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这些天每晚都来指点石破天剑法招式,已经是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剩下将得自独孤求败的《独孤九剑》传给石破天,就再无遗憾,自然也就生出了遁入后山,了却残生的念头。
不曾想,石破天竟好似猜到了他的心思一样,表现的如此抗拒。
风清扬想到之前石破天曾说过,自己能感觉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好人坏人这说法太过笼统复杂,很多时候就算是知道了一个人的所有经历,也未必能够出准确答案,更不要说只靠感觉。
但,他怀疑石破天很可能能够察觉人的善意恶意情绪变化,然后错把善意恶意当成了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的标准。
“若真是这样的话,这孩子日后倒是能顺遂许多。”
风清扬正想着,便见石破天突然睁开了眼睛,双手不离耳朵,闷头往崖下跑去。
“你要去哪?”
风清扬想上前拦住石破天,但根本来不及,只能看着石破天在山石峭壁上几个腾挪跳跃,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这孩子……”
风清扬满脸无奈,却也有说不出的欣慰。
这次他没有看走眼。
石破天生怕风清扬会追上来,再次施展出轻功,少有的全力施展轻功,只片刻间就到了华山派外。
他察觉到了风清扬的死志,但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如何阻止,只能粗暴地选择先逃,不听不看不学,想要找宁中则和岳灵珊求助。
但到了这里,看见华山派内漆黑一片寂静无比。
他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深夜。
石破天不想打扰宁中则和岳灵珊休息,只能再次施展出轻功,一路跑到后山深处,找了块空地躺了下来。
“活着有什么不好吗?老伯伯为什么会想着去死?”
石破天少有的心情烦闷,思绪万千,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才迷迷糊糊的入睡。
结果天还未亮,他就又猛地坐了起来,浑身是汗,一脸惊恐地大喊:“老伯伯,不要!不要啊!”却是梦到风清扬在思过崖石洞里挥剑自杀了。
呆了片刻,石破天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但他却是坐不住了,急匆匆起身回到思过崖上,走进石洞当中,看见洞内大石头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血迹,这才松了口气。
忽然,他注意到了石壁左侧,刻着三个字,笔划苍劲,深有半寸。
石破天念道:“风清扬?”
“你叫我作甚?”洞门口传来了风清扬的声音。
石破天回过身来,问道:“老伯伯,你叫风清扬?”
话音未落,石破天猛地想起昨晚之事,一脸警惕地望着风清扬,双手虚掩在耳朵边上,随时都准备堵住耳朵不听。
风清扬哭笑不得:“小子,你知不知道这《独孤九剑》乃是数百年前一位前辈‘剑魔’独孤求败所创,说是世间剑法之最都不为过。别人想学都学不来,你倒好,倒像是我在逼你一样。”
见石破天完全不为所动,目光甚至开始在往他身侧左右瞟,明显是想要冲出去。
风清扬彻底没脾气了,只好问道:“你要怎样才肯跟我学《独孤九剑》?”
石破天反问道:“老伯伯怎样才肯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风清扬见石破天眼中尽是真诚,心头一颤,眼睛竟有些微微发酸,说道:“孩子,我本就是一孤魂野鬼,在华山后山游荡这么多年,能机缘巧合与你相遇,贪享了这些时日,已经是心满意足。”
“我如今唯一的遗憾就是未能将独孤前辈留下的剑法传下去,你难道就忍心看着我死不瞑目吗?“
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要老伯伯死,我要老伯伯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风清扬说道:“我如今已经是耄耋之年,黄土都已经埋过了脖子,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差别?”
石破天再次摇头:“我不管,我就要老伯伯活着。”
风清扬见油盐不进,有些急了:“小子,我们都是江湖人士,生死早就应该看淡,怎么做事这么婆婆妈妈的?”
石破天猛地想到当初丁勉对岳不群说的话,灵光一闪,说道:“大家都是江湖人士,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如果你赢了,我就听你的。如果我赢了,你就听我的。”
风清扬一怔,神色有些恍惚。
却是想起了当初剑气之争。
剑宗气宗弟子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口舌之辩,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变成了底下见真章,直到打出火气出现伤亡,再到最后同门阋墙两败俱伤。
石破天察觉到风清扬情绪越发低沉,有些忐忑道:“老伯伯,我说错话了吗?”
