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侍中袁宪踩着小碎步,慌慌张张的走进了内殿。
殿内有一长榻,皇帝陈头绑着布,似是抹了药,躺在床榻上,正在休息,
听到脚步声,陈项知道是袁宪来了,吃力的起了身。
只见陈脸色苍白,神色憔悴。
袁宪急忙以大礼拜见。
自从陈叔陵那件事之后,陈就生了大病。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颇大,陈以拿下两淮之功,常常来碰瓷他的兄长,觉得自己的才能已经不弱于兄长,功劳更是追平了他。
他还常常卖弄自己的识人之明,称自己提拔了许多的贤才。
结果,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看不明白。
陈叔陵在他面前装模作样,骗过了他,背地里却是那般德性,在抓住陈叔陵之后,他的很多事情都被一一揭发,什么盗墓,什么滥杀,罪行之多,陈看了晚上都睡不着觉!
他不敢相信自己儿子竟然是这么一个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竟一直都不曾发现。
想起自己在别人面前的多次称赞,想起那天魏收离开之前曾对他说过的话,
陈就气的几乎发疯。
好在,南国有许多名医,能进行调理,至于心理上的创伤,也有高僧来为他解惑。
这些高僧干别的不行,但是这种类似话疗的才能,那还是有的,跟陈项交谈一阵,能让陈心里好受不少。
袁宪取出了几份文书,一同递给了陈。
陈项依次一一翻开查阅。
这些文书都是从前线加急送来的。
按着顺序,陈琐先拿起了黄法戳的文书,正要翻看,却又在下方看到了其余几个人的名字,他抬起头,看向了袁宪一眼。
「陛下,臣告退...
「不必,袁卿,近来,城内可有什么传闻啊?」
「未有。」
「可朕听说,城内有童谣起...
袁宪即刻板着脸,严肃的说道:「陛下,过去城内很少有什么童谣之类,可黄将军刚刚领兵攻占了沔州,这童谣就层出不穷,那周国的将军韦孝宽,向来就善用这样的使俩,臣以为,若是有什么传闻,那都是韦孝宽不敌黄将军,故而让其魔下用这种办法来抹黑黄将军。」
陈项笑着点点头,「想来也是如此。」
说着话,他却先打开了另外一份奏表。
这份奏表乃是风流将军章昭达所上。
这位将军是实打实的南人作风,他喜欢吃酒,喜欢美人,喜欢乐曲,总是通宵达旦的饮酒作乐,甚至在军营里都不忘记听曲,可他并非是那种只知道享乐的草包,他本人善战,对士卒们的要求很高,可打赢敌人之后,却总是将所有的赏赐都分发给将士们,而且,在行军的时候,他总是能放下身段,跟士卒们同吃同住,有乐曲一块来听。
他是陈蓓的至交好友,过去两人都非常的欣赏彼此。
陈蓓曾对他开玩笑说,我做梦梦到了你升官,你该怎么报答我做的梦呢?
老章就给他说:当效犬马之劳,尽职尽责。
在陈上位之后,这位一直都表现的颇为卖力,很快也得到了陈的赏识领了侍中,继续参与治国大事。
章昭达的文书里一共就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刘桃子不太希望陈兵攻打江陵,希望他们原地驻守,黄法戳很赞同,但是很多将军们都不愿意听从,想要继续攻打。
第二件事就是欧阳神色不安,对自己避而不见,恐有他意。
陈颈脸色不变,沉吟许久,而后打开了第二篇奏表。
这第二篇奏表乃是淳于量所上。
淳于量只讲述了一件事,那就是如今前线的局势。
包括自己的军队数量,周人可能到来的数量,江陵的城防等等。
看起来就是如实的总结了一些数据,但是认真查看,还是能看得出他是不太赞成继续进军的。
陈项如此翻阅了许多篇,其中甚至包括了他那侄子陈伯固的奏表。
陈伯固在奏表里先是问候了陈的身体,询问他是否安康,而后大倒苦水,
他称自已到达前线,本来想立下大功报答叔父,结果黄法戳诸事都以刘桃子为主,私下或公开的场合都以大王来称呼刘桃子,常常带着萧摩诃偷偷去拜访刘桃子,不许其他人跟随,不许自己上阵等等。
到了最后,陈方才拿起了黄法戳的奏表。
黄法戳在奏表里只提到了一件事,希望能放弃继续攻打江陵,坚守当下的成果,等待以后有机会再打。
袁宪就坐在陈的面前,看着皇帝的脸色不断的变幻。
他心里有些着急。
自从跟周人对上之后,这城内里的童谣就是满天飞,陈国先前迎来了那么多的周人,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别有用心的恶人,就是那些僧人里,都不好说有没有敌人安排进来的人。
这些传闻谣言听多了,心里便是再信任,也难免会有些.....不适。
陈项看向了袁宪,「此番汉王约定与我们一同攻打周人,狩猎于南阳,当下事情已成,沔安等地皆落在了我们的手里,朕有意答谢天王,你觉得什么谢礼最为合适呢?」
袁宪正要回答,猛地想起什么,脸色大惊,「陛下!如今还不能结束会猎啊!天王与周人作战多年,最是知道敌人的弱点,且天王魔下有精锐骑兵,能与周人抗衡.....」
袁宪起初还没想明白,可很快就想通了。
什么答谢,这不是宣告双方的共同军事行动结束吗?
