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文彬一进手术室,就看见范树林跌坐在地上,双腿还在蹬地,“噌噌噌”地往门口这边挪。
“范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摔地上了,来,我扶你起来。”
范树林扭头看向谭文彬,同时手指着打着赤膊的润生:
“你管这玩意儿叫刺?”
“也没明确标准规定,刺得有多长多粗不是?”
“这叫扎了根?你数数,已经有多少了!”
“您这话可就不对了,谁吃顿饭还会去数碗里有几粒米啊。”
“不行,这个我干不了,我真的干不了!”范树林起身就要往外走。
谭文彬急忙抱住他:“范哥,锦旗,锦旗啊。”
“我不要了!”
“范哥,帮帮忙嘛,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呐。”
“我仁心被狗吃了!”
“对对对,被我吃了,我现在吐出来还给您。”
“你……”
“你看,我这朋友上次就是被您救治的,他的命就是您给的,您舍得把他的命给丢掉么?”
“我……”
“快点吧,我担心再不及时取出来,要是得了破伤风可就不好了。”
范树林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被推着重新站到了润生面前,重新换上手套和工具。
等用力将第一根钉帽拔出一截时,他才猛然惊醒:“我到底在干什么!”
谭文彬耸了耸肩,语气恢复平静:“无所谓了,范哥,因为你已经开始干了。”
范树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然后继续往外拔。
事实证明,只要循序渐进、层层加码,人的适应能力往往能超出其本人的想象。
他开始进入状态了。
等第一根钉子快要拔出来时,范树林喊道:“帮我拿一下,我要准备止血。”
谭文彬:“好,来了。”
润生:“不用这么麻烦。”
润生自己伸手,抓住钉帽,往外一拉,钉子就这么被完全拔出。
“哎哎哎,你在瞎搞什么……”随即,让范树林震惊的一幕出现了,拔出钉子后,原伤口位置竟然自己开始闭合,是闭合而不是愈合。
是皮肉自己缩紧,自行止血。
范树林张大了嘴巴,他的大脑因连续受到刺激,已处于一种奇怪紊乱的状态。
现在他脑子里居然在想:要是全国手术台上的病人都有这种能力,那医生们岂不是要笑醒?紧接着,又一个念头升起:我的论文没希望了,要是把这种病患写进论文发表出去,那就不是论文造假的问题了,而是会被当成精神失常,吊销执业医师资格证。
“范哥,范哥?”
“啊,嗯,我在。”
“还有十五根,您最好快点。”
“哦,好。”
范树林继续拔第二根钉子,依旧是老样子。
自己只需负责把钉子起出来,然后身前的病人就自己伸手抓住拔出,伤口依旧自我闭合。
“不,你等等,我刚忘了,我得看看你里面有没有感染溃脓。”
润生:“哦。”
两处对称位置的伤口重新打开,像是一双眼睛睁开。
“嗯,没感染,很好。”
范树林说完后,“噗通”一声,被刚刚那可怕的场景吓得摔倒在地,眼睛开始翻白。
谭文彬赶忙再次搀扶:“范哥,范哥,范哥?”
范树林恢复过来,麻木地点头,麻木地起身,麻木地开始继续拔钉子。
这一根,他没等润生伸手,自己就直接拔了出来。
然后继续。
他仿佛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做外科手术,而是在农村帮人拉大锯。
终于,十六根钉子完全拔出。
范树林累得坐在手术台上,润生则站起身。
“辛苦了,范医生。”
范树林扭过头,看着旁边托盘上满满当当的十六根粗长棺材钉,又看向跟没事儿人一样已经在穿衣服的润生。
他忽然对自己过去这么多年的学医之路产生了怀疑。
“对了,范哥,你们同学小聚什么时候开始?”
“晚……晚上,很晚了,都要值班,得零点了。”
“那好,要是我能来我就来,不能来我就提前给你们医务室打电话告诉你。”
“嗯……行。”
“范哥你好好休息,我就先走了。”
打完招呼后,谭文彬就和润生一起离开了医务室。
往学校走的时候,润生问道:“有急事?”
“怎么瞧出来的?”