风清扬回过神来,第一次向石破天真正摆明身份:“小子,你知不知道我是剑宗的人?”
他听石破天提起过“气宗”之名,知道石破天应该是知道剑气二宗之事,也做好了石破天会听从岳不群的教导将他视作仇寇的准备。
不料,石破天竟一脸惊喜:“老伯伯,你也是我们华山派的人?”
风清扬愣住了,有些不可思议:“岳不群是这样告诉你的?”
石破天点了点头。
风清扬不知道岳不群根本没对石破天讲剑气之争的事情,只告诉了石破天华山派原来有剑气两宗,误以为岳不群仍将剑宗弟子视作华山一脉,越发觉得自己当初是看走眼了,心中想道:“岳不群这小子在剑法上天分一般,但能有这份心胸,但也配得上我华山派掌门之位。”
风清扬又望向面前的石破天。
石破天说的话虽与当初剑气二宗弟子间互相挑衅的话差不多。
但,本心、目的却是截然相反。
想通了这一节,风清扬心情顿时十分畅快,原本的低沉变成了浓浓的战意。
他心动了。
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剑客,能在临死之前酣畅淋漓的打一架,方才算是不负生平所学。
更重要的是,他是剑宗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石破天则是气宗有史以来的最强者。
他们这一战既是在为华山派这么多年来的剑气之争画上一个句号,也是他们剑宗胜过气宗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
风清扬正色道:“你师父教的没错,气宗剑宗都是我华山派一脉。你说的也没错,我们江湖人士的确是没必要说这么多,还是手底下见真章。不过这次,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他这段时间已经想好了如何破解石破天模仿他动作剑招的办法,这次正好可以试上一试。
石破天用力点了点头,说道:“我也一样。我肯定会赢的。我要让老伯伯开开心心地活着。”
风清扬嘴角再也抑制不住露出了一抹笑容,笑容不断变大,最后变成放声大笑:“哈哈哈哈,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小子,你且等我片刻。”
风清扬身形一闪,进了思过崖密洞当中,从中取来一柄长剑,方才与石破天一同来到洞外空地上,相对站定。
石破天当即运转紫霞神功,说道:“老伯伯,来吧。”
他这段时间与风清扬交手了这么多次,已经清楚风清扬剑法诡谲多变且喜欢进攻不喜防守,也想好了如何应对风清扬的剑法。
不料,风清扬竟是横剑当胸,左手捏了个剑诀,正是他最喜欢的“诗剑会友。”
石破天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忙拔出宝剑,也跟着使了个“诗剑会友。”
石破天只道风清扬这是在以剑招向他表示,他们这次比剑只是切磋,只分胜负,不以性命相搏。
却不知道,“诗剑会友”正是风清扬对剑气之争最大的希望。
只可惜剑气双方都没能做到。
风清扬并未沉浸在这想法当中,很快就收敛了心神,率先发起了进攻。
风清扬将这一战视作是华山派剑气之争的最后一战,少有的使出了剑招,而且还是华山派的入门剑法。
他长剑中宫直刺,剑尖轻轻颤动,又忽的向上,起手正是华山剑法当中的“青山隐隐”。
但,剑到中途,就又变成了“无边落木”的后招,无数剑光闪烁,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这一个巧妙的衔接,将原本只能算是精妙的剑法,提升了一个档次都不止。
与此同时,风清扬藏在袖中的左手,也已经并指成剑,只等着石破天来破招或者是模仿他的时候,给石破天来个出其不意。
但,让风清扬没想到的是,石破天并没有模仿他的动作,更没有选择去破招,在拔剑回应了他的“诗剑会友”之后,竟直接丢掉了宝剑,抬手凌空一掌击来。
寻常高手发出掌劲,必会清清楚楚的生出一股掌风,击袭敌人。
厉害的,也不过是瞬间击出数掌,一齐攻击敌人。
但石破天这一掌完全不同,只听见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就像是四下的空气都给他带动了,往风清扬挤压了过来。
两者,就好似是点和面的差别。
风清扬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变换招式,手中长剑一抖,使出了“独孤九剑”的破气式,瞬间将掌劲刺破。
