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瞻一句出口后,场中寂了半晌,久久无声。
北位主座的段圭神情犹豫,金宗纯抚须不语。
在这两位长老下首,几个真武山弟子纷纷在交换眼色,而至于以班肃为首的那一众地陆武修,更是脸色不甚好看,大多眸光闪烁,难掩心下惶急。
起初崔钜跨界而来之际,场中众修可谓气势如虹,猛烈壮盛!
毕竟羲平地还算是处在真武天势力所及范围,同胥都天远隔了何止亿万万廓落太空,陈珩纵大胆来此,也是孤掌难鸣。
且崔钜一日连破二十四道金锁关,逼平真武山当代道子的记录也深入人心,威权煊赫,更是风头正劲!
那时近乎人人都打着立功心思,期盼能从葛陆一行获益。
段圭、金宗纯正想趁此机再加深与崔钜情谊,进而与崔钜背后的那位武道尊者攀上一二关系,陈崖、杜瞻一众真武山弟子还为了门中重赐。
至于班肃等地陆武修,更是迫不及待欲肃清葛陆全境,期盼他们自此后也是能称尊做祖了。
孰料五日前陈珩斩出的那一剑,却是叫这一切都成了痴心贪妄。
不过仙道金丹就已修成了剑道六境。
而在剑道六境便可使出剑法……
这等人物便放眼前古那个恢恢乾德、如矩如轮的时代,也并不太多见,足当得起一句“英英俊彦”之称!
段圭心下自忖,若道廷尚还在主宰阳世幽冥、旋枢斡纽。
仅凭陈珩那一剑,不日他便将被道廷的那些巡按使举荐入帝朝,赏赐金花、火枣等珍物以嘉功行,自此得授道籍,有清福注身了!
对上这等人物,崔钜落败虽说甚是可惜,但也无可奈何。
不过既到得眼下这般田地。
那他们又当如何打算,也着实是一件麻烦事……
段圭略一沉吟,刚要开口,无意瞥了下首的陈崖一眼,发觉这位神情有异。
他心下一思索,也不知是想起什么,最后眉头一挑,闭口不言。
果然不过几息功夫,陈崖便推案而起,沉声喝道:
“崔师兄不过是失了运道,棋差一着罢,局势未必没有转机,诸位何需这般作态!”
杜瞻看他:“不知陈师兄有何见教?”
陈崖眸光收敛,顿了一顿,不动声色道:
“剑法尽管杀力极盛,我辈实难力抗,但以陈珩的金丹之身,他又能够斩出几剑来?六境便能使出剑法来,着实是出人意料,想来崔师兄也正因如此,才会被打上一个猝不及防。”
陈崖缓步走到洞厅正中,他向两位长老颔首行了一礼,再袖袍一挥,目视座中众修:
“可崔师兄若早有了防备,届时再斗一场,只怕胜负便将有待商榷了!”
班肃暗皱了皱眉,与几个亲信对视一眼,对陈崖这番说辞颇有些不明就里,但也未出口相询。
而主座处的两位长老却是听懂了陈崖话中深意。
金宗纯微微颔首,故意轻咳一声,道:
“便有了防备,那一剑也不好接,你的意思是?”
陈崖一叹,无奈拱一拱手:“说来惭愧,长老和几位同门应也知晓我家祖上曾是无生剑派出身,甚至一位主脉家主还曾坐上过执御的高位,着实风光……直至大劫来时,无生剑派被诸方并力攻灭,赤龙许家凄惨覆亡,诸位执御纷纷被灭杀,而我陈氏主脉的那位家主也自难例外。
所幸最后有真武山出手庇佑,才保下了陈氏的一二旁系族人。
而似我这等陈氏旁支后裔如今能活在真武大天,不绝了血脉传承,也着实是要感念门派隆恩!”
话到这时候,杜瞻也是隐约猜出了陈崖心意。
他不由吃了一惊,忙肃容看向陈崖。
无生剑派的名头虽对班肃这等地陆武修甚为陌生,连他们平日所观的古籍经册上,都未对其留有什么记载。
可他杜瞻偏是个喜好考究古史的,又与崔钜交情莫逆,可以借崔钜真传身份获来不少便利。
因而对于无生剑派,杜瞻着实也不算陌生,甚至比场中几个微露不解的同门要知悉更深。
无生剑派曾是阳世众天内鼎鼎有名的修道大派,举派皆是剑修,手段甚为强横。
而掌管那方剑派的七尊执御,更是叫人难以用常理去揣度!
杜瞻曾在一本前贤手札中看到,无生剑派那七位获得“执御”尊号的剑修皆是已跳出尘世网笼,证得了长生之业的大能巨擘。
神通广大,伟力无边,升于玄玄,出入无间!
可以说这方剑派声势极宏,是一方实打实的强盛道统!
