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许是因为虞妙妙骨骼肌肉密度远超常人,所以她人头落地的声音,也更为沉闷。
落地就定住了,连滚都没滚一下。
少女死了,死在了自己亲自挑选的人手中。
赵毅倒吸一口气,虽说走江路上谁死都正常,但龙王家的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到底还是有些冲击力的。
不过,现在算是暂时结束了么?
按照规则,自己没有喊人,也就没有对手,那就应该判定为胜,算是度过了这场危机。
这时,黑裙女人低下头,左手掌心摊开,右手握剑向下。
剑锋缓缓摇晃,她脚下那一块翡翠地面,竟在此时化为了液态。
而她下面这一层,就是赵毅。
赵毅:“……”
赵少爷很慌。
虽说虞妙妙是重伤出战,但最后几下明显使用了某种秘术,算是竭尽全力了,可依旧落得个跟年猪一般的下场,被一块块地分了肉。
自己现在的状态,可是比虞妙妙更差很多倍,上方的女人要真是下来,他一定没有生机。
下一刻,女人的剑尖轻挑,将一滩绿色的液体挑飞,落于掌心。
她在将这液体,覆于自己受伤的面部。
被猫爪剥开的脸皮开始蠕动,很快彻底恢复。
她恢复成了最开始的模样,坐在第十一楼的榻子上,飘逸出尘。
指尖一勾,落在虞妙妙尸块旁的铃铛,飞回到她手中,被其抓住了绳线。
赵毅舒了口气。
还好女人不是要下来杀自己,她只是要补个妆。
赵毅低头,看向自己下一层的少年。
少年也在抬头向上看。
赵毅手抚自己的心脏,以嘴型道:
“刚刚真吓人。”
李追远摇摇头。
赵毅眼睛瞪大,他看懂了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说自己放心过早了。
“咔嚓……”
三声大门开启的声音,自三个地下楼层里同时传出。
“嗡!”
钟声却在此时又一次响起。
才刚刚开启一指宽缝隙的塔门,陷入停止。
这个宽度,很显然没办法让三人回到塔内。
高塔顶楼的那张脸,露出了笑意,虽然在不同人眼里的形象不同,但笑容是真的,不再似一开始那般,沉寂如逝者。
李追远没能看见他的笑意,因为他在少年这里没有脸。
可他想表露出的情绪,被李追远捕捉到了。
你在笑什么呢?
想营造出一种这里完全被你掌握,我们的命运尽都操之于你手的氛围感?
先前下楼时,李追远对赵毅提起过抛硬币的比喻。
其实,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与局面,当你不得不去面对时,都可以用一枚硬币来决定。
这里的阵法,是李追远所见过的所有阵法中,最为强大、精美与完善的,没有之一。
以他如今的阵法水平,都只能做一点小偷小摸的事,根本就没想过去破除它,因为这根本就不可能。
恢宏的构建,岁月的沉淀,乃至连殉死在这里的人,他们的意志,也融入了这座阵法中,包括塔楼内那些强大的玄门死者。
设计这里阵法的人,根本就没有想要去控制它,也因此,不会留下什么后门破绽可供利用。
但顶楼的那位,现在,却让本该开启的塔门,停住了。
硬币两面,正面,他已经强大到可以轻松揉捏修改这里的规则;反面,他就是在强行破坏规则。
若是正面,自己可以完全放弃抵抗了。
因此,但凡自己想再扑腾挣扎一下,那这枚硬币,就只能是反面。
“叮叮当……”
黑裙女人手中的铃铛响起。
受壁面阻隔,李追远听不到铃铛声,但因为她是手抓绳线,所以可以看见那铃铛的摇摆。
少年觉得,应该不仅仅只有她手里的这枚铃铛发出了动静。
事实也的确如此,高塔内,从第二层到第十一层,所有死者面前悬挂的铃铛,在此刻全部摇晃发出了声音。
只是,这一动静都被高塔所隔绝,但却清晰落入了顶楼那人的耳中。
那人发出了一声叹息,转身,面朝那口大钟。
大钟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血色纹路,里头凝聚的,是命格与气运。
这些,都是这么多年来,不知多少人或主动或被动,献祭出来的。
原本,距离彻底补全这口大钟,只剩下最后两笔,现在,就只差一笔。
底楼壁画上的预言本来是能成功的,只差一个,但凡能补上去,那么就是三选一,最后一个幸存下来的大气运者,可以敲响这口飞升之钟。
现在,出了点问题。
三选一,去其二;可偏偏只死了一个,还差一个。
那他只能强行出手,给它补回去。
高塔内的躁动,还在持续。
当无脸人再次摇动起大钟时,躁动变得更为激烈。
尤其以第十一层为甚,一身道袍的老者,膝上拂尘无风自动。
对面床榻上侧躺着的鹤发童颜读书人,指尖更是出现了轻颤,他的愤怒肯定更多一些,因为他的书,被偷走了。
“稍安勿躁!”
