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
辛苦许久,战事终于基本上结束。
北凉将领们难得聚在这里喝顿酒,结果喝到一半,就听说县城里面今日发生的事情。
「咔—一「凭什麽?!」
有脾气暴躁些的将领,直接把桌子掀翻,砸酒碗摔瓷坛的声音不绝于耳。
「打到现在,差不多三年!」
「三年时间!」
「我们一路从北凉打到渺水!」
「可曾吃过一口好饭,睡过一个好觉?!」
「现在仗打完了,曹家人挥挥手就要把我们赶走?!」
「天底下哪里有这麽便宜的事情!」
「说的没错!」
「今日他把我们赶回北凉,明日是不是就要削藩?!」
「当初的云州十日,云州死了多少边关弟兄?!」
「还有官渡!差点就把大帅害死!」
「曹家的人的心肝肠肺挖出来,都他娘的是黑的!」
「狗日的!」
「老子不答应!」
「我也不答应!」
「大帅怎麽回事?!」
「这也能忍?」
「师弟糊涂啊!」
程位缓缓放下手里的酒碗,喃喃道:「历朝历代,岂有任何一个藩王坐拥五州之地还能跟朝廷和平共处?更何况他还是个异姓王,就算是兄弟喊得再亲,他也姓陈!」
「或许———.」
叶凤修抱着剑鞘:「师弟是在担忧归元门吧。」
「依我看,什麽都不用管!」
汪直骂骂咧咧地说道:「事已至此,只能进不能退,回到北凉之后,再想下中原就要重新打一遍!到时候又要死多少弟兄?!你说是不是,老四?!,老四呢?!」
「老许呢?」
「他们两个刚才不还在这里呢吗?」
「不行!」
「把他们两个找过来!」
「今天这事情怎麽也得说清楚!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灞县一隅。
宅院凉亭,千万梨花之下。
「咳咳咳——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夹杂着落子声,在寂静的夜间显得格外清晰。
一袭青衫的儒生,和羽扇纶巾的老书生借着月光在树下对弈。
「今日之事。」
房青云话说到一半喘息许久,才继续说道:「你如何看?」
「不能走啊。」
许文才颇有些发愁地说道:「这一走,就不知道形势要如何变化,事已至此,北凉早就只能进不能退。
「当然,在下明白的道理,大帅肯定也明白。
「想必,大人是有他自己的顾虑吧,如果是关于修行方面的话,在下确实是没有帮大人分忧的能力。」
「我知道他在担忧什麽,不过就算没有这件事情,按照他的性子也未必愿意去长安。这就是我们上次聊的,必要的时候推他一把。」
房青云重重落下一子:「许先生,承让。」
「嘶~」」
许文才倒吸口凉气:「房先生这棋下得真够险的,简直就是换命,最后也就赢我半子,但要是被我发现输掉。」
「赢半子也是赢,不是麽?」
房青云结束这局棋,淡淡道:「这次归元门,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由我,来把黄雀赶走吧。」
他说着把计划和盘托出。
「这怎麽能行?!」
许文才豁然起身。
「稍安勿躁,先听我慢慢说。」
房青云轻咳两声:「如今师弟他武道精湛,兵马充足,但其实距离成就大事,还有两点欠缺。」
「是啊。」
许文才拿起羽扇轻轻摇晃:「曹家六郎这两年,效仿大人铲除灵禾,登基之后更是大赦天下,又有曹」家的金字招牌。
「大盛朝如今再怎麽腐朽,也确确实实养士三百年。
「再加上这次。
「曹六郎一没有削兵权,二没有留人质在京城,甚至连皇位象徵的传国玉玺和龙渊剑都留给大人,称之为暂代保管。
「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实在是没有起事的理由,可谓是出师无名,若是硬来,天下人答不答应暂且不论,对于玄之又玄的国运有没有影响,都很是难说。」
历代帝王讲究「正统」,讲究「得国之正」,必然是有所原因的。
直到如今。
许文才终于幡然明悟,那日夜观星象,为何即便旧帝陨落,出自北凉的紫薇新帝还是未必能入主五帝座,终究还是缺少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所以—..」
许文才皱眉道:「房先生才准备用自己一箭双鵰?既能保证出师有名,创下一国之运,又能赶走黄雀,让大人再无顾忌?」
他突然明白青衫儒生这最后一局棋的含义。
谋士以身入局,举棋胜天半子。
「不行!」
许文才重重放下羽扇,微微眯眼道:「这件事情,交给许某人去做为好!在下不过一介鄱阳布衣,而且又是凡俗之躯,若是能肉身创下一国之运,也算是万古流芳。」
「文才兄莫非也要做庸碌之人行庸碌之事?咳咳——」
