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脸色有些不好,梨涡展平,看那幅画的眼神有些不置信。
可周大家亲提的藏头诗,又不可能是巧合吧?
“他老人家看到这假画,怎也不说?”段氏和气地轻怨:“我们当家的还拿着这幅画去寻知府大人赏鉴...”
贺山月笑一笑:“吴门的山水本也是趁着先帝好丹青的东风兴盛起来的,原也只有十几年的发迹史,吴门四大家沈、祝、周、米,几位大师都是豪放不羁之人,并不在意市井临摹真伪。”
“甚至沈大家还亲自给仿画提款作证,害怕仿画的同行没了饭吃,端的一副菩萨心肠。”
“再者说,文玩、书画、骨董这些物件儿,讲究买定离手、跌涨自负,买到仿品是自己学艺不精,怪不得别人。”
贺山月侃侃而谈,在江南小巧玲珑的姑娘中算得上高个,站在堂间,手中轻巧地攥着水晶凹凸镜,像一匹夏日艳阳下温良漂亮的美人蕉。
段氏其实并不很在意画儿的真伪,反而更满意贺山月的颜色,唤人将画收起来,请贺山月坐下:“黄二嫂给我看过贺姑娘的画作,我是俗人,看不太懂,却也懂美丑——贺姑娘既是苏州府的人,又技艺过硬,在骨董庄子里也吃得开,自古以来做生不如做熟,怎的想出来另寻门路了?”
确定完真功夫,这是在问贺山月为何要来松江府做女先生。
贺山月垂眸,饮了口茶汤,隔了一会儿才道:“家里没父母,也无兄弟姊妹,乡下的田地早已被宗族瓜分殆尽,我手上有描画的功夫,向来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族里的叔伯便也不太理会我的死活。前月族中有个隔房的兄弟说亲,彩礼银子还差十两,恰巧村头鳏居快十年的老童生愿意拿十两银子娶个家子婆,叔伯们这才将眼光放到了我身上。”6
说辞而已,总不能说借🪜用
噢,是躲亲呀。
骨董庄子自然是不可能给描画师傅出头的。
段氏了然颔首,又问:“描画是费银子的功夫,难为贺姑娘一边为骨董庄子描画,一边习艺。”
这是在问画画这么阳春白雪的玩意儿,她一个孤女哪来的钱和精力去学。
贺山月抿唇浅笑:“总得讨口饭吃呀,这世道,姑娘家抛头露面的不合适,力气活又做不了,再就是绣样或编竹篾筐——都试过,也不长久。您是敞亮人,我也不瞒骗您,我这描画往上说是贵人们赏的雅致玩意儿,往下说就是个临摹画仿品的藏在暗处里的匠人。”
“且,画画儿这行当在苏州府当真是不值钱的,‘苏州片’好的劣的都有,仿得好的一张画卖个半两八钱银子,天赋差些的能糊口饿不死已是大善了。那些个精贵的矿种颜料,我们是用不起的,泰半现在沙池里用树杈子描样,待描得差不多了,庄子才给真东西叫你画在纸上...”
贺山月说得真挚又诚实,丝毫不避讳经历过的窘迫。
段氏眯了眯眼,重而将目光落在了贺山月浓烈的眉眼上。
“我们家呀,姑娘多,有四五个。”忽而,段氏笑起来,梨涡映在嘴边:“娇惯得很,也难管教,且好些个都是及笄待嫁的年纪了。若是与贺姑娘有结缘的机会,我们家会给家中的女先生在后罩房备一处住宿的角楼,若无要紧事,是不愿意女眷常常进出二门。”
贺山月颔首表示理解:“这是自然。”
段氏再问:“家中确无挂怀之人了?”
