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想多吸纳新人,但有些话还是提前告知的好。
温故对他们说:“我昨日绘制了一幅简陋的路线图,我们很可能并不与谭县令带的队伍同路。路途艰险,两位请慎重考虑!”
温故在“路途艰险”“慎重考虑”上加了重音。
何大和于二一听,愣了。
他们原本还真想着要追上大部队。
谭县令带那么多人,速度肯定不快。而温故这边才几个,到时候他们提速,肯定会快很多,追上去应该也有可能的吧?而且大部队经过的地方,那些邪物也被斩杀,更安全。
但现在温故告知不同路,心中又有了些许犹豫。
何大和于二两人低声商议。
于二:“其实不同路也可以。”
那么多人的队伍经过,沿途所有的东西都被搜走,连地面可能都被刮了一层,他们跟在后面,想寻点食物都不可能。
或许还留下了许多垃圾,水源都未必干净。
没木柴和食物补充,更艰难啊。
天气越来越冷,外面那些邪物的威胁也大大降低,如今赶路最要紧的还是食物水源和柴火。
片刻后,两人告诉温故他们的决定——
不同路也没关系,他们就跟着温故北上。路上他们也会出力,会保护温故,只希望到目的地了,温故能安置他们。
双方达成约定,何大和于二也要立刻行动起来,如今城内不稳,迟则生变。
拖得越久,越容易引发麻烦。
温故说:“我们会在此多等一日,明天一早我们就会启程。”
“多谢!”
两人转身离开,又很快分道而行。
他们本就各有各的准备。
于二绕开一片树林,来到一个山丘背后。那里有个凹地,用枯草和竹木搭建的矮小窝棚。旁边早已等着两个年轻人。
这是于二城外的两个朋友,都是十七八的年纪。
两人长得有些像,看上去是兄弟,但其中一个其实是女扮男装,是双胞胎兄妹。
他们因长相过于清秀,被城里一个民间势力缠上,最近这半个月时间一直躲在城外。
“怎么样?”于二快步过来。
“搞定了!昨晚还用烟熏过。”
两人用木棍把一片枯草挑开,露出下方遮掩的二轮板车。
车上已经放着一口小铁锅,两把有些缺口的刀,一张弓和一筒箭。还有其他零碎日常会使用的杂物。
这些都是以前偷偷攒下来的。
以前还想着找机会把这些东西悄悄送进城,现在,放外面正巧省了事。
于二露出喜色。
县城和周边村镇,原本的运输工具,大部分被谭县令带走,剩下一小部分被城里那几帮人把控着,想要弄到并藏起来,还真不容易。
除了车上这些,他家还要带不少物件,这木板车有大用!年幼的小侄女还能坐在上面。
“行,你们也准备好,明天一早出发!到时候防着何大,他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奸猾得很,说不定会占咱们的便宜。”
搞定运输工具,于二背起早就准备好的一小捆柴进城,被守城门的人多敲诈两根柴也不介意。
他有更紧要的事办。
姓何的心眼太多,他得给自己这边多加些保障。自家兄嫂都是实心眼,侄女又太小,两个好友战斗力一般……
今天姓温的书生提起护院,让他又想到了几个人。
只不过在这个事情上,他必须谨慎挑选,要有一定战斗力,和自家关系不错,又能管住口……
这么想着,于二回城之后,没有立刻归家,而是去了另一条街。
普普通通的院子,外墙还算完整,说明这里是有人居住的,而且还能保住自家的院墙。
门没有关严实,一推就开了。
于二没敲门,只是推门之后快速进去,又把门合上,才对屋那边压低声音喊道:“五叔,在吗?”
里面传来一声拍打的动静。
于二往里走,观察周围。
五叔跟他们一个姓,或许几百年前是一家,现在并没有亲近的血缘关系。能认识,是因为五叔以前在他们家当护院。
五叔看上去不魁梧,却瘦而不弱,年轻的时候给人扛货卖力气积攒家财,后来给他们家当护院。
上一次来的时候,这个小院里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也热闹,有老人小孩,有妇人的呵斥。
如今过来,小院里已经空荡,近期留下的脏污和杂物没人收拾,屋里还传来一股血腥气。
于二没进里面去,站在屋门口。
屋里光线较暗,于二往里走半步,才勉强能看清楚。
有个瘦高的人影靠着墙,坐在一堆杂物中,露出来的手臂上有伤,正在流血。地面滴落的血迹有部分已经干涸。也不知道在这儿坐了多久。
于二见状悄然往后退了半步,才道:“五叔,谭县令说过,受伤了要及时包扎,不然容易染上邪气。”
坐在那儿的人声音嘶哑,只是笑了笑,没别的反应。整个人带着一种“死就死,随便吧”的颓废。
于二能理解五叔现在的心情。
他找人打听过,半月之前,五叔跟其中一个民间势力的头目做了交易,五叔会留在城里当打手,直至拿下东三街,以此换取一些粮食和物资给妻儿父母。
谭县令组织的队伍离城那天,五叔把亲人送进北上队伍,还真回来当打手。
于二道:“听说昨日,东三街已经被你们打下来了。”
那边没回应。
于二也不在意,看看周围,压了压声音,道:“五叔,想北上吗?”