房青云扯着苍白的嘴角:「房某大限将至,以将死之身胜天水修士,岂不痛快?文才兄若是再提,在下可就要认为你是想争功劳抢风头,让天下人觉得卧龙强过「凤雏。」
许文才凝重道:「先生可都准备好了?」
「当初在幽兰京城的时候,便从一名叫钱其仁的修士口中有所耳闻,那时候就有所准备。」
房青云颌首道:「再结合云顶宫给的情报,我去的话有九成把握,这件事情也只有我才能办。」
庭下无言。
良久之后,许文才重新坐下。
「此事万万不可让我师弟知道,否则必不可成,这个———」
房青云拿出一封书信,又留下一支玉笛,十分平静地说道:「我走之后,麻烦文才兄帮我把这些交给师弟。」
「好。」
许文才将东西悉心收下:「房先生不打算———再跟大人说说话?」
「不了。」
房青云轻轻摇头:「事不密则泄。」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嘈杂之声。
「先生!」
卧龙弟子齐成匆匆赶来:「外面来了很多军营里的将军,非要见两位先生,
好像是因为白天的事情。」
「让他们进来吧。」
不多时,院子里就出现乌决决的人群,皆是身穿甲胄腰间挎刀剑的军中将领。
经过整合扩充之后,北凉军现如今拥兵三十万,也就是说光镇营主将就起码有三十名,除去吕籍等人领兵在外,基本上全部聚集在这里。
「白天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吗?!」
「老许!」
「曹家要让我们撤军!」
「这能答应吗?」
「当然不能!」
「曹家还想一辈子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
「恶心!」
「老四!」
汪直大大咧咧地说道:「咱们可不能忘记,以前曹楷是怎麽对待师父的!如今曹六郎表面上客气,那是因为他实力不足,不敢翻脸。简直就跟曹楷一模一样!」
「是啊。」
程位附和道:「他背靠归元门,说不定在背后算计什麽呢,哪怕不为我们自己,也要为北凉的弟兄们好好考虑一下。」
「老四。」
荣滟秋开口道:「你们还不赶快拿个主意?」
「呵呵」
许文才起身道:「诸位将军稍安勿躁,主意已经有了。」
「有了?」
「啥主意?」
「直接杀到长安去?」
房青云和许文才对视一眼,都没有急着说话。
「嘿!」
「你们两个卖什麽关子?」
「再不赶紧说说你们的主意,我们就要直接去找大帅了。」
「说什麽,我们也不撤军!」
「小成子。」
许文才挥挥手:「去,把我书房里的东西搬过来。」
齐成立即照做,不出盏茶时间就返回庭院,怀中多出一个上着铜锁的木箱子。
「又是这破箱子。」
冯庸嘀咕道:「这两年你走哪带哪,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麽宝贝,跟当下的事情又有什麽关系?」
「还真有关系。」
许文才轻轻晃动羽扇:「而且是一劳永逸地解决掉问题,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找我们北凉的麻烦。」
「这麽神?」
「里面什麽东西?
「怎麽早不拿出来?」
「一看便知!」
许文才说着,抛出一把钥匙。
「神神叨叨!」
汪直接过钥匙,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来看看有没有那麽玄乎!」
「咔钥匙打开铜锁,伴随着「吱呀」一声,盖子打开,露出内里的庐山真面目。
「我日。」
汪直虎躯一颤。
「啥玩意儿?」
将领们纷纷挤过来坤着脖子查看,但凡看清楚的人,神色立马都会一凛,老老实实闭上嘴巴。
原本嘈杂无比的院子,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内就变得鸦雀无声。
最终还是许文才打破沉默:「诸位将军,意下如何啊?」
「好!甚好!」
汪直率先拍桌子:「确实是个好办法!」
「没错!」
赵康声音高亢地喊道:「只有这样,我们北凉军才再也不用被人欺负!什麽曹家,都特娘的是狗屁!」
「早该如此,早该如此!」
从鄱阳走出来的乡党将领们率先赞同。
「我也同意。」
程位若有所思地说道:「既然不论是谁当皇帝都会对北凉猜忌,那麽这个皇帝不如就由师弟来当。」
「嗯。」
荣滟秋点点头:「确实应该小师弟来干。」
师兄弟们经过深思熟虑后,也表示愿意拥护。
最后,便是其馀的北凉将领,有老人也有新人,同样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不论怎麽说,事情若是成了,对于他们也是天大的好事。
是当北凉王手底下的兵,还是皇帝手底下的亲兵,哪个选择对于将来的前途更有利,众人心里一清二楚。
更何况,这可是从龙之功!