“你走得很快。”
“我最近轻功有所小成。”
“有急事你刚才不该在那里等我的,应该赶紧去告诉小远。”
“是有事,多了条线索,但不着急这一会儿。
小远哥说了,就算要开始做事,也得等你和阴萌回队。”
“我知道了。”
“那个,润生,你身上的伤,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养好?”
“这不是伤,这是气海。”
“你管这叫气海?我好歹也是跟着小远哥读了一些古籍的,谁家气海是真的拿榔头钉子给自己身上钻洞的?”
“师父说……秦叔说每个人的特性不同。”
“那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肚子有点饿。”
谭文彬和润生先一起回到宿舍,打开寝室门,里面没人。
“小远哥应该去老太太那里了,我们也去吧。”
关上门,下楼途中,正好瞧见左手拄着拐、右手提着热水瓶的林书友。
他应该刚从开水房打完水回来。
林书友看见润生后,整个人眼睛都亮了。
谭文彬也在这时开口问道:“润生,心里痒痒不?”
润生点点头:“香吃完了,得回商店地下室房间里去拿。”
“我不是问你这个,想不想找个人练练手。”
谭文彬说着,目光瞥向林书友。
林书友骄傲地挺起胸膛。
润生摇摇头。
特训期间,给他喂招陪练的是秦叔,自己一次次被秦叔打趴在地。
如果说,以前自己只是知道小远希望自己成为下一个秦叔的话,那么现在,秦叔的形象在他这里已经具象化。
有了一个更明确清晰的极高目标后,就算特训结束,他也没有自鸣得意、手痒痒的感觉。
谭文彬小声道:“润生,眼瞅着要行动了,其实就是小远哥,应该也想看看你的进步,这样才能合理做出行动计划。”
自己去和润生打,是打不出效果的,甭管是特训前还是特训后的润生,打自己都很简单。
但林书友,是一个很好的参照物,一个明晰的计量单位。
润生:“那得小远叫我打,我才打。”
“那是,咱怎么着也不能私斗嘛。”
“去找小远吧。”
“行,那我们走。”
谭文彬和润生离开了。
林书友愣在原地,不是说闭关出来就要和自己打一架的么,怎么这会儿又不打了?丢下拐棍,林书友想追上去询问一下原因,顺便发起一场正道切磋。
他原本觉得正道自相残杀,会使天道痛邪祟快;现在他觉得内部良好切磋竞争,能更有利于打击邪祟。
可还没来得及走两步,就看见班上同学走过来,林书友见状,赶忙调头回去,把拐杖捡起。
有时候,一个谎言撒出去了,那就得不停地去圆。
“书友同学,我来帮你提热水瓶。”
“来,我来搀扶着你上楼。”
林书友没办法,只能被乐于助人的同学陪着上去了,而且还得装作一瘸一拐的。
李追远原本是要去柳家的,但在经过操场时,被里面的两个“摊位”给吸引住了。
大一军训上午结束,学生会和社团的招新也随之展开。
大家都在操场上摆开桌子,立起牌子,学长学姐们使出浑身解数,招揽那些双眸中还泛着懵懂纯澈的学弟学妹。
对于大部分考上这所大学的新生来说,高中的学习时光往往是比较枯燥的,很多时候支撑他们继续努力的信念,就是对大学生活的美好憧憬。
宽泛来讲,就两条:一,丰富多彩的校园活动;二,谈恋爱。
把校园活动放在第一条,是因为大部分人很快就会滤镜破碎,三分钟热度过后就觉得不过如此。
而第二条,往往会贯彻始终,甭管找没找到对象谈没谈成恋爱,都会成为宿舍小圈子里经久不衰的话题,而且越是单身的聊这个就越是起劲。
当然,对新生们来说,刚开学就快速找到对象那是少数牛人专利,但参加社团学生会,却很是简单。
一些强势或者名字听起来比较威风的部门,以及小部分一看就比较符合时下流行元素的社团,他们会遇到人满为患的问题,为此不惜进行“面试考核”以进行筛选。
绝大部分的其它部门社团,则都处于饥不择食的状态。
不努力吆喝,不进行推广,拉不到足够人头的话,那就和江湖上的衰落门派一样,只能静待消亡。
这座操场,也是一座江湖。
行走在其中,青春活力感满满,而且很多社团名字也是五花八门。
传统社团已极尽细分,非传统社团也十分丰富。
吸引李追远从操场围栏外绕着走进来的,就是位于角落里的那一撮。
拦在那一撮前面的,是围棋社,时下围棋热度很高,前来拿表填申请以及询问的新生很多。
更有几张桌子已经摆上棋盘,老生和心高气傲的新生正在对弈,旁边还有人在观战。
李追远虽然经常和阿璃一起下围棋,但他感兴趣的从来不是围棋。
从人群中奋力挤出,终于抵达最角落处。
这里总共摆放着四张桌子,前面的新生寥寥无几,但老社员们都在耐心地进行着招新活动。
“外星人社”的社长正手持自己的剪报册,向面前的几个新生讲述着UFO以及世界上的一些未解之谜。
