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夜空中渐渐散去的烟火,周景云收回了视线。
夜已经深沉,京城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烟火也在散去。
他转过身,看院子里妇孺都已经走了,只余下家中的兄弟们。
“都回去歇息会儿吧。”周景云说。
兄弟们笑着说:“不睡了,守夜。”又招呼周景云,“世子,跟我们一起打牌去吧。”
周景云含笑摇头:“我就不去了,年纪大了熬不住。”
兄弟们愕然又哄笑“世子你别说笑了。”“还没三十呢。”“我和你站一起,谁见了都当我是哥哥。”
伴着说笑周景云又叮嘱几句仔细烛火,别再饮酒,明日还要拜年等等离开了。
看着周景云的背影,勾肩搭背的兄弟们低笑。
“世子可不是熬不动,是想回去陪娇妻。”
“没错,那天跟我们促膝长谈,那么晚了也要回去,说什么也不肯在我们那里歇下。”
“这位新嫂子年纪不大,倒是真笼络了世子的心啊。”
“出身一般,长得么也平平,怎么就…”
“呵,你们不在家不知道,这位新嫂子可厉害了,别说世子了,夫人都被笼络了。”
“真的假的?走走,一边打牌一边讲讲。”
兄弟们说笑着散开了。
大大的侯府,安静又热闹,不时传来笑声。
周景云一路走回院落,看到室内还亮着灯,进去看庄篱坐在床上看书。
“怎么还没睡?”他问。
庄篱一笑:“守夜嘛。”
周景云自去净房洗漱换了寝衣过来,庄篱将荷包给他看。
“母亲给的压岁钱。”她说,又一笑,“我让春月收着,跟母亲先前给的那些放一起,到时候也好整理。”
周景云知道她说的整理是什么意思,自从来家里后,家里人送的礼物,庄篱都装好在箱子里,等将来卸下假少夫人的身份后,物归原主。
是啊,假的,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假成亲,假做夫妻。
当时听到了又有人因为蒋后,尤其是只因为一句豪杰的夸赞,被张择破家灭门,他突然难忍愤怒。
得知张择追查到庄先生曾与白循有来往,再加上曾经庄夫人透露的信息,他猜到白循还有个幼女寄养在庄先生这里,便忍不住奔来,主动帮忙庇护这个孤女。
他只是为了庇护,为了那一句豪杰,为了豪杰之遗憾……
但,他真的是在庇护她吗?
周景云看向庄篱,一个被沈青惦记的孤女,真的只是一个孤女吗?
见他看过来,庄篱对他一笑。
周景云转开视线:“这跟其他的不一样,是压岁钱,你还小,就算将来不是儿媳的身份,我母亲也是长辈,过年也该给压岁钱。”
庄篱含笑点头:“那我就收下了。”又停顿下,“以前过年庄夫人也给我压岁钱。”
周景云嗯了声:“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拜年。”
他没有接庄夫人的话题,庄篱垂目说声好,将书放下躺下来。
周景云没有拿起书,熄灭了灯,放下帐子,也躺下来。
黑暗里帐子里安静无声。
“初二要回娘家…”周景云的声音忽地又响起。
初二要回娘家吗?
庄篱想,她大姐嫁的远,过年是赶不过来的,每年会在夏天回来一趟。
而二姐出嫁后,就再没回来过。
现在她也算是出嫁了,也不用回家了,没家可回。
周景云的声音继续传来。
“姨母请我们过去,说你娘家不在京城,把她当娘家走动。”
庄篱说声好,又一声笑:“那我又能收一份压岁钱了。”
周景云有些想笑,但下一刻笑意散去,将放在胸前的手移开,压得心有些沉闷。
“休息吧。”他说。
身旁的人嗯了声,然后悉悉索索,被子晃动,翻身向里了。
周景云看着夜色里的帐顶,安静无声。
初二的门前热热闹闹,东阳侯府回娘家的媳妇们车马众多。
看到周景云和庄篱也走出来,大家都有些好奇。
都知道她是个外地来的孤女。
“去姨母家玩。”庄篱笑着解释。
其他人便也不再多问了,请她问姨夫人新年好。
周景云和庄篱上了车,婢女们自去坐另一辆。
春月想到什么,上车前拿着手炉寻找“江云——”
但却没有看到江云,周景云的另一个侍卫应声过来问“姐姐什么吩咐?”