无脸人伸出双手,他的十指很长,漆黑的指甲更长。
高塔内的躁动,终于渐渐平息。
无脸人抬头通过窗户,看向空中。
飞升,果然遭天道所妒之举,但这点波澜,算不上什么。
这块地方,自带神奇,天然独立,可隔绝世间腐朽。
而且,自家先祖在设计这里之初,就算计好了如何提防天道的干预。
包括那场忽然出现的山岩喷涌,这自然之罚,亦在先祖掐算之内,反倒借此,为这里的创造,补上了最后一个重要环节。
他早就知道,天道会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掺沙子,但他无所谓,这点变数,影响不了大局。
“就差一个了,动手吧。”
“叮叮当……”
黑裙女人手中的铃铛,还在响动。
她的剑尖再次朝下,轻晃之下,下方壁面开始融化,不同于先前只取一瓢来复原自己的脸,这次,是她脚下的这整块区域,全部开始了消融。
她,要下来了。
赵毅整个人又不好了。
在这一危急时刻,赵少爷没去看头顶快要融化脱落的壁面,而是再次低头看向自己下一层的少年。
他很想对那黑裙女人说,杀了我后,你可千万得继续往下杀啊,把底楼那个也一并带走,要不然自己路上一个人太寂寞。
但他知道,这大概不太可能,高塔底楼壁画里,画的可是三选一。
自己刚做了如此大决断的一赌,可还是逃不离这必死的局面。
真该死啊?
“你,想报仇么?”
一道声音,出现在了因目睹小姐惨死而陷入暴怒的阿元耳中。
这声音似有某种魔力,将他的负面情绪完全压制了下去。
“把你的身体交给我吧,心甘情愿地交给我,因为我需要发挥你这具身体的,全部潜能。
我姓虞。”
其实,只需要说最后三个字就足够了。
但这三个字,是虞藏生最不想说出口的。
他打心眼儿里,不认可那虞妙妙配姓虞。
好在,人是不行,但这头猿猴,倒是不错。
哪怕是放在过去的虞家里,像阿元这般的妖兽,不是说没有,但非常稀少。
忠诚的妖兽其实很多,可既忠诚潜力又大到可供配给优秀嫡系子弟充当伴生妖兽的,就很少了。
因为,越是潜力大的妖兽,就越是难以保证忠诚。
阿元跪坐下来,双手摊开,贴于地面。
他向这位不知何时附身在自己身上的虞家先人,主动献出自己的身体,一切,只为给自己的小姐报仇。
下一刻,阿元双眸中的赤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邃。
虞藏生站起身。
截然不同的气场,升腾而出。
这不禁把同在地表这一层的谭文彬等人吓了一跳。
大家的第一反应是,那位老师忽然在此刻选择不装了。
四个人,马上摆开架势,准备迎战。
润生在前,谭文彬在侧,阴萌在后,身体还比较虚弱的林书友,默默地将手伸进书包里握住了符针。
虞藏生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将掌心摊开,朝下。
其身下这块壁面开始流动,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扩张出了一个大洞。
他整个人,落了下去。
他的速度,比黑裙女人要快多了。
到底是在这里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对规则,尤其是对这翡翠壁障,更为熟悉,而且现在,规则松动了,他也能更加从容。
谭文彬:“走,我们也下去。”
四人没做犹豫,从那洞口处跳了下来。
此时,黑裙女人脚下的翡翠也融化得差不多了,身形落下。
赵毅开始后退。
随即,他头顶处,也出现了一个坑,阿元的身形出现,挡在了黑裙女人和赵毅之间。
很快,润生、谭文彬四人,又跟着跳了一个坑,来到了赵毅这一层。
赵毅看着谭文彬他们,心里踏实了不少。
谭文彬用脚踩了踩地面,对站在前方的虞藏生很客气地开口道:
“老师,劳烦您再帮我们开一层。”
自家小远哥,可还在下面呢。
虽然知道这里危险,处处透着一种不可抗的诡异,但他们还是想要和小远哥待在一起。
虞藏生听到了,但什么也没做。
赵毅开口道:“他现在留在最下面,反而是最安全的。”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实际上一点道理都没。
再开个洞,让自己等人下去或者把小远哥接上来,不管怎样,己方都能多出一个强有力的帮手,他们这里要是打输了,小远哥一个人留在下面还不是一个结局,又有什么意义?
虞藏生不开这一层的举动,只能说明一件事,并不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家的立场,并不一致。
赵毅对谭文彬使了个眼色,显然,赵毅也看清楚了这一点。
谭文彬马上故作恍然道:“对,没错,确实是这样,是我疏忽了。”
站在下面一层的李追远,听不到上面人的对话,但在谭文彬将目光落下来时,少年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这个方向,落在谭文彬这里,指的就是赵毅。
谭文彬会意:“润生、阴萌、林书友,做好准备,听赵少爷指挥。”
润生举起黄河铲,站在了赵毅身前,其余人按照以前保护小远哥的阵形,将赵毅护在了中间。
赵毅开口喊道:“听我命令,随时准备入场!”