「只是——」
向来少言寡语的叶凤修开口道:「师弟他自己恐怕未必愿意。」
「也对。」
程位摸着下巴:「今日和曹六郎相商,其实算是师弟主动撤出中原的,他要是不撤,谁又能拿我们怎麽样?既然他答应撤军,想必是对于大位不抱有心思的。」
「不如—.—
九师姐荣滟秋琢磨道:「我们去找师弟聊聊?」
「大人不会同意的。」
许文才打断道:「所以今日,许某人才会等着各位将军相聚于此,而且这种事情,怎麽能让大人主动?」
「有理有理。」
「我听说还需要什麽三辞三让呢,以前史书里不都是这样写的?」
「许先生,房先生,那你们说吧,我们接下来该怎麽办?」
许文才稍加思量后,便徐徐道:「七日之后,我们在撤军之前,会在灞县内摆下庆功酒宴,到时候·——」
县衙。
陈三石临时住在此地,日夜运功调养身体,不断祛除着体内残馀的剑气,尽快恢复痊愈。
在这之后,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包括修炼丶归元门,以及返回北凉之后大大小小的政务。
打仗是门复杂的功课,治理天下又何尝不是?
北凉五州大大小小的摺子政务,堆积起来都会如同小山一般,不知道会占用多少修炼时间。
对于他来说,五州已经是愿意接受的极限,断然不可能继续浪费更多的时间在上面。
这中原疆土广无边,他还真是管不过来。
回到北凉之后,也准备多培养几名有良知又能干的文官,好好整顿一番吏治。
闭关养伤,一晃就是七日。
凡人伤筋动骨至少一百天,修炼者伤及经脉也需要长时间恢复。
陈三石的伤势虽然还没有痊愈,但好在不会再影响战斗中的实力,对于目前来说这就足够,剩下的暗伤也只能慢慢静养。
「平.....·
他呼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双眸。
此次大战从北凉到溉水持续将近三年,中间的许多收获还没有来得及清点比如各种功法丶法器之类的。
当然,众多东西当中,最重要的还是龙渊剑和传国玉玺。
这口龙渊剑之中,蕴藏着大盛朝的国运已然消散乾净,和曹家的血脉联系也完全抹除,如今算是真正属于他的兵器。
传国玉玺。
陈三石也仔细观察过一番,其中确实隐藏着玄之又玄的力量,能够抵御天地封印的压制,平日里也能够当成法器来使用。
这两样,都是至宝。
但值得一提的是。
不论是龙渊剑还是传国玉玺,都不是大盛朝打造的。
七星龙渊剑,出自于四千多年前的,对之记载内容少之又少的大周。
传国玉玺,则是出自于两千馀年前的大秦。
这两样东西,存在于东胜神洲并非一朝一夕,也一直在各个王朝当中流转,
历经无数帝王之手。
但从来—
没人像曹楷一样发挥出它们真正的用途,龙渊和玉玺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正统」的象徵而已。
它们的作用真正重新开发出来,应该还是盛太祖曹燮所为,其中不知道有什麽秘辛。
尤其是七星龙渊剑。
曹燮竟然是能够把半座江山的气运炼制成「一剑」封存于剑身当中。
要知道国运这种东西可是玄之又玄的存在,寻常人压根看不到也摸不着更别说是炼制。
曹燮真的只是个炼气或者筑基修士吗?
如果不是的话,他又为什麽那麽早就了?