春月将手炉递给他:“这是少夫人给世子准备的,世子总是忘记用,你帮他拿着。”
那侍卫笑着说声好接过,春月要上,又忍不住四下看:“江云呢?”
江云在世子身边左右不离,怎么现在看不到人?
侍卫哦了声:“江云押送祭品回老家了。”
东阳侯老家不在京城,过年期间老宅祖坟那边都要祭祀,也要给族中的人送年礼。
这是每年都做的事,春月点点头,不过,以往江云可不用去,都是东阳侯安排的人。
可能,世子回来了,以后家里的事都要担起来了,先让江云熟悉一下。
“姐姐快上车了。”春香在车上招手催促。
庄篱和周景云的马车已经向外驶去,春月不再多说忙上了车。
不知是不是新年的缘故,薛府焕然一新。
婢女仆妇进退有度,忙而不乱。
薛夫人面色红润带着笑意,先前她见人也都是笑脸模样,只是如今笑意越发自在。
薛夫人带着他们去给薛老夫人拜年,过去时薛老爷正在跟薛老夫人拌嘴。
“你想要跟着老二家过,也要看老二家愿不愿意,老二媳妇三天两头生病,过去了,难道让母亲你伺候她吗?”
“那就让他们一家再过来,我还没死呢,就不该分家。”
听到薛夫人来了,两人停下说话,薛老爷看着薛夫人松一口气“夫人来了。”
薛老夫人则扭过头不想跟薛夫人说话。
薛夫人笑意盈盈,上前扶着薛老夫人的肩头:“母亲可别跟大郎生气。”
薛老夫人沉着脸冷笑:“我可没跟大郎生气,挑唆分家的还不知道是哪个。”
薛夫人叹口气:“我也觉得这事急了些。”说罢看薛老爷,“郎君,你好好跟母亲说。”
薛老爷顿时火冒三丈:“这有什么好好说的,老二一家都愿意,母亲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有什么不满,以后她的二子吃喝都要自己花钱了,她想要贴补二子,家里仆妇管事盯着紧,把她当贼一样防着,东西竟然送不出去,好容易送出去了,仆妇竟然敢拿着册子去给二儿媳索要。
薛老夫人拍着桌子骂:“你个不孝子,我进宫告你去!”
听到这话,薛夫人扶住薛老夫人肩头,柔声说:“说到进宫,母亲,您可别生气,病才养好,万一进了宫犯了病,可是殿前失仪。”
薛老爷立刻找到了理由,沉声说:“我看还是别进宫了,身体才好,母亲先前延医问药多时,陛下也知道,不会怪罪。”
何止不会怪罪,她的病还被太医院诊治为癔症,难听点就是发疯,只怕陛下也不愿意让她进宫。
薛老夫人顿时急了,要是真告假不进宫,就坐实她得了疯病了,以后都不能进宫,本来就没多少情分,这样谁还记得她的公主身份!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们就别操心了。”薛老夫人也不说儿子不孝了,“我好好的,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别总守在这我这里。”
薛夫人一笑,这才说:“景云和他媳妇来给您拜年了。”
周景云和庄篱从外间走进来,对薛老夫人施礼。
薛老夫人原本就不喜这个庄篱,如今再看更觉得这女子令人不舒服,又瘦又小,一双眼黑黝黝,神情冷冰冰,大过年的没有半点喜气。
“阿篱当初还想给老夫人您看病,吴太医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母亲你福大,被太医院治好了。”薛夫人在旁笑眯眯说,“她也没能尽心尽孝。”
薛老夫人到嘴边的挑剔话咽了回去,这小女子口舌厉害,又懂医术,太医们都知道,万一出去说她病还没好,她可是有嘴也说不清。
“多谢你了。”薛老夫人挤出一丝笑,让仆妇取来一袋子钱,“给你的压岁钱。”
庄篱施礼道谢,上前接过,周景云也跟着再次施礼。
薛夫人见庄篱拿到了钱,便带着他们告退,又唤薛老爷:“郎君来陪景云吃杯酒吧,别总在这里惹母亲生气,母亲这里有我呢。”
薛老夫人在旁摆手:“你忙你的吧。”
以前这个儿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必须放在眼前调教敲打。
现在这个儿媳更是看着不顺眼,但看多了晚上还会做噩梦,只能少让她出现。
薛夫人并不在意,笑着施礼告退。
薛老爷巴不得赶紧走,跟着出来了。
“辛苦郎君了。”薛夫人一脸心疼地说,“母亲病刚好,脾气有些不好,你多哄着点,我们孝顺她。”