坐在那儿的人猛抬起头:“可以北上?!”
“有个路过的队伍。我刚刚出城去试探过了,是个小队伍,人不多,但瞧着都是有身份的人,还有个县尉。
“不过那个书生更好说话,他在北方有亲戚当武官,咱们过去了应该能安置下来。虽然和谭县令他们去的未必是同一个地方,但只要能安置下来,五叔你以后就有机会再次见到婶子他们。”
于二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对方听清楚。
“真的?”五叔干哑的声音有了些力气。
“明天天亮时,城外见。别让人知道。还有,你伤口先处理一下吧。”
于二不多留。
如果五叔已经染上了邪气,那就是命!
待于二离开,坐那儿的中年人才反应过来,猛地起身就要去洗伤口,又突然记起谭县令在的时候叮嘱民众的那些话,于是先用干净的布把伤口擦了擦,包起来。又费了好大劲才燃起火堆烧水,烧热之后也不等凉,取了布巾来清洗伤口,疼得呲牙咧嘴的。
但整个人有了精神。
他这段时间想家人想得要命,就憋着一口气把许下的诺言完成,然后回到家里自生自灭。
没想到突然看到希望,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北上啊!
于二说得对,只要去了北边,只要能安置下来,以后或许还有机会见父母妻儿!
从五叔家出来,于二又去找了几个人。
只是试探之下发现,这帮人不靠谱,心性都变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几个民间势力洗脑,都想着秋末到春初这段时间,盯那帮由南往北路过的富户豪族。
去年就有不少富户北迁,谭县令跟人交易过粮食药材,过程不知道,只听说交易很快。大家觉得应该挺简单的,他们思来想去就那么几个手段——
若是对方人少,直接把物资吞下。要是对方人多,那就以礼相待,赚一笔。如今县城可是他们的地盘!
于二见状,没跟那几个多说,应付几句立刻回家,通知兄嫂收拾东西明早跑路。
他们现在手里是没粮,但可以用家里剩下的物品去换。带不走的都可以拿出去换,换不了粮食就换赶路需要用到的别的物品。
只是要做得隐蔽、分散。
几口大水缸都拿出去跟人换食物。
寻常居民手里肯定没多少东西,但是那几个民间势力团伙的成员,多少有点存货。
只是被狠狠压价。
那些人或许还存着一点逼迫的心思:你是铁匠又如何?还不是得到我这里低声下气换一口吃的!
于二不一定自己出面,他会找人代办,需要支付中间费用,但是这样更安全。
他们晚上没敢睡,就担心城里那几帮势力找过来。
那些人可不希望于铁匠离开。
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没敢点燃烛火。
马上要离开,心情都挺微妙,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担忧和茫然。
于二没那么多伤感情绪,安慰:“大哥,姓温的书生脑子灵活,但心肠软,到时候咱们有什么麻烦去求一求就行了。他们队伍里也有小孩子,年纪不大,咱家小彩还能有玩伴。”
于铁匠夫妇听到这话又担心:“这世道,心肠太软可不是好事。”
于二立刻说:“不是还有那个周县尉吗,一看就是个心硬的!”
另一边。
何大在城外与于二分开之后,绕道去了另一处。
那里有三个人藏着。
这三人,两个是何大同村的,另一个是后来在县城认识。
平时帮何大偷运物资的就是他们。
他们愿意为何大做事,只要把何大交代的事做好,就能得到自己的那份报酬,分些吃食。虽然不多,但能不饿死。
也不敢耍滑,何大更滑头,还有手段,够狠。
以前隔壁村有个无赖找何家二妹的麻烦,没几天,那无赖就不见人影了,据说是得罪了县里的贵人,被官差给杀了。
世道乱起来,大家搬到县城之后,何小弟也遇到过麻烦,没多久也解决了。
这背后都有何大的影子。
因此他们对何大有敬有畏。
此时,三个忠心的跟班,给何大展示自己的成果。
不远处,一头水牛正在啃草。
早在一个月之前,谭县令做撤离准备的时候,他们就偷偷搞了一头水牛,何大策划,他们执行。
马牛驴骡都有衙门的人盯梢,牛有水牛和黄牛,但水牛在天热的时候喜欢泡水,看管的人难免会有忌惮疏忽,更方便他们出手。
“大山哥……”
“以后别叫我大山,叫我‘大丘’,大丘才是我的正式名。反正都一个意思。”何大说道。
“为什么要改名,大山多好听。”其中一人困惑。
何大心说那位周县尉好像就叫什么山,可不能撞名了。嘴上却道:“你们懂什么,我这是跟着圣人取名,有圣贤护体!”