听命令入场,那就是不入场,坐山观虎斗。
李追远见谭文彬他们按照自己意思做了,也就放下心来。
少年是相信赵少爷水平的,这也是目前最合适的方法,他的团队有个特点,那就是没有指挥中枢,实力就没办法完全发挥出来。
随即,李追远又看向上方的虞藏生。
他是故意不把自己放出来,故意把自己继续关在这里头。
对此,李追远并不感到奇怪,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利益点,这些利益点又决定着每个人的立场。
这时,李追远感知到上方赵毅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少年转过视线,对了上去。
赵毅嘴巴故意高频张开闭合,同时左手朝下,比了一个“三”的手势。
李追远知道,赵毅在无声地骂人,在发泄着他的不满。
赵毅也看出来了,黑裙女杀了虞妙妙后又下到自己这一层来杀自己,是一种反常破格行为。
但这种破格行为绝不是临时起意。
而他赵毅是和少年一起没喊人下的楼,这肯定瞒不住顶楼那位。
可在安排楼层时,虞妙妙负一层,自己负二层,少年负三层。
赵毅觉得,如果虞妙妙被安排在负三层,那么少年就会被那排在负一层,反正他注定会被安排在负二层,负责把二人隔开,充当那个凑数的添头!
真按照常理,虞妙妙喊了人,该死;少年还撬了一本书下来,这是大不敬啊,不该把少年排负二层么?
再者,黑裙女现在被挡着了,正确做法不该再继续下一层,尝试杀一杀没人保护的那个么,她为什么就没后续动作了,只停留自己这一层非要杀自己不可?
所以,这楼层安排,绝不是随机的,肯定受人操控,而且那人还不想少年死。
姓李的,你还说你在这里没亲戚,你家亲戚都住上顶楼了!
也就是二人脑子都很好,才能通过这点动作互相明晰意思。
但少年知道,自己这里的可不是亲戚,而是祖上的仇人。
至于说为什么这般安排自己,也很好理解。
在仇人家后代面前,飞升成仙,应该是一种极其畅快的事。
人家是把自己当快感来源了。
你们拿的是江水推过来的“请柬”,自己这里,可是对方实打实“亲自来送”的请柬。
黑裙女手中的铃铛,继续发出声音。
然而,黑裙女本人,却在与虞藏生对立之后,不再有动作了。
谭文彬和赵毅他们看不见,因为他们把虞藏生紧紧保护在身前。
李追远可以自由移动,他就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再抬头向上看,可以看见虞藏生的正面。
他的双眼,正泛着灰白二色的光泽,这就是黑裙女没有动的原因。
李追远马上看向黑裙女:虞妙妙,还没死?
“叮叮当!!!”
铃铛声响得更剧烈了。
黑裙女身体开始颤抖,强行舞起了剑花。
和先前杀虞妙妙时的招式一样,她身形立刻自原地消失,但虞藏生没有躲,他抬起手。
“噗!”
黑裙女的剑,刺穿了虞藏生的右手,但很快,虞藏生手掌一握,抓住了剑锋。
他的右手发出刺耳的颤音,血肉早已飞散,白骨快速化作粉末。
也就只有阿元的这具体魄,才能禁得起这般折腾,哪怕换做虞藏生生前,都不敢以这种方式来接这一剑。
双方的距离,在此刻被暂时固定。
虞藏生眼眸里的灰白光泽瞬间放大。
黑裙女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尖叫。
李追远听不见声音,但在赵毅和谭文彬他们耳朵里,却好似又听到了虞妙妙的那种音色。
虞藏生双眸里流出鲜血,黑裙女的双眸里也在流出脓液。
终于,女人的头,低了下来。
焦急的铃铛声,也在此刻停止。
塔楼顶部,无脸人发出一声叹息:“难为你了,在这里藏了这么久。”
下方,黑裙女慢慢抬起头。
原本一直闭合的眼眸,也缓缓睁开。
虽是成年女性,可这眸光里,却呈现出一种少女感。
先前,虞妙妙被杀,吸收了精气与命格。
但虞妙妙一体双魂,只是被吸走了一个,还有一个仍残留在这具身体里。
因为黑裙女本人,并没有太多自我意识,她只是按照规则办事,杀一个人,吸收一个人,然后回高塔。
虞藏生用带血的眸子盯着黑裙女,他希望,被吸收的那个是猫妖的,留下的,是属于虞家人的。
“您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黑裙女张嘴,发出娇弱惶恐的声音。
虞藏生将手指抵在自己喉咙处,开口道:
“你是人还是猫?”
黑裙女有些茫然,似是自我审视了一番,讶然道:
“那只猫,怎么不见了,它一直压着我,让我沉睡。”
虞藏生点点头,面露欣慰道:“很好。”
心里则道:
演得如此浮夸,真是个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