孝顺可真不容易啊,薛老爷拍了拍薛夫人的手:“多亏有你。”
看着这一幕,庄篱在后忍不住笑了。
薛夫人错后一步,让周景云和薛老爷说话,对她挤了挤眼,低声说:“看到没,当人儿媳当人媳妇很容易的,说些好听话,少做些事,人人都夸你是好人。”
庄篱低声说:“小心母亲和世子怪你教坏我。”
薛夫人笑意更浓:“好人是永远教不坏的,而坏人,则需要坏人磨。”说到这里握着庄篱的手,“你可不要学我,过了半辈子才大梦初醒。”
庄篱看着薛夫人,一笑:“能大梦醒来就好,虽迟了些犹未晚。”
这孩子看起来怪怪的,脸上带着笑但眼里并没那么开心,难不成东阳侯夫人又背后嘀咕什么了?薛夫人没有再多说,今日是来玩的,其他的事待她见了东阳侯夫人再问吧。
“走,去看看姨母为你准备的宴席。”
“我不是来吃伯母宴席的。”前厅里薛四郎连连说,“分家了,我知道。”
薛老爷瞪了他一眼:“分家了你也姓薛!说什么胡话!”
薛四郎忙又连连施礼:“伯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也有宴席,有客人可访,我听说世子和少夫人来了,特意来见个礼,就不吃饭了。”
周景云对他一笑:“四郎多礼了。”
薛老爷面色稍缓,不过还是哼了声:“你有什么客人,狐朋狗友别拉家里来。”
薛四郎带着几分得意:“可不是狐朋狗友,是上官月。”
薛老爷刚缓和的面色顿时大怒:“还说不是!怎么把这个东西带进家里来!”
出身不堪,纨绔子弟且不说,谁人不知金玉公主不喜此子,金玉公主性情乖张暴虐,万一引来麻烦就糟了!
“伯父,你别瞎说,你还不知道吧?公主马上就要认下小郎了,以后他就是公主之子。”薛四郎大声说,“论起来,咱们跟他也算是亲戚了。”
薛老爷呸了声,跟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子论什么亲戚。
周景云对薛四郎一笑:“好了,去玩吧。”
薛四郎对他一礼,转身跑走了。
薛老爷没好气甩袖子,招呼大家入席:“别理会他。”
周景云跟着薛老爷入座。
庄篱落后一步,看了眼薛四郎离开的方向。
“阿篱,来姨母这里。”薛夫人招呼。
庄篱收回视线含笑走过去。
薛家二房的居所比大房地方也不小。
尤其是深得薛老夫人宠爱的薛四郎,自己就有一个小庭院。
暖亭里摆了一桌宴席,有酒有菜很是丰盛。
“这不算丰盛,我娘当家后小气的很,要是以前跟着祖母,山珍海味都有。”薛四郎说。
坐在他对面的上官月,正兴致勃勃打量四周,满眼称赞“这比我的楼船上不逊分毫啊,四郎你这日子过得可真不错,果然是皇亲出身。”
说到这里又一笑。
“你我果然相当。”
这话说的薛四郎眉飞色舞,没想到在上官月眼中,他的地位这么高,忙举起酒杯:“以后你我就是亲兄弟了。”
辈分好像不太对,但不管了,无所谓。
上官月显然也不在意,举起酒杯:“我敬哥哥一杯。”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再大笑。
正热闹间,有婢女从外走进来。
薛四郎这边的婢女看到了,有些惊讶:“彩兰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这是薛大夫人那边的婢女。
薛四郎也看过来,见彩兰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彩兰的脸上带着笑意,眼神有些凝滞:“夫人知道公子宴请,让来送一道菜。”
薛大夫人做事一向周全,得知侄子有客,添一道菜也合情合理。
薛四郎高兴地站起来:“大伯母真好。”
他忙亲手来接。
上官月则看着这婢女,神情随意,但握着筷子的手攥紧。
那婢女看向他,上官月只觉得视线瞬时凝滞,眼角的余光能看到薛四郎在打开食盒,婢女们围着说笑,但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眼前只有婢女一张一合的嘴,然后看到一个字一个字漂浮在空中。
“明日午后章家医馆等我。”
上官月的嘴角弯弯,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今日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