“哦哦!原来是这样!这名字吉利!”
三人连连称赞。
“那,大丘哥,牛牵来了,现在天冷,它这段时间都没泡水。”
“今天我特意烧水给它刷了刷!”
“我偷偷搞来点精饲料,牲畜就得吃这个才有力气干重活!”
三人展示自己的功劳。
“不错不错,干得好!‘竹竿儿’,晚上再去搞点精饲料。这两天那帮人斗得狠,守仓库的人少。”何大说。
“没问题,大……丘哥,牲畜口粮的那里其实每天都有人监那什么偷东西,偷回去自家吃!”
“监守自盗!”何大得意道。他跟自家弟弟聊天的时候学了不少文雅词。
至于牲畜的口粮,他们并不觉得低贱,如今大家都缺粮,都快饿死了,只要能吃,别管是喂什么动物的,撬回去养自己的小家。
他们没搞到木板车,但有这头水牛,何大已经很满意了。
水牛可以驮运包袱,自家小弟身体文弱,也能骑在牛上。
“咱到时候千万防着于二那边的人,别让他们占便宜,累到咱们的牛!”
回到城里,何大试探了住在同一个宅院的其他人的态度。没一个想离开的。
想离开的早半月就跟着谭县令跑路了,留下的人还挺欢喜能多占据几间房。
何大心中嗤笑,都是目光短浅之辈!
不像我,已经有了方向,不,是有了志向!已经有了更高远的人生目标!
这小地方困不住我!
其实半月以前,何大没有离开的打算。他没别的能力,这里才是熟悉的地方,自己的关系人脉都在这儿,想做什么事,动一动脑筋也能做到。
谭县令离开的时候,他犹豫过,还是没那个胆量离开。本来贱命一条,离开家乡会变得更低贱。
谁能想到半个月时间,城内就乱成这样。
如今,城里说不定更危险,想要选一条活路,想要更有前途,就真得离开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何大睡不着,满腹心事。
即将离开家乡,确实挺不舍的,也忐忑茫然。缓了缓,又想着温故的那几句话。
温故的话他没记全,但记住了一句“独行快,众行远”说给小弟听。
还有一句,就是混出头了衣锦还乡,给爹娘二妹修坟,换上华贵的棺木,多烧些祭品,让他们在下面过得更好。
越想,情绪代入越深,哭得稀里哗啦。
“小弟,咱们一文一武,定要在北地混出头!”
同样睡不着的何小弟眼中也闪着泪光,重重道:“一定!”
何大又想到温故说的“福报”。
一个相信福报的书生,放在以前,何大会嘲笑对方的天真。
长期混在市井,人性之恶他听得多了。多少除暴安良的人没有好下场,而那些欺凌百姓的恶霸却过着好日子。如果能让自家过得好,何大愿意当恶霸!
但如今,也只有像温书生那样还存着仁善之心,相信福报的人,才会在这样的世道里,更接纳他们这些身份卑微之人。
“温书生真是个好人啊,如果世道没乱,他一定能金榜题名,当大官!当好官!”
何小弟对温故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何大的解析。虽然还没见过温故本人,但已经留下了极深的正面印象,赞同地应声。
何大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
他们这些没背景的村户人家,他这样的县城底层街溜子,能不能混出名堂,难道是看谁更聪明更会来事?
不是!
是有没有跟对人!
眼下,相比起城里这群蠢货,还是跟着温故北上更靠谱。
次日,天空还只是蒙蒙亮,城门已打开。
这时候气温低,很多人趁这个时间出去砍柴,在这儿生活多年,路都熟得很,闭着眼都能走。走一段路天就亮了。
何大和于二那边早有准备,分散出城,该打点的提前打点好。
温故等在屋棚那里,听着天空传来的隼鸣,看向前方。
不多时,一个个身影出现。
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瞧着好像有十来个。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木板车和水牛。
出城之后碰面,原本相互防备的两方人:“……”
何大看向对方的木板车。
于二盯着对方的水牛。
气氛微妙,各有心思。
温故看着他们,眼神清澈真诚。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夺么强大的主观能动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