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开口说话的同时,李追远脑子里也即刻生出了“脑雾”。
它正在逐步覆盖自己的记忆与认知,将自己拉入过去的那一段特定的情境中。
对此,李追远表示理解。
虽说梦鬼正处于惊惶不安的状态,同时正逐步失去对这里的掌控,但至少在眼下,梦依旧是梦,在它大框架未倒塌前,它依旧会按照既定流程去运转。
就是,李追远不太喜欢这种“渐进”的过程,他能感受到,有一股力量正在遮蔽自己的记忆。
这给他一种,自己正在被人当面侮辱智商的感觉。
既然这种记忆覆盖不可逆,他宁愿选择更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要不然你干脆扬起一片沙尘或来一道闪电,然后场景瞬间转换,让自己直接代入。
但转念一想,李追远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个矛盾点,那就是在自己被梦鬼拉回小皮卡里听收音机充当节目点评嘉宾前,自己应该已经被梦鬼拉入梦境里很多遍了。
按理说,自己已经被打磨去不少棱角,至少对这种梦,应该逐步趋向于接受和麻木。
哪里可能再入梦时,依旧得花费这么久的时间,来为自己布置代入感?
所以,梦鬼你之前,到底在做什么?
脑雾正在逐步形成,一些东西李追远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去进行尽可能多的思考,哪怕只是用一种思维惯性。
不应该的。
李追远承认自己在精神层面,超出自己伙伴很多。
但他不会想当然地认为,凭借这些,就能让自己在这梦境里,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任何反常理的现象,必然至少有一个客观作用因素。
李追远把在小皮卡上,梦鬼与自己的对话,在脑海中快速回忆了一遍。
少年心中生出一种猜测:
梦鬼的服软语气,是对自己说的。
所以,
有没有一种可能,
梦境出问题的不仅仅是谭文彬和阴萌,
自己的梦,
其实也出了问题?
刚一念至此,“脑雾”覆盖完成。
李追远的记忆,定格在了一年半前,那时的自己,还没回到老家南通。
少年此时的模样,也发生了变化,个头矮了一些,脸蛋圆润了一些,坚持吐纳基本功所带来的身体力量感消失,因经历而蓄养出的既压迫又从容的气质也被抹去。
李兰的怀抱就在面前,李追远脸上也露出欣喜的笑容,扑入李兰怀中,母子相拥。
“妈妈,我好开心。”
母慈子孝。
那时的男孩,就是这般模样,他还未放弃对自己母亲的期待,虽然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甚至很厌恶自己,却依旧执着于牵着母亲的袖口不放。
相拥后分开,李兰右手拿着票,左手牵着李追远的手,母子俩走入游乐园。
虽然没有检票员,可李兰依旧做着递票检票的动作。
李追远乖乖地站在妈妈身边,不时流露出对游乐园的好奇与向往。
他也会向里面站着靠一靠,尽可能地不去阻碍其他游客的道路。
哪怕,这里除了他们母子俩,压根就没有其他游客。
这就像是林书友梦里,他奔跑向自家着火庙宇的路上,越是靠近庙宇就越是看不见路上的人,只是林书友在那种情境下,是不会在意这种细节的,毕竟他神经有些大条。
所以,梦也会对一些没必要出现的东西,做一些简化,反正不影响你的代入感。
同样的现象,也出现在李追远的梦里。
但和林书友那里的简化所不同的是,哪怕此时游乐园里人满为患,在这对母子的视角里,有和没有,并没什么区别。
母子俩反正都是在演戏,对着活人演对着人偶演……和对着空气演,没什么区别。
园区门口,摆着卖冷饮的冰柜。
李兰面带微笑地低头看向李追远,李追远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然后不自觉地抬起眼皮,偷偷看一眼自己的妈妈,接触到妈妈的目光后,又马上挪回视线。
“呵呵。”
李兰似乎是“看破”了儿子的小心思,走上前,对着空气问价,再从冰柜里挑选出一个雪糕。
她给钱,再找钱,最后又说了声:“谢谢”。
随后,李兰撕开包装纸,这是一块熊猫脸的可爱雪糕,她将其递给儿子。
