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她?”康大宝看清了是谁,心中纳罕,口中低喃。
原来他先前看见那人,居然是那吴道人的遗孀。
“她不是被牛鬼儿卖到大翟坊的勾栏里去了吗?怎么脱身出来的?有恩客赎身了?”康大宝想起了宋二姐当时所言,觉得有些奇怪。
但又随即一想,那娼妇所言的消息,孰真孰假谁又分得清楚。
“可这蠢妇来此干嘛?”康大宝又思忖起来,一个练气二层的女修来这儿总归有点什么目的吧?总不能是来偷汉子的?
也不对,她一个寡了两次的寡妇,又无人管了偷偷摸摸的是演给谁看?
“不对,她莫不也是此寻那洞府的?”康大宝正想到此处,却见那妇人左右打量了好一阵,似是确定了周遭无人,才从旁边一处矮林里拖出来一个昏睡的男童来。
那男童约么只有个五六岁的模样,寻常孩童在这个时候,往往才初验出灵根,未曾修行。
但康大宝却见这男童已然入道,只是根基不稳,虚浮得跟那张狗儿怕有一拼。
旋即皱眉暗忖:“这怕是用了虎狼之药,以做揠苗助长之法。啧,这孩子道基已毁,后半辈子如无甚么大的际遇,突破练气中期都几无可能了。”
那妇人将男童搂在怀里后,脸上露出舐犊情深之色。
只见她深深叹口气,随后又施了好一阵咒法,手中灵决变换了十数次,在男童的耳朵边,吐出一个晦涩难辨的音节。
男童闻声,才渐渐睁开双眼。甫一见到妇人,其脸上便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来,口中清脆地唤了一声:“娘亲。”
妇人笑着应了一声,慈爱地抚摸着男童的头颅:“艾儿乖,娘亲这便带你去拜谒吴家先祖。”
“好。”男童甜甜应道,脸上带着童真的笑。
妇人又拿出一面灿金罗盘来,掐算好了方位,牵着男童的手踏了几步,随即便停下站立不动。
不多时,康大宝便见那母子面前那面灰色石壁上冒出一个复杂咒印。妇人再吐出一个“敕”字,咒印便开始颠倒旋转不停,石壁上草石碎屑散落一地,那枚咒印形成的漩涡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化出了一个一丈方圆的荧光洞穴来。
“走吧。”那妇人又回头往身后看了一会儿,才将男童的手臂轻轻一提,两人一道迈进了洞穴之中。
康大宝待在隐匿阵中思索了一阵,终究打消了将蒋青、裴奕叫来帮忙的念头。
这时候若把那贼妇惊动了,不定要出什么变故呢。
“娘的,一个练气初期的贼妇带着个娃娃都敢进,老爷我还不敢进去么?再苟也不是这么个苟法吧?”
康大掌门想道此处,便将隐匿阵盘收好,使个敛息术,照着方才记下的母子两脚踩的方位,走到洞穴门前。
又犹豫得脚步稍顿了一下,康大宝终是硬着头皮踏了进去。
进入之后倒没有什么头晕目眩的异常之感,康大宝只觉眼前一道白光拂过,便已踏在了一处灰扑扑的地面上。
眼前是一道大开的洞门,先前进来的母子俩应是已经进去了,此时此处只有康大宝一人在场。
门上有四个似用刀斧凿出来的古怪大字,被歪歪扭扭地印在石壁之上。
“第三个字是‘吴’,最后一个字是...是‘茔’?这好像是山蛮文呀?而且,怎么刻的时候还故意扭曲了,这是何意?”康大宝许多年没有见到山蛮文了,未想在此处能看到,不禁有些讶然。
山南道自上次蛮乱之后,总管沈灵枫便花了大功夫,极力抹除山蛮一族在道内的生存痕迹,意图彻底清除山蛮一族曾经存在的一切迹象。
这便导致山蛮族这个曾经在左近几县都颇为兴盛的大部族,几乎被抹去了的生活痕迹,连他们的历史都不复存在了。
至于山蛮文这类文字,在云角州低阶修士中更是少有人识。
而之所以康大掌门还能勉强辨认得出两个字,则是因为在昔年重明宗张祖师留存下来的一些战获里面,很有些山蛮渠帅之物。
康大宝师父当年没少把它们拿出来给徒弟观摩吹嘘,夸耀夸耀张祖师的武功,顺带讲解那些物什的渊源。
“也就是说,这是吴的...吴的墓?”康大宝皱起眉,心里头稍有些发毛了,山蛮称渠帅中的强者为“吴”,这也意味着这处墓室的主人,生前至少是位筑基后期的修士。
这时洞门内妇人的声音开始响起,“艾儿,你记住了,咱们吴家是‘大戎国’兵马都元帅骨浑通的血裔,里面便是先祖的棺椁,你上前来祭拜。”
康大宝闻言心里开始犯痒,试着探出神识,好似无甚异常,便放下心来。
探到那男童跟着那妇人走过一条壁上镶满净明珠的甬道,行到甬道尽头,便见那妇人拿出一块六角令牌,甬道的石壁翻转,露出了此处墓室主室。
那妇人领着男童进入主室,男童听了娘亲地指导,规规矩矩地走到主室中央一尊巨大的黑漆棺椁前,毕恭毕敬地朝着棺椁行了三跪九叩的大
礼,这才乖巧地站起身来。
“你曾祖全一公,英年早逝,你大父昶明公惜是凡人之身,从父恩道、父丰道又福薄,皆惨死于贼人之手。”妇人对着儿子说道,语带悲腔。
康大宝闻言在心头笑,这贼妇谋杀亲夫的事迹早已传遍左近几州了,哪里捂得住?