“气功社”的社长带着两名老社员坐在地上,头顶着铝锅正在冥想。
有一个社员在旁边介绍说这是在观察人造卫星的运行轨迹,必要时刻要操控自家卫星去和其他国家的卫星撞击厮杀。
或许是觉得这吹嘘得有些过于离谱,而且自家社长和两名社员的表现也有点过于呆傻,负责介绍的社员干脆翻开介绍板,另寻途径。
只见板子上写着:修炼气功有利于增加桃花运。
很显然,这个板子一翻开,立刻起到了奇效,几个新生马上询问这是否属实。
这两个社团,在这一小撮冷清的社团中还算是有点人气的。
至于里面的那两个社团,也就是李追远此次前来的目标,那真的是前面一个人都没有。
左侧桌子上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命理社”,后面坐着一位正在打盹的秃头学长。
这位学长很是可怜,应该是家族遗传导致的秃头。
这种问题几乎是无解的,无论怎么护理保养都没用,主要体现在到了某个年龄后,哪怕先前头发浓密,也会立刻变得秃头。
右侧桌子上立着的牌子是“相学社”,一男一女各自戴着厚厚的眼镜坐在那里。
这两人倒是没有睡觉,但看起来非常窘迫局促,即使身前根本没人,也依旧紧张忐忑。
其实,如果他们两个社团合并在一起,像江湖道人一样立个旗子,上面写着“铁算子”“算姻缘算事业”“算不准不收钱”,再找些道袍僧袍穿上,肯定能吸引不少人流。
可偏偏,看相的这两人明显严重内向,害怕交际,而那位秃头学长则看破了红尘世俗。
李追远走到那一男一女面前,发现他们还给自己做了身份牌子:社长刘韬,副社长陆安安。
“学长学姐好,我想来看相。”
“啊?”刘韬有些诧异,说道,“小弟弟,我们是在社团招新呢。”
陆安安伸手推了一下刘韬:“给小弟弟看一下嘛。”
一直干坐着反而更尴尬,还不如有点事情做。
而且,这少年长得怪好看的,看着英俊的小少年,总比对着空气发呆要好。
刘韬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问道:“小弟弟,你打算看什么呀?”
“看相呀。”
“呵呵,我的意思是,你具体想看哪些方面,是学习成绩呢还是身体健康?”
李追远指了指自己的脸,说道:“先看个面格,批个相字。”
听到这专业术语,两人的神情明显有了一些变化。
刘韬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卷边书,翻开书后从里面抽出一个本子,拔开钢笔帽,准备进行计算。
陆安安则从隔壁打盹的秃头学长的抽屉下取出一个算盘,放在了刘韬面前。
刘韬右手握笔,左手拨弄算盘,眼睛盯着李追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口诀。
这架势还真让李追远感觉挺意外的,这说明对方是真的在算,而不是故意“掐指一算”就翻书找个条目来纯属忽悠。
只是,对方的水平应该很低很低,属于一只脚进了门,另一只脚还在后面。
因为正常情况下,如果有人当着自己的面算自己,那自己是能有明显察觉的。
当初在太爷家的坝子上,有一阵子柳玉梅就老喜欢算自己,还故意把手藏在袖口或遮于扇下。
可每次,自己都能心生警觉,要么扮鬼脸打断,要么干脆对着算,进行对冲。
陆安安则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来到李追远身旁:“小弟弟,我来给你摸一下骨。”
“好。”
陆安安个头不高,身上也没什么香味,是个长相很普通的女生,不过手指却比较细腻柔软。
而且,当她的指尖触及你的皮肤时,能感知到对方很巧妙地发力和收力。
她,是真的会摸骨。
摸完后,陆安安走到刘韬面前,对他说了几句话,刘韬马上重新翻书找寻,然后继续盯着李追远拨弄算盘。
李追远有感觉了,很微弱,类似蚊虫叮咬。
但这也意味着,刘韬进入状态了,虽然是建立在他们二人合力的基础上。
只是,算着算着,刘韬开始不停地吸鼻子,时不时还用手背压一压,而且时间有点久了。
陆安安怕李追远等得不耐烦,安慰道:“小弟弟,这个是需要等一会儿,但放心,马上就能算好了。”
“好的。”
李追远微笑答应,同时两手指尖开始轻轻弹动。
他会算了,反而有点麻烦了。
陆安安从自己口袋里取出一块糖,打开包装纸,递到李追远嘴边:“小弟弟,姐姐请你吃糖。”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他现在双手没空,只能张开嘴。
“嘻嘻。”
陆安安没觉得这少年拿大,很开心地把糖喂进少年嘴里。
是块奶糖,很甜。
“小弟弟,你是家住附近还是你爸妈是学校里的?”