李追远伸手接了过来,然后,他吃一口,再将手臂举起,李兰弯腰,也吃了一口。
母子俩说说笑笑,开始在游乐园里找游玩项目。
若是从上帝视角,也就是梦鬼视角来看,哪怕它还没去特意布置出什么,但这个梦,已足够诡异。
这对母子,在空旷无外人的游乐园里,“无实物”表演得极为细腻。
雪糕很快就吃完了,李追远将包装袋和小木棍一起丢入垃圾桶,然后张着自己的双手,有些局促。
李兰从口袋里拿出面巾纸,细心地帮儿子擦拭。
擦好了后,更是用手指在儿子鼻子上,轻点了一下,母子二人相视而笑。
可惜的是,没有外人。
否则,这对母子,绝对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可爱懂事精致如瓷娃娃的孩子,漂亮且气质绝佳的年轻妈妈,母子俩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诠释着“母子”这个词的标准含义。
这里的梦,应该是恐怖的。
一如谭文彬、润生、林书友和阴萌他们在这里所经历的一样。
其实对于李追远而言,这个梦,也是恐怖的。
因为李兰会在外人视角无法看见的刹那间隙,眼眸里流露出一抹排斥,为自己擦拭手指时忽然稍加一点力。
种种稍纵即逝的细节,流露出李兰对自己的厌恶。
残忍的是,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能够捕捉到。
更残忍的是,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清楚,她本是能演得滴水不漏的。
最残忍的是,她是故意,在自己儿子全心全意表演时,让他失去那种努力营造出的虚假温情和满足感。
她在嘲讽,她在讥笑,像是在面对一个……自欺欺人的小怪胎。
他们怕是这世上,最连心的一对母子。
也因此,她更清楚如何让自己的儿子难受,让他体验到,人皮不断被撕扯下来的感觉。
每次看到他因心颤而渐渐绷不住的演技,她的内心,就能得到些许松快。
“儿子,我们坐海盗船好不好?”
“好。”
李兰去买票。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李追远抬起手,似是眼睛入了沙子,开始轻揉。
借着自己手部的遮挡,少年的眼里,流露出一抹与其年岁不相符的平静与淡然。
买好了票,母子俩在空无一人的海盗船前,排起了队。
他们甚至,能在“看见”一些有趣的人时,互相拉一拉对方,示意一起看,还能就此说说笑笑。
一个开个头,另一个马上就能接上。
在愉快且期待的氛围中,李追远和李兰坐上了海盗船。
海盗船开始前后摇摆,幅度逐渐增大。
李追远开始欢呼,李兰搂着自己儿子,也笑得很开心。
原本,这种“美好氛围”,应该继续持续下去。
但不知怎么的,在李追远视角里,海盗船船头上,那个戴着帽子的独眼龙船长,变成了一个白发老人的形象。
老人虽然年纪大了,但精神矍铄,身子骨也很硬朗。
他站在船头,无视着船身的摇晃与“风浪”,正在对自己露出慈祥的笑容。
看看他的笑容,再扭头看看自己妈妈的笑容。
二者一样,二者又很不一样。
“小远侯……小远侯……小远侯……”
老人发出了呼唤。
李追远听过自己妈妈的秘书徐阿姨对她家里父母打过电话,当时徐阿姨说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方言。
徐阿姨说,这种方言,他妈妈也会,但他从未听自己妈妈讲过,记忆中,他妈妈也从未和老家外公外婆通过电话。
海盗船的摇摆幅度,进入了最大值。
船头的老人,身体慢慢出现龟裂,他在破碎,但他依旧在看着自己,脸上慈祥的神情也没有改变,他还在继续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李追远双手抓着前面座椅的栏杆,低下头。
李兰:“你害怕了么,儿子?”
李追远用力地点了点头:“妈妈,好可怕。”
李兰:“快结束了。”
海盗船逐渐平稳下来,这一轮,结束了。
当李追远重新鼓起勇气抬起头时,看见了碎裂一船的老人。
这里是手,那里是脚,到处是血迹,他的头,则正好固定在自己身前座位上,正注视着自己。
李兰牵着李追远的手下来,下船时,男孩的腿有些发软,呼吸也有些急促。
“儿子,你要休息一下么?”
