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弥勒”程大老爷不满地看了看段氏:“我与元郎出门不过十日,家中翠娘死了,周氏与人互通有无,真是诸事不顺!你若拿擦口脂、画眉毛一半的辰光来打理庶务、约束下人,家中便不会如此蓬头痴子!”
蓬头痴子也是松江话,家里乱蓬蓬的意思。
当着子嗣与外人,这样骂当家主母,可见程大老爷对段氏并不尊重。
山月垂着头,偶尔眼睫眨一眨,微微眯了眯眼,这才发觉程大老爷和段氏两夫妻坐得很远,一个在上首,一个在右下首第二座,而段氏微微侧身,并未以正面面对程大老爷——就像画画一样,水波的纹路向何处漾,依赖风往哪方吹。
人的言行、表情、甚至下意识的蹙眉、撇嘴,一定不是凭空出现,必定是心有所想、相有所现。
正如现在,程大老爷肥臀朝东坐,那段氏的眼光便向西投,两夫妻闪躲而疏远。
山月眼睫闪烁,暗藏了然之心。
“原是预备乞巧后赶人的,运气不好,两桩事凑一块...“段氏解释一句,不欲在外人面前再多纠缠,摆摆手:“好了好了,明后日便送走!”
程大老爷斜眼瞥了眼段氏,冲山月不耐地挥手:“你先走。”
山月抬眸看了眼挂在正堂的雨余秋树图,又飞快垂眸,忙提裙,向外行,出内厢,见游廊无人,当即腰一弯,耳坠子砸落在地上,便蹲身在角落翻找。
里间传出程大老爷的话:“...冬日将至,听老大人说今年冬天冷得挂相,驱寒扶正的药材要买多,宁肯烂在我们库里,也不可叫别家、尤其是白家买去...京杭运河的严御史也要打点好,和老样一样,上等的药材供京师,中等的留应天府和家里药库,最下等磨成粉叫拿得起钱的贱民吃。”
程行龃的声音:“当归掺独活片、延胡索掺山药种子、海金沙掺红砖粉、白芨掺质地疏松的母体...惯常都用的法子,都记在心里呢。”
又道:“上月,二叔看了一家北山的新药户,向秦掌柜提了,说要从北山买五味子和茯苓,我让秦掌柜找个由头拒了,不必给二叔脸面。”
程大老爷低低笑了声:“拒得好。一张饼就这么大,他吃了,你就没得分了。他看他老哥哥老了胖了,走路大喘气了,便混像条钻洞的泥鳅,恨不得从我手里硬刨出一份家当来——你守住了,别理他,待姓贺的丫头嫁了那杀神,不光是老大人要高看我们一眼,整个南直隶、整个“青凤”,不说五年,便是三年内,谁也超不过我们程家,程家的福气还在后头!”
杀神?
青凤?
山月埋头找耳坠,还想再听,却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乱。
山月抬头见是黄栀,一把便将其扯到角落,低声斥道:“不要命了!老爷太太正说黄连和周娘子那桩苦事,狗吠时,谁路过都要被咬两口!——你来作甚?”
黄栀后怕地拍拍胸脯,贼眉鼠目地瞅了眼亮彤彤的海月贝窗户,压低声音:“就是为这事来的!——周娘子爹妈听说是因为那还没过明路的表哥耽误了周娘子赚亲哥的彩礼,气得她爹上门去讨说法,两厢争执下,她爹被她表哥推搡得断了腿,如今这桩本就没影儿的婚事算是彻底搁下来了。”
不晓得为何,黄栀越来越亲近山月,如今有种周娘子和黄连是一条线,她和山月是一条线的错觉。
“这不,周娘子她娘递了话进来,说周娘子敢回去,乱棍打死她...如今那周狸娘正在厢房哭着要上吊呢...”黄栀再拍拍胸脯:“我吓得不行,赶忙过来找黄芪求主意。”
“你是因周娘子要上吊吓得不行?还是因周娘子要在程家上吊吓得不行?”山月神色意味不明。
“肯定是因为她要上吊呀!好歹一条人命呢!”黄栀蹙起一张脸,不可置信。
山月面色缓和几分,望了眼一旁的名贵的海月贝制的明瓦窗:“周狸娘还想在程家呆着?”
黄栀不理解这一连两个问题:“否则呢?那...那她闹这出是干甚?”
山月点点头,表明知道了。
待回后罩房,山月俯身作画熬了一宿,一边画画,一边听西侧传来持续不断的呜咽哭声。
真熬人。
画画不熬人,听哭声熬人。
有哭的劲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都杀了几头了。
山月蹙着眉头,将宣纸卷成一卷小小的卷轴塞进木筒里,探身取了火漆,在封口处印了个戳儿,抬头活动活动颈脖后,推门欲出。
“那丫头胆子比兔子还小,好生说,莫把她吓死了。”黑暗之中,王二嬢眼睛闭着,盖着被子,幽幽开口。
山月侧头不语,径直朝外走。
王二嬢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骂人:狗日的,贺山月就是个死丫头,从来不好好说话,在死丫头的认知里,不回应就是没拒绝,说了不就绝对没余地,没骂人咱就是好朋友...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养成的,那死丫头的认知向来比旁人低一等。
“嘎吱”一声。
山月推开西侧的厢房门,将封得死死的木筒子和一块红晶一般的铁赭石,丢到床上。
双眼红肿得像桃子样的周狸娘被惊吓得抖了一抖。
山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我帮你留下来,你帮我送东西——城东绸庄,找小芽,请他把这木筒转交五爷,另帮我带句话‘万事皆安,白描已绘,缓慢着彩,如五爷得空还请帮忙查一查当归与独活、海金沙与红砖粉的关系,沈大家的十二幅春画,算多给他老人家的暗查报酬’。”
周狸娘浑身都在抖,上下牙磕碰,虽然她不懂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直觉这并非什么吉祥如意的好事!
周狸娘哆哆嗦嗦不敢接。
山月眼风向下一扫,眸目凌厉。
周狸娘如冬日触烫水。
山月当下便欲走。
周狸娘哭得已然脑门心发疼:“你,你就不怕我告给程家,你与外面暗通渠径吗!”
山月脚下一顿:“你若想告,尽可去告。我大不了告诉程家,舅小姐的死因你我亲眼所见,到时候我们两个抱在一块,被程家从三楼扔下来,血肉和血肉融合、脑浆和脑浆交汇——
你生生世世都撇不开我这个恶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