“我是大一新生。”
“你真的是新生?”
“嗯。”
“年纪这么小,神童啊?”随即,陆安安像是想到了什么,激动地说道,“那加入我们相学社吧,你就是我们下一代社长!”兵在精而不在多,要是能拉一个神童进来,那对于社团来说也是很有面子的事。
而且陆安安很清楚,她们这一行,很吃脑子。
李追远不置可否,双手还在继续轻弹着。
其实,他现在要是停下来,那么自己就不用等下一代了,因为这一代社长怕是要因病退位了。
渐渐的,刘韬吸鼻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脸上流出了虚汗,哪怕现在是暑尾初秋,天气依旧炎热,但他头顶也升腾起了白气。
陆安安见状,察觉到了不对劲:“刘韬……”她想要上前阻拦,却被李追远抓住了手腕。
陆安安下意识想挣脱,却发现少年的手劲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让学长继续算下去,不要打扰他。”
李追远结束对算。
“啊!”
这时,刘韬忽然叫了一声,然后整个人连同身下的椅子一同向后栽倒。
李追远松开陆安安的手,陆安安跑过去,将面色发白的刘韬搀扶起来。
“刘韬,你流鼻血了,你等下,我给你拿纸。”
刘韬自顾自呢喃着:“我算不出来,我算不出来,算不出来……”这一动静,把隔壁打盹的秃头学长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这一情景后,神色一惊,当即向前跨出两步,骂道:
“你这是闲着没事干算自己玩儿呢?”
说着,他右手掐住刘韬下颚,使其嘴巴张开,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黑色的颗粒,很像是小学门口很流行的零食“老鼠屎”。
李追远闻到了味道,知道这是一种安神的补药,他以前经常流鼻血,刘姨可没少给自己煎药喝,而且次次都是阿璃端上来喂自己。
“不要喂他这些。”
李追远走过来说道。
秃头学长瞥了一眼李追远,见其年纪这般小,压根没打算听,继续要往刘韬嘴里喂。
“流点血,脑子疼几天,对他有好处的,相当于清淤了。”
“你说什么?”秃头学长皱着眉,再次看向李追远。
这番话可不像是一个普通少年能讲出来的。
“你喂他,就白受苦了,让他休养几天,以后算东西会更有感觉。”
秃头男子沉声道:“小朋友,你是卦门的?”
李追远摇摇头,他都不知道卦门具体指什么东西,但顾名思义,应该是算相卜卦为主的一系列门派的合称。
“那你是谁?你能为你说的话负责么,他要是不及时吃药,脑子都可能会出问题的。”
“不会出问题的,不过,你想喂药,就喂吧。”
“你……”
秃头学生一阵无语,你都这么说了,我再喂还合适么?
这时,刘韬似乎也恢复了一点,他将目光聚焦在李追远身上,问道:“为什么我一点都算不出来?”