“不,不用。”他不会因为自己的缘故,给母亲添麻烦。
一切属于孩子的麻烦,可以制造,但都得在有限范围内,只为体现小孩子的可爱和为母亲的表演搭台。
“那我们去玩碰碰车?”
依旧是买票,排队。
轮到母子俩后,俩人一同坐入了一辆车里。
这是一个圆形场地,里面有很多台车。
平滑的地面上,画的是穿着各个民族特色服饰的男孩女孩手拉着手。
当指示灯亮起时,里头所有的车,哪怕没有人在开,也都动了起来。
李兰示意李追远来开车,李追远手握方向盘,脚踩踏板,碰碰车的速度提了起来,很快就和前面的那辆车相撞。
“哎哟!”
“哎哟!”
母子俩发出了一样的呼喊。
接下来,调转方向盘,脱离,再撞向另一个人。
“砰。”
“呵呵。”
“哈哈!”
纯粹的撞来撞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最好从侧面,撞向其它车,然后母子俩似乎能同时听到被车上不存在的尖叫声,接着一起发笑。
但开着开着,李追远忽然看见,场地中央位置,原本画着一个小女孩的区域,那个小女孩,离开了画面,坐了起来。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汉服,很端庄,安静地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双脚则踩在身前。
她很文静,她也很漂亮,虽然她的眼神没有聚焦,哪怕周围不断的有碰碰车疾驰而过,她也没有丝毫理会,只是单纯地平视前方。
不知怎么的,看见她时,李追远也安静了下来。
男孩甚至稍微往边上侧了侧身子,与自己的妈妈拉开了一点点距离,至少不像先前,紧挨得那么近。
李兰问道:“你累了么?”
“嗯。”
“那妈妈来开。”
不等李追远回应,李兰就伸手抓住了方向盘,然后脚猛地踩下踏板。
这次,碰碰车没有去撞其它车,而是径直向着场地中央的那个位置开去。
速度很快,没什么反应时间,李追远的眼睛睁大,随即就看见女孩被自己所在的碰碰车压过。
男孩的身体开始颤抖。
李兰继续开车,踩向倒车踏板,然后,又一次碾了回去。
男孩双手攥紧,被修理得很好的指甲,嵌入皮肉之中。
李兰又一次开车撞了过去。
男孩仰起头,强烈的窒息感袭来。
李兰:“儿子,妈妈开得好不好?”
男孩咬着牙,闭着眼。
李兰再次碾过,一次又一次,不停往复。
“儿子,妈妈技术怎么样?”
“儿子,妈妈厉不厉害?”
“儿子,你今天怎么了,胆子这么小么?”
结束音响起。
所有的碰碰车都停歇了下来。
车上不存在的人,开始下车离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脸上,都流露出意犹未尽。
正常来说,游乐园里的碰碰车,票价算是所有项目里最贵的那一档次,而且体验时间并不长。
李兰问道:“儿子,我们再玩一次好不好?”
这个时候,你留一个人坐车上,再让一个人去交钱,就能不用排队接着玩。
李追远睁开眼,在他的视线里,场地中央位置,已是一片红色。
那件本就是红色的汉服,早已在不断碾压中撕扯破碎。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在刚刚,李追远心里有无数次想要宣泄的冲动,他恨不得亲手把自己身上的人皮撕下来,然后把身边这个女人的人皮,也一并扯下。
他很想就这么血淋淋的站在这里,去面对她,去面对这个世界。
因为他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痛苦。
可每次这种冲动到达临界点时,李追远的额头总会出现一种冰凉又柔软的触感,对其轻轻抚摸。
它一次次将自己蹙起的眉头抚平,将自己濒临崩溃的心态从悬崖边又拉扯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面前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这座悬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上会有一根绳子,阻止自己跳崖。
但他很珍惜这条绳子,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渴求到了一缕新鲜空气。
再扭头,看向身边坐着的仍然跃跃欲试想要继续玩下去的妈妈。
李追远面露微笑,回答道:
李兰将一张钱递给李追远,这是个大面额,可不仅只能续一次。
李追远离开碰碰车,走向空无一人的售票台,将钱递送过去,然后对身前笑了笑,侧过身,指向自己母亲所坐的那辆碰碰车。
随后,李追远又跑了回来,坐里。
这一来一去间,鞋底传来“咯吱咯吱”的粘稠声响,刺得男孩耳膜生疼。
“妈妈,好了。”
“好,我们继续玩。”
“你来开,妈妈休息一下?”