至于这等高门道统为何会凄惨覆亡。
在杜瞻所观的那本手札上,也只是略提及了危宿道场、摩苍观、箓魔派等几个大派名字。
而手札末端似还有些文字,但又偏被手札主人涂抹了去。
语焉不详。
叫杜瞻也是知之不详……
不过杜瞻心下清楚,无生剑派的后人时至今日,也不过还剩大猫小猫三两只罢,再难成什么气候了。
如陈崖这等,虽说是有个执御后人的名号在身。
但他这一脉自来到真武天那时起,便早已不学剑,跟剑道更牵扯不上什么干系。
杜瞻还听闻胥都天的八派六宗昔年也和真武山一般,同样保下了一些无生剑派残众,且还是七位执御当中地位最为尊显的赤龙许家!
但在“中琅浩劫”当中,赤龙许家似不幸被殃及,惨作灰灰。
而那时扎根于中琅州的赤龙许家,尽管是有绝顶剑经传世,可许家学剑者却是寥寥,绝不算多。
直至“中琅浩劫”到来时候,许家都未出过什么厉害剑修人物。
在杜瞻看来,这便好似是无生剑派覆亡后,那些残部后裔虽能活命,但也得了某类警示。
那警示非同小可。
叫他们自此再不敢在剑道上涉猎过深,也再不敢去逾越什么“雷池”……
“是了,陈师兄这一脉虽说自祖上起便早不学剑,可他终究是无生剑派的‘执御’后人,家学渊博!”
此时杜瞻摇一摇头,暗道。
在杜瞻思绪纷繁之际,洞厅中央,陈崖已是下了决心,昂声开口:
“那陈珩纵修成了剑法又如何?我家祖上毕竟是‘执御’之后,世人都言至上乘的制魔之法仅在魔道大宗内,而此理用在剑道上,却也无差。
无生剑派在鼎盛时候,曾在门中流传有‘捉剑术’、‘浑气法’两类玄妙秘术,乃是诸位执御联合推演而出,专用来克制派外的剑修俊彦之流!
陈某这一脉虽仅是旁支,但在当年也得了‘浑气法’的残篇,我愿将此法献给崔师兄,用以助力!”
陈崖语声在洞厅中隆隆发响,好似一道春雷炸开,叫不少人面有惊色。
“此子今日施为,是欲求龟蛇大窟的机缘而下血本了……看来他对四十三年后的那场大比竞斗,倒是志在必得!”
在一片议论纷纷当中。
金宗纯忽而摇头一笑,对身旁段圭传音道:
“不过派中英才何其之多?陈崖虽是个人物,烘炉品级不凡,但若说他能在四十三年后的那场大比脱颖而出,得到门中尊者青目,却也是难!”
段圭没有回话,只面露思索之色。
其实在陈珩与崔钜邀斗之前,因久战不克,自真武山之处也传来了一道符檄。
那道符檄上不仅是催促崔钜尽早料理葛陆事宜,且还追加了下赐。
此役事毕,凡真武山弟子皆可去往龟蛇大窟潜修一年,若有大功在身者,更是可将这期限延至整整五年!
至于两位长老,更是可得一炉土元造髓丹落袋。
土元造髓丹对武道金身境的修行颇有裨益,连段圭、金宗纯这等人物亦不会嫌多。
至于龟蛇大窟更是真武山的根本重地,能进入其中潜心修持、打磨躯壳,定是会有无穷的好处!
能够置下这等赏格的,在偌大真武山中,也绝不会出五指之数。
而再一想在这其中谁会费这等心思,故意要做下这般布置。
那一位的身份。
当然也是昭然若揭……
“四十三年后,是地枵尊者出关的日子,谁能在门中那场大比中表现出色,谁便可被地枵尊者收为记名弟子,这是天大的福缘。”
此时段圭忽对金宗纯传音开口:
“往日真武弟子若想进入龟蛇大窟,需以门中功勋来换,但门中忽又置下这等丰厚赏赐,陈崖不愿错过此机,也不意外,但依金兄看来,陈崖又有几许把握?”
金宗纯摇头:“我不知陈崖若进入龟蛇大窟会有怎般造化,但只他眼下本事,怕是难过桓盈、武质那一关。”
段圭闻言若有所思。
此时场中已是议得热闹,陈崖为了龟蛇大窟的机缘,执意不肯将葛陆拱手让出,而杜瞻倒是心有退意,正犹豫难决。
“胜负不过兵家常事罢!岂有不慎输了一场,便要自甘低头的道理!”
陈崖皱眉喝道:
“以崔师兄资性,再加上我那门‘浑气法’相助,只要能挡住陈珩那记剑法,届时输赢还未可知!
崔师兄是我派堂堂真传,名传寰宇,绝不弱于人!且那陈珩初出胥都天便要将我等声名踩在脚底,做他的累功之阶,尔等便甘心这样吗?”
“有何不甘心的,我等若遇上陈珩,左右不过他一剑的事……陈师兄为了四十三年后的那场大比,倒真是魔怔了!”
杜瞻腹诽不已。
而杜瞻又同陈崖争论了几句,见陈崖似是铁了心肠般,杜瞻只得暂将话锋一转,问道:
“就算依师兄所言,可崔师兄疗愈伤势再加修行‘浑气法’,终是需些时日,眼下北屏山大阵残损近半,不日便要被破。
本就是敌众我寡,若再失了地利为屏,那又怎能抵挡?”