“正常。”
自己正在走江,江水滔滔,气势恢宏。
走江点灯,相当于把自己的命格“递交”上去,再点第三盏灯,才算把自己命格又接回来。
走江阶段,自己的命格,属于江湖,亦或者是,头顶的那一片天。
因此,他刚刚在算的,是天意。
这可是比自己对着镜子算自己,更大无数倍的忌讳。
李追远原本以为他不会算的,只是个爱好者,但他算出状态来了,为了不把人弄残,少年刚刚也对着在算他,算是掌控力度帮其抵消反噬,维持了一个合理的度。
刘韬是受了伤,流了鼻血,脑子也会胀痛几天,但恢复过来后,他的算相水平,就算双脚都入门了。
秃头学长站起身,看着李追远,问道:“既然不是卦门的,那你是哪条道上的?”连行礼都不会,显然是江湖小杂鱼。
“你不认识。”
“你老师是谁,你家里姓什么,籍贯在哪里?”
李追远再次摇头,转而看向陆安安:“学姐,你很会摸骨。”
陆安安不知道为什么,被这少年一夸,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是跟我奶奶学的,我奶奶在老家做这个。”
“下次放假回家,学姐可以告诉你奶奶,摸骨时,可以加上指颤回鸣。”
陆安安的眼睛当即瞪大,她不止一次听过自己奶奶提过这个词,而且每次都伴随着惋惜哀叹,说本来家学里有的,但自己曾祖母那两代,断了传承,也就没能教传下来。
“我奶奶……不会。”
她说得很实诚。
而且她先前放自己嘴里的奶糖,还没化完,依旧在释放着丝丝甜味。
“学姐,你弯下腰。”
“哦。”
陆安安弯下腰。
李追远举起右手,微微握拳,举起。
陆安安深吸一口气,她把自己的脸,对向少年的手。
李追远的无名指指节,对着她额头,敲了三下。
“嗡!嗡!嗡!”
三声颤鸣,自陆安安脑海中回响。
她连续后退,坐在地上,抬头望天,只觉天高云淡;环顾四周,似乎多出了很多更清晰细腻的视感和声感,整个人进入了一种空灵状态。
这就是指颤回鸣,是摸骨术中的一个法门;指颤之下,以回鸣进行收束,能起到更具体细致的摸骨效果。
《阴阳相学精解》里记载过摸骨术,但只是作为里面的一个小分支,相较而言,摸骨还是有些不方便,局限性比较大。
李追远曾学过这个法门,但向来不用以摸骨,前几次使用是针对被祟附身的晶晶以及昏迷的彬彬,将其当作唤醒他们意识的“敲门砖”。
陆安安满脸欣喜地说道:“你会,你居然真的会,能教教我吗?”
李追远颇为诧异,我刚刚不是已经教了你么?而且还连教了三次呢。
陆安安立刻站起身来,双手交叉于身前,然后右腿后退半步,以手势、头和整个上半身交替向下行礼。
目前来看,陆安安应该是家学传承最深的一个,比刘韬和秃头学长要靠谱得多,因为她奶奶还教了她老礼。
至于她奶奶,应该和自己老家的刘金霞差不多,都是吃这行饭的,但刘金霞是靠命硬半路出家,在玄学造诣上肯定比不上陆安安的奶奶。
李追远回了一个柳家礼。
陆安安只是继续面带笑意,爬起来还在流鼻血的刘韬依旧一脸木讷,只有秃头学长指着李追远洋洋得意地说:
“你看,我就说嘛,你肯定有家传!”
显然,在场的三人没有一个认得柳家。
陆安安说道:“学弟,不,前辈,请再教教我吧。”
“我还有事。”
李追远看了看天色,“要走了。”
“前辈,这是社团申请表。”
陆安安拿出表格和笔递了过来,“你说,我填。”
“不加了。”
自己只是觉得天色还早,又恰好经过操场边时看见了那个角落,这才特意过来玩玩,现在玩好了。
还挺有意思的,刘韬和陆安安都有点本事。
秃头学长拦住了李追远。
李追远抬头看着他,问道:“你要做什么?”
秃头学长挠了挠自己的中央秃头,说道:“别误会,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亏了,你有这种感觉吗?”