“嗯!”
李追远接过了方向盘,脚也放在了踏板上做着预备。
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好像缺失了一大块。
他不知道这一块究竟去了哪里,但他能敏锐地感知到,这一块还在继续起着作用。
这似乎,是一场拔河较劲。
绳子的另一端,好像不仅仅是自己的妈妈。
同样的,自己的身边,好像也站着另一道身影。
没有线索条件,没有已知讯息,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输。
指示灯再度亮起,新一轮的游戏开始。
李追远驾驶着碰碰车开始和其它车对撞。
李兰一开始只是笑吟吟看着自己儿子玩,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发现自己儿子只在边缘地带找车撞,她就伸手指向了中央处。
“儿子,去那里,去那里。”
李追远扭头看向中央处,他看见那个穿红色汉服的女孩,又出现在了那里,依旧是坐在板凳上,穿着绣鞋的双脚整齐地踩在身前。
男孩调转了方向盘,向她开去。
内心的剧烈颤抖,再度浮现,他再次开始颤抖,发自内心的颤栗,一种想要撕扯下身上一切的强烈冲动,又一次浮现。
可就在这时,女孩却对他露出了笑容。
这一瞬间,李追远安静了下来,他也露出了笑容。
“砰!”
他撞了过去。
李兰:“好玩么?”
李追远:“真好玩。”
李兰:“那快退回去。”
李追远:“好的,妈妈。”
一次次的撞击,一次次的碾压,换来一次次的内心颤栗,但伴随着次数逐渐增多,内心的抵触,也正逐步降低。
这一轮游戏里,李兰没有接手方向盘。
下一轮游戏,和再下一轮里,依旧全部是男孩在开。
他叫得很大声,他笑得也很开心,玩得脸上全都是汗。
最后,还是李兰开口道:“儿子,休息一下吧。”
“好。”
李追远双手松开了方向盘,留下了两道湿漉漉的手印。
母子俩离开了碰碰车,往外走去。
途中,李追远回头看向身后,中央位置处,那个女孩,依旧坐在那里。
她丝毫没责怪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依旧就这么看着他,对他笑,眼里,像是藏着无数颗璀璨的星星。
李追远脸上也洋溢起笑容。
男孩无法具体形容出这种感觉,这似乎是一种信任,信任程度高到,她不需要说话,只需一个简单的眼神就能互相理解,任何多余的解释都是无用的累赘。
李兰问道:“看来我儿子是真的玩开心了。”
“嗯,很开心。”
李追远现在是不知道自己处于怎样的一个环境中,他并未突破“脑雾”下的记忆覆盖。
但站在梦鬼的角度,哪怕没有其它糟心棘手事影响,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它也是很头疼的。
换做其他人,这种强行拽入再一遍遍强行打磨,怎么着都能一步步侵蚀直至其崩溃。
可是在少年这里,即使梦鬼已经窥觑推算出最合适的梦境,但少年表现出来的,居然不是麻木……
他在适应!
你所调动的一切可以引发其情绪失控的场景,都会被他一个个克服过去,最终在其心底,再也起不到丝毫波澜。
他甚至,能够从这种克服极端情绪的过程中,收获某种快乐。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缺点。
他在隐藏着什么,在维系着什么,他有另一个临界点,只需要自己将其破开一个细小的口子,那迎接他的,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崩溃。
但问题是……
游乐园检票口外面。
手持蜡烛低着头的身影,站在那里,当它想要往里走时,身前的检票栏杆,却一直没有为它开启。
梦鬼缓缓抬起头,露出了它那张男女不分的脸。
这张脸上,是满满的不解。
它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攻破少年心防的另一条思路,可问题是,身为这个梦的制造者,它竟然被阻拦在了这个梦的外面。
它无法对这个梦,进行任何的修改。
这也就意味着,无论多少次梦境轮回,少年在这里所经历的,都是第一个版本的梦。
如果第一个版本的梦对其真的有效,哪怕仅仅是0.99,那不断乘法下去,也能将其不断削弱。
可如果这个版本的梦,对少年来说,是1呢。你乘多少次,都是没效果的。
要真是1,那也就算了,最起码能将其困在这里,可要是1.01呢?