“那‘浑气法’的修行本就是入门易,纯熟难,以崔师兄根性,精通不难!”陈崖成竹在胸:“至于敌众我寡,正要容禀,陈某已备了几封符书,只要放出,不久便有援军破界前来!”
段圭皱了皱眉。
杜瞻更是忍不住面色一变,伸手指向陈崖,脸上有一丝怒色难抑。
今番的葛陆争端,虽已是闹得这般田地。
但说到底,也还是陈珩与崔钜两人之争。
前次韩印觉擅自出手,已是在扫崔钜颜面了,叫杜瞻隐隐起了杀心。
而今番陈崖若是为了龟蛇大窟的机缘,要去求真武山的其他几位真传出面相帮,那样即便胜了,也绝不光彩。
届时纵然两人同为崔钜效力,杜瞻也定要与陈崖斗上一场,绝了这场情谊!
见杜瞻嘴唇哆嗦,陈崖神情一肃,忙开口解释:
“贤弟,莫要猜疑!愚兄便再想要龟蛇大窟机缘,也不会蠢到去以崔师兄声名为价……”
在陈崖解释过因由后,场中诸修也是明白他的打算。
总归羲平地是要更临近真武天,而崔钜身为真武山真传,因钦慕真武山名头,附近几座地陆当中也是会有一些宗派甘为崔钜臣属,愿供他驱策。
而陈崖意思,便是要将那些宗派召来羲平地。
借他们的力来守住这座北屏山,直到崔钜功成出关!
段圭瞥了金宗纯一眼,见他不置可否,犹豫片刻,还是道:
“那些宗派早签了金契,可算作是崔真传的私兵,这般行事,倒也不算出格……”
陈崖还不及欣喜,段圭又道:
“不过你我在这说议上个千百遍,也终是无用,此事归根结底,还得看崔真传心意!”
陈崖闻言立时拱手,又看向金宗纯。
金宗纯嘿了一声,道:
“本座对于派中下赐倒是不甚挂心,实话说罢,在这葛陆当中,若不亲手捏死蔡庆那个老贼,我倒是不甘心!”
金宗纯眼中冒出一丝煞气,凶光外露,须臾又被压下,只不动声色道:
“不过段师兄所言极是,似这等事,终还是要请示崔真传,听真传的意思,你我都并无这个资格可以替他做主……”
“弟子明白!”
陈崖一笑,郑重应下。
话已说得这份上,便也再无什么可议的,洞厅众修在略客套几句后,纷纷告辞离去。
而金宗纯在迈步走出洞府时候,忽有一股隐约的心悸感,叫他微停了脚。
这几日他的武道灵觉不时有此类示警,可开了神眼细扫,偏又寻不到什么端倪。
哪怕是叫来段圭相帮,两人也未找出什么异样。
“莫非是我养在府中的那头蛊虫活不成了,心血相系下,才有此类感触?”
金宗纯摸了摸下巴,脸上闪过一丝狐疑颜色。
最后还是打定主意,回到静室中立马便修书一封,请门中擅长天机占验的师兄弟帮忙推算一二。
在金宗纯离去没多久,他原本立身之处,一粒近乎是肉眼难辨的微尘忽弹了一弹,望地底钻去。
在到得地底百丈左右时,那纤尘一晃,化作成一头身披坚鳞的三足彩蜥,眼神灵动,似颇有智慧。
彩蜥吐一吐舌头,似寻方位般在四下嗅了一嗅,然后把尾巴一摇,直朝蔡庆营帐方向钻去,动作快如电闪。
就在蔡庆将彩蜥窃来的私语听个清楚,忙往陈珩所居之处匆匆赶去之际。
北屏山中,杜瞻也是得了通禀,在拜见崔钜时候将方才众修的争吵都道了个清清楚楚。
而当说得陈崖愿将祖上的那门“浑气法”献出时候,崔钜脸上却并无什么异色,毫不意外。
“杜师弟有所不知。”
崔钜伸手入袖,取出半枚乌沉颜色的铁铸大符,微一摩挲,淡淡道:
“在前日我伤势稍愈时,陈师弟暗中请见我,那时的他便已将这门浑气法残篇献了出来,今日提起,不过是为了说服尔等,以激励众心。”
“无生剑派的浑气法……”
杜瞻一讶。
也不知陈崖祖上的那位执御与真武山做了何等交易,又或仅区区残篇,功用有限。
浑气法的名头虽大,可真武山也并未向陈崖祖上索取此法,时至今日,这秘法也似仅陈崖一脉独有,鲜有流传在外。
“陈师兄为了那记名弟子的身份,已是……”
杜瞻摇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看向崔钜,以他和崔钜交情倒也不讳言什么,开门见山道:
“依师兄之见,我等理当如何?是召麾下势力前来固守北屏山,待师兄修成妙术,还是舍了葛陆,不再过多纠缠了?”
崔钜沉默了一会,眸光幽深。
许久后他才叹了一声,道:
“陈珩……不料玉宸竟有这等人物,我虽此先便未有过什么轻视之心,可如今看来,却还是低估了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