这就是在催促刘桃子早些离开,觉得双方不必再一同作战了呀。
这如何能行??
这次军事行动是刘桃子发起的,现在拿了些地盘就要赶人家走??再者说了,要是刘桃子不在,就咱那些军士,能直面周国的骑兵吗??
看着袁宪错愣的模样,陈再次摇头。
「朕知道这对天王不敬,可朕也没有破坏联盟的想法,所以才问你答谢的事情,你说,天王他都喜欢什么呢?」
袁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要不就送船给他?广州那边不是有新巨舰下水吗?不如送他一艘巨舰?你觉得呢?」
「陛下,恕臣直言,这并非是谢礼的问题,此胜负之大事!」
「天王之骑骁勇,能与周人抗衡,一旦没有天王助阵,则前线忧矣!」
「还望陛下明鉴!」
陈项没有多说什么,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朕自有考量。」
袁宪欲言又止,愁容满面的离开了内殿,刚刚走出来,就遇到了正往里头走的柳皇后,袁宪神色恍惚,险些失礼,反应过来,这才急忙拜见。
柳皇后有些惊讶的看着他,「袁君平日里最是肃然,今日怎么如此恍惚?」
袁宪回答道:「国事故。」
柳皇后又询问了几句,而后吩咐左右给袁宪送了些礼物,送走了他。
等柳皇后走进内殿的时候,陈项同样的愁容满面,地面上掉落着许多的文书,杂乱不堪。
皇后让众人都离去,自己则是亲自收拾地面上的文书。
陈项长叹了一声。
柳皇后收拾好了这些,坐在了皇帝的身边,「陛下,何以长吁短叹呢?」
如今陈琐对柳皇后实在有些尴尬,过去有人给他说陈叔陵的坏话,他总觉得这是柳皇后怕自己宠爱次子太过,才派人造谣.....可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家说的都是实话。
好在,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谈论这方面的事情。
「朕想要结束这次会猎,将刘桃子给送走,却又担心引起不和。」
「陛下为何要将他送走呢?」
「臣妾虽不知军事,可听人说,刘桃子最是勇猛,无人能挡,有他在前线,
岂不是对我们很有利吗?」
听到柳皇后的询问,陈琐苦笑了起来,「朕岂能不知呢?」
「可这个刘桃子!实在是太能得人了啊!」
「那黄法戳才跟他相处了多久,便已用大王来称呼,萧摩诃过去那般厌恶北人,常常说要为主将复仇,可到了如今,却对刘桃子言听计从,格外敬重!」
柳皇后大惊失色,「您是怕他们都会投奔刘桃子?」
「黄法戳为人正直,朕不觉得他会投敌.....
「那..
「淳于量已经老了,往后能坐镇北方,成为砥柱的,不就是黄法戳了吗?」
「可当下黄法戳与刘桃子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不只是他,便是其余将军,跟刘桃子相处之后,都对他赞不绝口,过去私下里都叫他独孤胡,如今一口一个天王,朕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朕魔下将军们都成了刘桃子的好友,这如何是好?若是一直都能和睦相处倒也罢了,可若是交恶,双方战事,南人多纯良,若是顾忌其情谊,岂不坏了大事?」
陈颈满脸的苦涩,对着皇后,终于是说出了心里的担忧。
他并不觉得黄法戳会叛逃,也不觉得刘桃子是故意要耽误陈国大事,他只怕刘桃子这逆天的亲和力..::.方才那些文书里,有人毁黄法戳,有人毁淳于量,有人毁章昭达,可就是没有人指责刘桃子,就连自己魔下那个不太成器的纨绮侄子,在书信里抱怨黄法戳的行事,可说起刘桃子,却忍不住说:见真英雄矣。
这谁受得了啊?!