但下一瞬。
风清扬就意识到不对。
石破天这掌劲不仅在笼罩范围上远比寻常用掌高手要大,而且它还不是一波而止,而是浩浩荡荡源源不断。
更重要的是,石破天应当还用上了凝练剑气的技巧,这源源不断的掌劲与他先前的真气旋涡相似,却又要坚硬锋利得多。
他的破气式在破开了最外层的掌劲,越往前越艰难,直接陷入了真气硬拼硬耗的局面。
而是风清扬最不愿意看到的。
风清扬没有任何犹豫,脚下一点,身子向后倒飞出去数丈,紧接着斜掠而起,朝着旁边避了开。
掌劲打在了风清扬身后的石头上,直接将两人多高的巨大石块打的一颤,一道道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尘土飞扬。
风清扬凌空一个翻腾,再次冲向了石破天,可还没等他靠近到石破天身前,石破天就又是一掌挥出。
铺天盖地的掌劲再次压了过来。
风清扬纵然有万千种剑法,面对着这种招式,也是没有丝毫办法,只能是强行将身子一转,往旁边躲闪开来,再想办法寻找机会。
但,根本没有。
风清扬只要尝试着靠近石破天。
石破天就凌空一掌拍出。
他的掌法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纯粹就是运用凝练剑气的技巧将自身的真气打出来,源源不断地打出去。
就好似是一面铜墙铁壁,根本不给风清扬任何靠近的机会,一身剑法也完全施展不出来。
风清扬尝试着用了几次“破气式”,发现石破天每一掌都是如此实在,就彻底放弃了进攻,开始以佯攻和闪避,来消耗石破天的真气。
换作其他时候,风清扬肯定已经开始指点教育石破天,你这样做,我是近不了你的身,但你又能坚持多久?等到你内力耗尽,又该如何应对?
但这次交手在他心里不仅关系到《独孤九剑》传承,更是剑气二宗胜负决战,而且石破天这招数比以往任何气宗之人都要更加气宗。
风清扬什么都没有说,绕着石破天不断出剑,逼石破天不断挥掌防御,尽可能地消耗着石破天的内力。
一招、两招、三招……
转瞬之间,两人就过了近百招,只是一个站立不动凭空挥掌,一个隔空使剑腾挪闪避,看上去就好似演戏一般。
只偶尔石破天的掌劲击打在石头上,留下一个个清晰可见的手掌,方才能体会到这其中的凶险万分。
风清扬并不着急,也渐渐熟悉了这节奏,只静等着石破天露出破绽。
但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石破天明明又是一掌挥出,但这次却不见掌劲汹涌,反而是有一股恐怖的拉力猛地自他身周产生,推着他朝着石破天飞了过去。
风清扬失声叫道:“擒龙手?!”
仓促之间,他根本来不及挣脱,只能一咬牙,借着这前拉之力,主动朝石破天扑了过去,准备来个破釜沉舟,败中求胜。
但,还没等他到石破天身前,巨大的前拉之力猛地变成了推力,直接将他甩飞了出去。
风清扬身子在半空中连转了数圈卸力,落地后又使出千斤坠功夫,连退了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石破天连忙冲上前去,扶住了风清扬,说道:“老伯伯,你没事吧?”
风清扬脸色一阵变幻,却也知道石破天方才是手下留情了。
若是这一推之力,换成全力一掌拍出,与那前拉之力叠加在一起,他就算是不死,也会深受重伤。
而他那一剑在石破天护体真气面前,最多也就能给石破天留下一个轻伤。
风清扬凝视着石破天许久,方才叹了口气,有些许低落但也有几分放下的释然,说道:“你赢了。剑宗的确是不如气宗。”
不只是因为他输给了石破天,也是因为气宗有石破天在,必然会发扬光大兴盛起来。
而剑宗待他死后,怕是要彻底烟消云散,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遗忘。
在这一点上,剑宗更是一败涂地。
石破天不知道这一句话若是让岳不群知道了,怕不是要立刻要烧香祭祖。
他只在意风清扬承认他赢了,顿时笑了起来:“老伯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你答应了我要开开心心活着,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就在这时,忽听得陆大有的声音叫道:“大师兄!大师兄!发生什么事了?又有不长眼的东西来思过崖闹事吗?”
