓的回答是不,今后跟着我混的,自然有发财的机会,不跟我混的,那就只好对不起了。这话孟觉晓不方便说,也不会说。
孟觉晓的反应,让上官云这个临时的合作伙伴,不禁对这个年轻的六首状元今后会做啥产生了浓厚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