柳皇后此刻也终于明白了陈的担忧,她忍不住问道:「这刘桃子便当真如此能得人?」
「确实如此,他们看不清,朕这里却有奏表可以对比。」
「你就看看这些奏表,最初称贼,而后称彼,如今称君称王..::.这要是再会猎,只怕会着会着陈国将军都要改姓刘了....金刀刘,金刀刘,何至于此?」
柳皇后沉思了起来,柳皇后尽管对自己的长子有些溺爱,但是为人颇为贤良,算是个好人,而且就从其子嗣的为人来看,被她抚养长大的陈叔宝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可比陈叔陵之流那真的是好了十倍不止,陈叔宝昏庸而已,尽管有过给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猛将头上戴绿帽子的神奇操作,可至少不胡乱杀人,这要是让陈叔陵这样的人,那就不是偷情,是直接杀人夺妻了。
她想了好久,而后劝说道:「陛下,若是要结束会猎,那最好还是让黄法戳只守不出,前线毕竟许多猛将,若只是坚守,或许能战胜敌人。」
陈项却不太在意,「你不懂军事。」
「宇文邕这个人,虽然精通政务,但是亦不懂军事,周兵强悍,将领勇猛,
但是领头的不懂军事,便也无用!」
「当初宇文邕领着二十万大军出征,结果又如何?我看这宇文邕,只论作战,只怕还不如那宇文护!」
「不必担心!」
南乡。
浩浩荡荡的周军行走在官道上,一眼也望不到尽头,前军已经到了南乡,而后军却还在百余里外的上州。
其中许多骑士,骑着高大的战马,手持长兵,眼神凶狠。
中间皆是步卒,高大健壮,快步如飞。
马车上搭载着粮草物资,民夫们护送着前进,披着甲的将领们纵马来回飞奔。
当天子御驾到达南乡之时,城内诸多大臣将军们,皆是列队来迎接。
礼乐声起。
宇文邕一身戎装,站在了自己的车上。
「拜见陛下!!!」
诸大臣将军们一同行礼叩拜。
宇文邕冷冷的扫视着面前的众人。
「请起!」
众人这才起身。
宇文邕站在车上,眺望着远处。
「陈人勾结独孤恶贼,意图霸占朕二州之地!」
「朕岂能容忍?!」
「此番,朕召重兵讨伐,坐镇中军,若不能破敌,朕誓死不归!!」
宇文宪带头高呼:「愿为陛下破贼!!」
众人纷纷呼应。
宇文邕这才让马车继续前进,直接开进了城内。
此番,宇文邕召集了国内诸多的猛将,精锐的军队,怎么也不能让陈人骑在自己身上拉矢,况且,若是此二州也丢了,往后周国就不只是要面对刘桃子的进攻了,陈人定然会不断出兵夺取荆北,这要是连荆北都丢了,那往后真的就再也没有出路了。
宇文邕在进入官署之后,召集了众人,开始商谈出兵的对策。
宇文邕本人只是坐在上位,完全不干涉军事,他让众人各自说出自己的想法来。
有宇文邕在这里,氛围顿时就不同了,过去那种国公跟国公对骂的场景没有再出现,大家都是小心翼翼的,宇文邕通过一系列的革新已经坐稳了位置,此番出征,他就以几个宗室来担任将军,安排到各个将军的身边,宇文邕让他们担任名义上的统师,或者担任类似监军的位置,以此来完成对全军的控制。
看得出,因为先前的多次战败,大家心里都戀着火,各个都很亢奋,或许也是为了能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二。
宇文邕最后听从了尉迟迥的建议,让他担任先锋,领兵五方,先攻南阳,而宇文宪领兵三万,从西路进攻,他自己带着其余兵力,稳步前进。
在梁国方向上,也是启用了之前被罢免的权景宣,让他统帅水陆大军,跟华皎等人一同出征。
一时间,周国大军浩浩荡荡,兵分三路,朝着荆,安,沔等方向进军。
因为有皇帝亲自坐镇,他们士气高涨,将领们不敢怠慢,士卒们更是斗志昂扬。
而在南阳这里,黄法戳却拿着手里的文书,一脸的困惑。
他不知道自家皇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结束会猎,但是要拿下江陵?
为什么陛下会觉得没有天王相助自己能拿下江陵?
自家的国库才刚刚充实了一点,就要如此不计代价的去跟周人耗吗?
而且,到底为什么要停止合作啊??结盟不就是为了一起打周人吗?
黄法戳苦苦想了一个多时辰,却还是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就在黄法戳再次拿起笔,想要进行驳斥的时候,有军士进来告知,淳于量求见。
黄法戳先放下了笔,让淳于量进来。
淳于量还是原来的模样,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他跟黄法戳相见之后,坐在了一旁。
「不知黄将军可接到了陛下关于这次会猎的诏令?」
「接到了,正准备上书陛下,进行劝谏。」
淳于量笑着摇头,「我劝将军勿要这么做。」
「为何啊?」
「若是天王不跟着我们一同迎敌,我们...:
「将军。」
淳于量打断了他,只是低声说道:「将军与汉王,来往太频繁了些..:..你如今是统帅,前线大军,皆在将军治下。」
「请将军三思。」
黄法戳瞬间变脸,他站起身来,脸色涨红,用手指着淳于量,「我岂能是背主之人,我.:::
他哆嗦了半天,而后缓缓收起了手,朝着淳于量低头一拜。
「方才失态。」
淳于量并不怪罪,他幽幽的说道:「有些时候,只懂军事也挺好,老夫已经年迈,只想安度晚年,可看如今这局势,只怕...吾等都有难啊。」
「将军,当今陛下并非是文皇帝,过去可以做的事情,当下未必能做,做事之前,定要三思。」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