还是说.—
「大人。
出神间,外面传来的声音打断陈三石的思路。
「大人,时间差不多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陈三石看向窗外大亮的天光,才想起今日似乎是要举行庆功宴。
这一仗打了差不多三年,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于情于理也该稍微庆祝一下,
陪弟兄们好好喝顿酒。
他简单收拾下东西后,就来到灞县外的军营。
八万多人的庆功宴,可谓是「浩浩荡荡」,一眼望去满地都是酒肉饭菜,将士们其乐融融,场面十分热闹。
「参见大帅!」
「参见大帅!」
陈三石所过之处,将士们纷纷起身行礼。
他没有停留,一路来到中军大帐附近,核心将领八成以上都聚集在这里,隔着数百步之外都能闻到酒肉的香气。
「参见大帅!」
「弟兄们不必拘谨。」
陈三石淡然道:「此次庆功宴大宴三日,弟兄们尽管喝酒,大口吃肉!肉要是不够吃,本帅亲自领着人去给你们打猎,想吃虎肉有虎肉,想吃熊心有熊心!」
「大帅!」
「你可得陪我们一醉方休啊!」
「对对对!」
「师弟快看,这是我从升云宗修士手里缴获来的灵酒,狗日的喝一口老二就倒了,看来只有你能喝!」
「好。」
陈三石爽快答应:「不醉不休!」
他来到中军大帐的师位坐下,端起装满灵酒的酒碗,和所有人一起豪饮。
包括许文才丶房青云等人也都在此地。
四师兄也很高兴,只是面色越来越差。
陈三石神色略微凝重,他在心中暗暗记下,打算择日动身启程,先暗中去天水洲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医治方法。
「大帅。」
酒过三巡。
几名文官开口道:「话说我们接下来,真的准备撤军吗?」
「是啊大帅。」
武将们跟着问道:「弟兄们当初,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北凉一路南下杀出来的。」
对于部下的发问,陈三石早有心理准备。
相反,这些人要是不问,他才会觉得不对劲。
「诸位弟兄。」
陈三石沉声道:「当初起兵,本来就是为「诛仙丶除奸」,如今天下灵禾已经铲除乾净,严党等奸侯也都下入诏狱不日问斩,我等已经完成功业,天下百姓也苦于战事久矣,是时候该让这座天下好好休养生息了。弟兄们,也可以回到北凉和家人团聚,这是好事。」
他的看法依旧。
眼下任何事情,都没有修炼来得重要。
陈三石必须要保持着神洲第一,才能够威一切,然后还要处理祖脉和归元门的事情。
此去天水洲寻药,也要多加留意这两件事情。
「今日庆功宴,不谈军伍!」
许文才站起身,示意将领们转移话题:「喝酒喝酒,平日里咱们军纪严明,
是不允许喝酒的,今天不好好喝个够,错过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哈哈哈哈!」
「军师说得对!」
「也是,喝酒喝酒!」
「大帅,我敬你一碗,你喝是不喝?」
陈三石端着灵酒,奉陪到底,不知不觉间就喝掉足足七八坛的灵酒,从早晨喝到深夜。
这灵酒是一阶极品,哪怕对于他来说也是有些酒劲的。
当然。
对于陈三石来说,随时可以运功消化掉,只是打了这麽多年的仗,难得有短暂的空闲时间,他也想好好休息休息,便保持着微微的醉意,一直奉陪到后半夜。
直到帐内的弟兄们都吃累喝醉,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
陈三石才放下酒碗,留下一丝意识感知危险,防止有人前来偷袭,然后沉沉睡去。
他也许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陈三石自打来到此方世界,几乎可以说是如履薄冰,从想方设法凑够税银再到习武打仗,从未休息过一日。
睡梦中。
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到仿佛再也没有纷扰。
但他心中清楚,一觉醒来之后,还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去处理,以至于破天荒地故意迟些醒来。
「人呢?」
陈三石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总之等到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中军大帐内空空如也。
先前各营的主将和师兄师姐们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酒宴过后的满地狼藉。
「嘶—...·
陈三石缓缓起身,受到剑伤的牵动,忍不住微微皱眉。
「罢了。
「接下来两天还是不再陪他们。
「先养好伤,养好伤之后就去天水洲。」
如此想着。
陈三石朝着帐外走去,他突然通过观气术看到,外面密密麻麻全都是
看起来,像是将士们都整齐地排列在外面。
照理来说大宴三日,聚集在一起很正常,可外面出奇地安静,几乎是一片死寂。
不知道恐怕还会以为是有伏兵。
只是对于如今的陈三石来说,再多的普通伏兵,也不可能伤得到他一根毫毛了。
这些人在搞什麽?
「哗啦
北凉王掀开帘帐,恰好一阵清风拂过,透着些许凉意,整个北凉军的高级将领披挂整齐地单膝跪在地上,肃穆庄重。
「大帅,天冷了,加件衣服!」
陈三石才出大帐,门前就有两人往他的身后披袍子,他没有拒绝手下的好意,只是看着整齐划一的将军们,忍不住问道:
「你们这是——」
话问到一半。
陈三石整个人惬在原地。
因为他眼角的馀光注意到,肩膀上的袍子,是明黄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