贺山月抬起眸子,摇摇头:“我离开苏州府时,与族中长辈将家中的一些积蓄、老宅、祭田尽数交接干净了。”
段氏一听便懂,这是拿钱换人,别说外人吃绝户,吃绝户吃得最狠的,往往是家里人。1
贺山月似想起什么:“只一个画画时帮忙洗笔研墨的婆子,也是个身世悲凉的孤家寡人,是一定要跟在身边的。”
段氏笑道:“这不难,无非是多双筷子和枕头的事。”
那便没什么需要再交涉的了。
段氏又絮絮叨叨说了些闲话,闲话中掺杂了一句随口问话:“贺姑娘年岁也不小了,又常年在宗族外生活,可曾有定下的亲或交好的少郎?”
问完便见她掩鼻笑:“勿怪我多话,实在是家里姑娘太多,对未婚嫁的女先生总要多问问。”
贺山月略一低头,神色闪过一丝羞赧:“都没有的,若是有,也不会如今这个年纪还待字闺中。”
眼中有肉眼可见的怅然:“我与您一见亲切,这些话不知怎的想开口同您说——快要双十的年纪了,或许往后只能孤寥地做个画画度日、敲钟礼佛的女修士罢!”
段氏“啧”一声,刚想说话,而后厢房外突起一阵噪杂,不一会儿便有个婆子急匆匆地来寻她,两个人悄悄摸摸地进了内厢说话,隔了一会儿段氏神色不太好地出来,端茶送客:“...刚说家里女孩多难管教,这不就来了?”
段氏扬声:“黄栀!黄栀!——送贺姑娘回驿站。”转头同贺山月道:“此事还需与当家的老爷禀告了再说,近则明日天暮,远则后日晌午,若是不成,你多出的驿站钱和车马费,我都叫黄栀补给你;若是能成,你何时能进府来?”
“随时。”贺山月态度温纯:“我是实心人,既辞了上一家,便是真心诚意来的。”
段氏意味不明笑一笑,笑完后才发觉这个笑不如之前的和善亲切,赶忙道:“好好好——黄栀!”
丫鬟打帘,段氏亲送贺山月至侧门,骡车早已候在此处,段氏拍了拍贺山月的手:“傍晚,我叫黄栀给你送夜饭,都不容易,能省几文钱是几文钱罢。”
贺山月婉然低头,露出小巧可爱的耳垂和弧度恰好的下颌,不吝惜地表达感激与羞赧。
门口求药的声音不绝于耳。
贺山月语声真挚感动:“早闻程家慈悲,今日得见方知名副其实。”
段氏笑起来。
段氏见骡车里坐着一个老妇,双鬓花白、精瘦干练,想来正是这位贺姑娘口中提到的帮忙洗笔研墨的婆子,便露出梨涡含笑致意。
骡车行过拐角,老妇开口说话:“呵!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神农下凡来布施了呢!还真是积善之家呀!?”
贺山月脸上挂着的温笑,在拐过墙角,身形完全没入另一个巷道时,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下垂的眼眸和冷凛狠厉的目光。
“善?”
“若真是大善,又怎会给因腹泻而前来求药的人,说出服食观音土的建议?”
“观音土吃了是要死人的!”
“诃子、五倍子、肉豆蔻...哪一个不行?价廉且有用。只不过是药材要钱,而观音土不要钱,还能博一个好名声罢了。”
贺山月低垂着头,便是冷笑也稍纵即逝,面无表情地用帕子使劲擦拭被段氏触碰过的那只手,直到虎口处被擦得起皮发红。
“给腹泻的人说吃观音土有用;给咳嗽的人说要多吃梨;给呕吐的人说要多睡觉...明明是摆善堂问诊发药,却不舍得给这些穷人真正开一个药房、发一副救命药,不费一分一厘就给自己赚了一个‘九世善人’的名头——程家是有些伪善在身上的。”2
真好呀,报复他们的理由,又多了一个。2
贺山月伸手出去,手指一松,帕子被风折叠成四下,迅速卷走。
这些人触碰过的东西,真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