这也是梦鬼把少年重新拉出梦的原因,它担心继续下去,自己的梦,只会不断增强少年的心境。
最明显的一个表现就是,每次入梦时,所需要覆盖少年既定认知的时间,正越来越长。
但自己把他拉出来后,他自己竟然……又主动走了进去。
但这,还不是最夸张的。
梦鬼往后退了一步,它的身形一下子就来到了桥中央。
两侧,都是湖面。
东侧湖面上,一只只或大或小的乌龟,正在湖面上游动,绵延伸展过去,看不到尽头。
西侧湖面上,一道道鬼影正在下方泅渡,无数只手不断探出水面,似在承受着某种酷刑折磨,企图抓到什么来替代自己。
梦鬼看着自己手里的蜡烛。
原本,烛焰是红色的。
现在,三分之一是蓝色,三分之一是黑色,红色只余留在中间这一束,而且还在继续被压缩。
这是它的梦,但它已经渐渐失去对其的控制。
它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它是真的想不通。
作为梦鬼,这里应该是它的主场,它在这里应该主宰一切。
这同时也是最令它感到畏惧的地方,
到底是怎样的恐怖存在,
可以以这种方式,强行介入自己的绝对主场?
梦鬼闭上眼。
下一刻,
它睁开眼。
它躺在一座池塘里,一根燃烧的蜡烛,矗立在其胸膛。
池塘四周,漆黑一片,但借着蜡烛微弱的光芒,可以看见十几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们都盘膝坐在池塘边,各自做着自己手里的动作。
有的在掐指推算,有的在以龟壳占卜,有的在掷签筒,有的在打算盘,有的在摇钱币……
推算而出的念力,在四周形成了阵阵光晕。
这是可以称得上绝对豪华的阵容,这世上,能派出这种推演阵仗的势力,可真的不多。
梦鬼和他们,并不是一伙的,他们彼此,其实一直都在互相提防。
他们想要自己布局杀人,至少废人。
自己则需要他们的这种加持,获得更高的推演加持,让自己的梦,得以更进一步。
双方,各取所需。
可现在的问题是:
你们要我杀的人,到底是谁?
是你们真的知道,要我杀的人是谁么?
你们,
到底是怎么敢的?
这时,一道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身形被完全包裹进了灰色长袍里,不露出丝毫,甚至连发出的声音,都经过了扭曲。
梦鬼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们对自己,做了最为精密的隐藏和遮掩,不止是在现实里,更是在天机因果中,将自己的行为痕迹抹去。
“可以收手了吧?”
对方发出了询问。
梦鬼:“可以,但我想,多享受一会儿。”
“不要太贪婪,你得到的加持,已经够多了,赶紧收手吧,以免夜长梦多。”
梦鬼:“我喜欢夜长,更喜欢梦多。”
实话,是不可能说的。
梦鬼很清楚,如果把现在梦里头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们,他们最先做的,就是与自己脱钩,甚至反过来镇压自己。
不过看样子,他们也是觉得这件事已十拿九稳,丝毫不觉得,在如此周密布置下会出什么问题,就像是自己刚开始时一样。
“早点结束。”
“好。”
梦鬼重新闭上了眼。
结束不了了,
只有大家一起下水,
我才能有一线趁乱上岸的机会。
灰色长袍者转身向外走去,他推开一扇门,门外是阴沉沉的黑暗,门内,则是火把通明。
虽然只隔着一扇门,在中间的禁制阵法,复杂密集,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格局环境。
屋内有一口井,井口很大,却不是太深。
井壁全是锁链,锁链上贴着符纸,将一个东西困锁在里头。
被锁住的东西,时而变成人的模样,时而变成一只鸟,但无论怎么变,困住它的锁链依旧异常稳固。
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他也是一身灰色长袍。
两个身穿灰色长袍的人,隔着井口,相对而立。
他们出自一个家族,却并不互相认识。
因为这个家族虽有主家,但主家平日里也仅仅能管自己一家,家族分枝如星罗棋布般撒落,彼此间连姓氏都各不相同。
这是一种避灾的方法,也是传承延续的手段。
只有在特定时候,由主家启封传召时,他们这帮人,才会在隐藏身份的基础上,聚集到一起行事。
事了之后,又会各自散去,再次隐姓埋名,彼此不知。
“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他们家,竟又有人开始走江了。”
“许是吸取了上次那位走江失败的教训,这次这个人,走得悄无声息。
若非先祖曾与柳家恩怨纠葛颇深,留下契机,借此算出江水异动,怕是江湖上,还真没什么人能发现。”
“可能是刚走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打出名头。”
“这不一定,柳家那个老太太,素来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她老了。”
“也是。”
“你对这个人,好奇么?”