便是诓这孩儿年幼不知事,他长大了又不尴尬么?不过也是,总不能跟儿子说是因为当娘的傍上了你亲爹,把你亲伯伯做了吧?
“艾儿以后定会为父报仇,将那邪修牛鬼儿与重明贼酋康大宝皆都绑来献予娘亲,处以千刀万剐。”男童的声音于墓室内响起,奶声奶气的,煞是好听。
康大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站在对方的角度,“替父报仇”自然是天经地义,那么既如此,自己更不能坐以待毙,这对母子今天无论如何都活不得了。
可若真要对还梳着总角的娃娃痛下杀手,这类有点突破道德底线的事情,他康大掌门还真没做过。
但此情此景,难道还敢不做么?真不怕睡觉的时候脑袋后面突然凉飕飕的吗?
“艾儿乖!”妇人用额头轻轻抵着儿子的脑袋,目中闪过一丝不忍与怜惜。
“艾儿长大后定会保护娘亲。”男童脸上天真的笑清澈无比,下一刻,大股血液便遽然从其口中泉涌而出。
这突发的变故令得康大宝把眼睛瞪得溜圆,他甚至下意识地去看向自己的双手,“不是我,我没有。”
那头却听男童虚弱的声音于空荡的墓室中响起:“娘...娘亲,艾...艾儿疼,艾儿好疼。”
“啊!啊!”妇人的哀嚎声与利刃如肉的“刺啦”声同时响起,此刻她的眸中充满着血丝,面上的表情癫狂非常。
男童的声音垂垂熄了下去,妇人这时才放下匕首,用沾满血迹的双手紧紧将亲儿搂紧怀里:“艾儿乖...艾儿乖,艾儿莫要怪娘亲,娘亲这是要替你父报仇,只能委屈你了。马上就不疼了,艾儿乖,乖啊,马上...马上就不疼了。”
“毒妇!”康大宝藏在暗处看着眼前的一幕发生,瞪大的眼睛防似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人伦惨剧”四个字说起来十分简单,但若有人亲眼目睹过后,那在这个过程中所感受到的震撼,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眼见这当娘的一面痛哭,一面从还未断气的孩儿腹中掏出一件件还冒着热气的脏器。
这种场面,惨得自诩很见过些大场面的康大掌门都不忍心睁眼再看。
“这是怀胎十月才落下的心头肉啊!毒妇!毒妇!疯妇人!疯婆子!她也舍得!”
都不需康大宝发问,妇人合上了亲儿明净的双眼,停了眼泪,已经开始自我宽慰起来:“吴家人枉为我大戎都元帅血裔,百来年来数代人尽是废物,连个练气后期修士都培养不出,空守都元帅遗藏百年不得取。都是他们害了我儿!
若不是我父忍辱负重,委身于吴全一那混账,将他鸩死,独获了都元帅遗藏这等秘辛之事,数十年来不辞辛苦,多方探查、翻寻大戎国典籍、潜心钻研替代秘法,以致耽误道途,抱憾归天。
临终时才将秘法传我一女子,令我行巾帼事,与两个废物虚与委蛇,又有我儿为了大戎国主动献身,没有我强家三代人付出,这些宝物怕是要继续尘封不知多少年岁才能现世。到那时,大戎国还有机会复起吗?”