风清扬第一反应是不愿出现在华山弟子面前,就想要闪身离开,但石破天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放手:“老伯伯,你还没答应我呢?”
风清扬一连使了几次力,都没能挣脱,石破天又是诚心实意对他好,他也没好意思再对石破天动手。
这僵持的片刻,陆大有已经上到崖上,见石破天拽着风清扬不放,忙提醒道:“大师兄,你点住他的穴道,他就跑不了了。”
风清扬见石破天竟真要这么做,忙说道:“小子,你松开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石破天、陆大有这些小辈不认识他,岳不群和宁中则当年可都见过他。
他要是被石破天点住穴道,再被岳不群夫妻俩看到,那他这张老脸就丢尽了。
石破天这才心满意足,松开手来。
风清扬说道:“我答应你好好活着,那独孤九剑的事情?”
石破天摇头道:“老伯伯,是你输了,你不能再让我学了。”他现在每天都忙着研究气宗内功和以气御剑,根本没时间再去学一门剑法。
风清扬满脸无奈,却也没有再劝。
武功招式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招胜有招。
独孤九剑被他认为是世间剑法之最,就是因为独孤九剑是一条直指无招胜有招境界的大道。
这也是他不忍心让独孤九剑失传的原因。
石破天经过他这段时间指点,实际上已经达到“无招胜有招”的境界,独孤九剑最多也就是锦上添花而已。
更别说,石破天那一身旷古烁今的内力已经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道路,剑法对他来说就更是无足轻重。
陆大有忍不住插嘴道:“大师兄,他就是你说的那个给你指路的老伯伯?他怎么会在思过崖上?”
风清扬冷哼一声,对自己在陆大有面前丢了面子有些不满,说道:“你不是每天巳时才会送饭上来,今天怎么早了半个时辰?”
陆大有大吃一惊:“你连这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石破天说道:“老伯伯是……”
风清扬打断了石破天的话,朝陆大有说道:“你不必管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对你们华山派没有恶意就行。”
陆大有望向了石破天。
石破天点头说道:“老伯伯是好人。他这些天一直都在指点我剑法。”
陆大有一听风清扬竟然能指点石破天剑法,又吃了一惊,不过他没有再多问什么。
他自小就喜欢听那些说书的讲江湖故事,深知江湖高人大多脾气古怪,这老头愿意指点大师兄剑法就是好的。
万一他多嘴多舌,惹得这老头生气,不再指点大师兄剑法,那他就罪大恶极了。
陆大有说道:“我养的那些猴儿酿了些猴儿酒,我急着让大师兄尝尝,今天就来早了一些。”从腰间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酒葫芦,打开之后,果然有淡淡的酒香飘出。
风清扬心中一动,上下打量了陆大有几眼,说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还有如此不肯专心练剑去研究怎么让猴子酿酒的小子,好极,妙极。”
陆大有脸上一红,说道:“我也有专心练剑,只是……只是……”
他不愿将这事推到石破天好喝酒身上,生怕会影响到风清扬对石破天的看法,吭吭哧哧了好一会儿,干脆破罐子破摔道:“只是我喜欢尝试这些新鲜玩意儿,和我师父没有关系。”
风清扬误解了石破天的话,以为岳不群仍将剑宗视为华山一脉后,对气宗,尤其是对这些未参与当年之事的气宗年轻弟子的不满已经极少,更多的是将他们视作华山派后辈。
他看出了陆大有维护石破天的心思,爱屋及乌之下,对陆大有又多了几分好感:“喜欢尝试新鲜玩意儿是好事,很对我脾气。你说你也有专心练剑,你使给我瞧瞧。”
陆大有一愣,再次望向了石破天。
石破天催促道:“六师弟,老伯伯指点人剑法很厉害,你快练给老伯伯看看。”
陆大有得了石破天的同意,这才放下饭篮子,拔出腰侧的长剑练起了华山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