“不好奇,很蠢,我从未见过如此懂得配合,自己乖乖入网的鱼。
我甚至怀疑,我们摆出如此阵仗付出如此巨大代价,只为了剪除掉他,是否划算?”
为了尽可能地隔绝因果关系,他们在布局推动时也是极尽小心谨慎,因此耗费了极大资源,尽可能不亲自下场操作以免留下痕迹。
但这次,其它线都推进得很是顺利,有一条线,异常的麻烦。
最后,不得不派出一个族人亲自下场纠正,纠正之后,他就自杀了。
所以,虽然局是他们布置的,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想杀的人,具体是谁。
因为,不知者才能无罪。
“不能给龙王秦龙王柳再次起来的机会,这两家人,全是疯子。”
“我知道,不过我很期待,柳家那位老太太先发疯。”
“这也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梦鬼那边快结束了。”
“那就准备好将其镇压,让这伯奇形神吞了梦鬼,把痕迹彻底湮灭。”
“这伯奇形神,历史上就是被柳家人镇压过的,倒也合乎因果。”
说着,两个灰袍者一齐挺起胸膛,声音也从先前的阴沉,化为正气浩然。
“梦鬼难缠为祸人间;我等付出巨大心血,联合走江者布下此局,只为正道,除此邪魔!”
“吾辈正道人士,人人得以牺牲,只求江湖清明,人间太平,除魔卫道之心,天地可鉴!”
短暂的休息过后,李追远和李兰一起走入鬼屋。
时下鬼屋,想要做出光影效果,需要极大成本,而为了既节约成本又能营造出恐怖氛围,就往往朝着接地气甚至是接地府的方向奔去。
里头的棺材、纸人、黑白无常、酷刑等等场面,是怎么生理不适怎么安排,只要把你吓到,那就算值回票价。
李追远和李兰牵着走,参观完了鬼屋。
母子俩,被“吓”得六神无主。
李兰会抱住自己儿子,李追远也会抱住妈妈。
鬼屋里头很黑暗,对演技的细节要求也就不高,母子俩,都能得到喘息与放松。
毕竟,再优秀的资深演员,和老戏骨对戏,时间久了,也都会感到疲惫。
不过,有一些个场景,让李追远内心震动了一下。
他看见了一个正蹲在地上啃食尸体的大个子。
看见了一个躺在棺材里,忽然坐起的女人,她是由纸人做的,皮肤很白。
看见了被恶鬼附体不断撞墙的年轻人。
看见了被两个孩童鬼,撕咬身躯的男子。
在路过他们这四个场景时,李追远脸上流露出了神情变动,并不全是装的,哪怕他心底知道,他们是假的。
走出鬼屋后,李兰整理起了头发,还特意避开了自己儿子,不想让儿子看见母亲被吓到的一面。
李追远则在反复诉说着里头的经典场景,童言童语。
李兰收拾完毕后,蹲下来,看着自己的儿子,笑道:“我们家小远,可真勇敢呢!”
说着,她伸手将男孩抱入自己怀中,轻拍男孩后背,安慰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乖,晚上可别做噩梦,小远是勇敢坚强的孩子,对吧?”
李追远微微侧过头,看向自己母亲那精致的耳垂。
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背后,母亲嘴角上,正勾勒出的讥讽笑容。
或许,母亲也知道自己能想象出她现在的表情吧。
那就表演一下神伤,配合她一下?