“这妇人倒是个会宽慰人的,这些话如再多说几遍,她自己怕就信了。”康大宝气得将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面色铁青。
妇人又絮絮叨叨了好一通工夫,这才平复好心情。
她扔下亲儿的躯体不看,只用襦衣将仿似还在跳动的脏器裹住,一路膝行捧到黑漆棺椁前正对着放好。
这毒妇深吸口气,面朝棺椁盘坐下来,右手结智慧印,左手掐八卦指,口中将一段似巫似道的咒文反复诵念。
待其念到第九遍时,妇人整张脸上无数毛孔尽皆开始渗出血汗,棺椁面前的脏器析出大股热气,渐渐开始溶解。
待其念到第十八遍时,那堆脏器早已化成了一滩脓血,妇人浑身血气防似也被抽干,浑身血肉干瘪,只剩层薄皮贴在骨上。
待其诵到第二十七遍时,脏器所化的脓血上已经去了诡异之色,反覆上了一层金光,颇有圣洁之感
那妇人则早已维持不住身子,头顶生烟,瘫在地上,眼神涣散,口中咒文却仍丝毫不乱。
待妇人艰难的从口中念出最后一个佶屈聱牙的音节,第三十六遍咒文刚刚诵完,整个身体最后一丝生气似是也被人抽离出去,她躺在地上,不似个活人模样,只把空洞的双眼直愣愣地看向棺椁。
便见脏器所化的金色脓血化作一道流光,直打在棺椁正面,现出一个复杂的山蛮文字。
巨大的棺椁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整个墓室随之一同抖动,散落的大片烟尘将空当的石室填满。泥块碎石从墓室顶端密密麻麻地砸了下来,令得掩藏在暗处的康大掌门都有些心惊胆战。
好在棺椁的震动时间并未持续太久,随着墓室的抖动也停下来,便见墓室中间那具黑色的棺椁上严丝合缝的棺盖与棺身之间,现出了一道儿臂宽窄的缝隙。
妇人干瘪的脸上瞬间露出狂喜之色,空洞的双眼也有了神采。她那头长发早已被蒸发出来的血汽打湿,粘黏在粘稠的皮肤上,把整个打扮得污浊、肮脏又狼狈。
她此时却毫不在意这些了,气息奄奄地挣扎了好久,才又站起身来,奔到棺前,随后便想也不想,将枯黄的手臂探进棺椁的缝隙之中。
她间隙不停地将棺中之物挨个掏出,哪怕此时只伸个指头都觉万分痛苦,她脸上的狂喜之色也没有退散的意思。
棺椁中的宝贝,就是灵丹妙药,令得这个毒妇伸手的动作越来越快。
她掏出的宝物越来越多,直到将带来的储物袋都装满了,便往地上放;
地上也都放满了,她便毫不犹豫地将拿出的宝贝压在亲儿的尸身上,然后继续掏...
“这是二阶法器,这是洪阶功法,这是,这是父亲日扎里所记的紫宸木,都元帅手上最珍贵的材料,可以炼制三阶法宝的主材!哈哈,还有流光砂,足有整整一斗!这是什么?这是丹药?筑基期修士所用的丹药?收起来,收起来,都是我的!我的!这又是什么,是什么?哈哈,这是六合正阳枣,可以助火灵根修士筑基的宝物!火灵根...哈哈,我有...我有火...”
正捧着灵物的妇人突觉心口一痛,便下意识的要低头去看。
她看见了,一柄黑色短刃正插在自己心脏那里,黝黑的刀身颜色被她的鲜血浸得更加浓郁。
不容她喊疼,那柄黑色短刃便飞速地向上划开自己的身体,脖颈、下巴、口、鼻...都被均匀的切开。
直至头顶也被短刃轻松划成两半,这毒妇听得一声脆响过后,便再无意识。
康大宝这时小心地走了进来,按他的本意,是想等这毒妇将宝物尽皆取完过后,出了墓室再在外间动手的。
可甫一听到其口中念出了“六合正阳枣”这类少见的珍宝,他便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意了,甘愿冒这个风险。
康大宝初一步入主墓室,便看见了在琳琅满目、宝光四溢的物件下压着的那个男童。
他小小的脸蛋上血色苍白,如泉水般清冽的眸子里,还倒映着其母亲的容貌。
他的小嘴巴还微微地张开着,似是还在小声地、嗫喏地喊着,“娘亲,我疼。”
康大掌门的叹息深沉有力,仿佛所有的愤懑都从胸膛内挤出,被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烟尘,发出了一声闷响。
“道爷倒真希望,是我丧尽天良做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