李兰将李追远轻轻推开,看向李追远的脸,从男孩的眼眸深处,她看见了一抹稍纵即逝的忧伤和痛苦。
“前面有解字谜的游戏,我们去那里吧?”
李追远继续被李兰牵着走。
他知道,自己和母亲,有着一样的病,他经常能看见每天早上,母亲出门前,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
但不知为什么,以前和母亲相处时,他会费尽心思地想要讨她开心,在这些之余,他其实也能收获到某种很特殊的慰藉。
类似一种满足,一种依恋,一种惯性,一种寄托?
他其实从未真正的在演戏,除了演戏之外他是投入了些许其它他所陌生的东西的。
然而,这次和母亲一起来游乐园玩,他发现自己找寻不到那种陌生的情绪了。
如果能见不到她,好像也可以,如果能离开她,似乎也不错,如果她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自己好像也不用那么累?
那个东西……像是忽然间,就这么永远失去了。
李追远抬头,看向天空。
我似乎,一下子丢失了很多东西?
“儿子,你怎么了?”
“妈妈,我有点累了。”
“那正好,做做解题游戏,放松一下。”
“嗯。”
解题摊很大,这是游乐园里比较大型的一个活动,有三个并排在一起的长廊,里头放着屏风,解完一题后,可以去下一桌。
最后根据解题的多少,获得一些奖励的挑选。
当然,也是要买票的,奖品也不贵,很多是字谜甚至是脑筋急转弯这类的题目,控制好的话,游客玩得开心,园区也是有得赚。
“儿子,我们来比赛好不好?”
母子二人,一人走向一个长廊。
每个桌子后头都应该有一个工作人员的,或者不忙时,一个工作人员照看个两三桌,但这里,没有人。
题目,就摆在桌子上,自己答。
他们母子俩也不用对照答案,解出来的,就是对的。
李兰付了钱。
答题开始。
第一题,一张整个桌子大的照片,里面全是统一的人脸,要求你在限定时间里,找出不一样的那个在哪里。
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因为小照片,实在是太多了,它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种环境下。
但母子俩,都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毕竟,整个游乐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李追远只是扫了一眼,就伸手指出了不一样的那个小格子,然后绕过屏风,去下一道题。
他自己也有些奇怪,按理说,就算自己记忆力再好,想一下子记住那么多人脸并找出区别,也不该这么快才对。
就比如自己的妈妈,还停留在第一题。
第二题,是一个算术题,但它却运用了一种特殊的八卦方式,让你把这些特殊的符号代入,计算出答案。
李追远依旧只是扫了一眼,答案就出来了,他写下了答案,去下一题。
他还是感到奇怪这些特殊符号自己竟似不用熟悉,真的就是一眼看下去,它们就自然而然地动起来,把最终结果告诉了自己。
第三题,是一个色彩题,需要你用毛笔蘸取颜料,补齐桌子上的这幅画。
细看这幅画时,它好像还在动,溪水在流淌、山风在吹拂,气象在涌动。
这已经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题目了,就算不考虑气象韵律上的契合,光是绘画技艺,就足够将游乐园里九成九的人卡住。
李追远拿起毛笔简单几笔之后,流畅自然。
下一题,是拼图,垒得很高的拼图,让你拼完。
李追远将拼图部分铺开,看了一会儿后,开始拼接,密密麻麻的小块格,没用太长时间,就被他给拼完。
基本没怎么思考,大部分时间消耗在拼图这一动作上。
拼出来后,是云层里,一只蛟龙探头。
正常人拼这个,怕不是得几天几夜。
李追远去往第五题前,他特意往后走了走,来到长廊边,看见自己的母亲刚做完第二题,正拿着画笔,在做着第三道题。
妈妈,怎么变笨了?
李追远转身,走向第五题的桌子,角度原因,又隔着三道屏风,母子间在此时,是互相看不见对方了。
但当李追远走到第五题的桌子前时,他怔住了。
因为桌子后头,居然坐着一个人。
李追远看不清楚这人的脸,甚至看不清楚他的衣服,但只知道,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
“到底是谁他娘的闲着没事干,拉我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