李追远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往前走。
秃头学长让开路。
他继续挠着头,他是真觉得自己今天亏了什么,可具体亏的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其实,他没亏,但另外两个人赚了,就显得他亏了。
而且,李追远走过来时,第一眼瞧的是他,因为他的发型太具吸引力了,可他在打盹儿。
打盹儿到一半,瞧见自己朋友那个样子,自然就带着点火气,说话有点冲,也没像陆安安那样及时意识到少年的能力并改变态度,还是继续带着点傲气。
有时候,真的是性格决定命运。
两个朋友都得了利,他连名字都没被记住。
李追远走出操场门时,恰好看见谭文彬和润生一起走来。
“小远。”
“小远哥。”
李追远的目光落在润生身上,眨了眨眼睛。
润生走过来,背对着李追远,弯下腰。
李追远爬上润生的背,润生站起身,背着少年前进。
临近黄昏,天边开始披上霞光,宛如上妆。
谭文彬将阴萌出关的时间以及从范树林那里得到的黄山消息告诉了李追远。
李追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将脸贴在润生后背。
来到柳家,推开院门进来。
刘姨的声音传来:“哟,我们家小远真是越来越小了,现在还需要润生背呢。”
李追远从润生背上下来,对刘姨露出笑容,问道:
“刘姨,阴萌什么时候能出关。”
刘姨看了看谭文彬:“我不是和彬彬说过了么,萌萌还得再浸泡一天。”
“排毒么?”
“哪里有毒,有毒我还能给她泡井里么,那是为了养颜。”
“那就劳烦刘姨,把她捞出来吧。”
“有事?”
“嗯。”
“我这就去。”
刘姨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先进屋取出一个大袋子,然后径直走出小院。
“润生哥,你需要休息吗?”
“小远,我身上没有伤。”
润生指了指自己衣服下面原本棺材钉嵌入的几个位置,“这是气海。”
李追远点点头,这是以《秦氏观蛟法》为基础所发展出的炼体法门。
想当初秦叔站在长江边,脚生蹼、脸出鳃,一跃入江,一个人近乎就要将整个白家镇打穿。
其原理便是如此。
这十六根棺材钉所打下的“气海”,在陆上能帮助润生蓄势集气,在水里能帮其用特殊方法呼吸。
能上天下江,才是真正的蛟龙。
“润生哥,那你先去店里吃饭吧,记得要吃得饱饱的,然后收拾好你的以及我的装备。”
“懂了。”
“彬彬哥,你去安排一下林书友,找一个合适的位置,让他和润生切磋一下,今晚十一点前要结束。”
“明白。”
谭文彬又指了指老太太所在的楼上。
“今天我代替你和柳奶奶说会儿话。”
“行。”
润生和谭文彬转身离开。
阿璃房间的落地窗紧闭,窗帘也拉着,李追远没急着去找阿璃,而是先上楼。
柳奶奶站在桌前,正提笔画着衣样。
“倒是难得进屋先来看奶奶我,怎么,有事了?”
“嗯,估计得出趟门了。”
“这么急?”
“也是为了赶早。”
李追远走到柳玉梅身侧,帮她打理颜料盘。
“这件怎么样?”柳玉梅问道。
“很适合阿璃。”
“你小子的眼光,我是信的。”
“这些日子,润生、彬彬和阴萌,给您添麻烦了。”
“这就要断了?”
“哪可能断,换个门开开而已,还是自家人。”
“听你的,我相信你心里有数,不过,那两个就算了,壮壮倒是没给我添什么麻烦。
这家伙现在一到我跟前,就跟个小太监似的,这是把奶奶我当慈禧了。
他还以为我瞧不出来,我又不是没看过电视电影。”
“呵呵。”
“哎呀,难为这孩子了,得天天来哄我这脾气不好的老太太。”
“您是长辈,既护短又慷慨,既端庄又明理,谁家有这样一个老太太,晚辈们不得高高兴兴地哄着?”
“不嫌我唠叨嫌我烦就好。”
“只有持身不正、冥顽不灵、只知恃辈分而骄对下面指指点点的老人,才会惹晚辈烦,您可一样都不沾的。”
“到底还是你会说话。”
柳玉梅伸手,摸了摸李追远的脸,然后往后退了一步,上下仔细端详:“确实长高了些,再过几年,就要变成大孩子了。”
“阿璃不也是一样么?”
“阿璃不同,阿璃在我心里,无论多大,都是孩子。
其实你也该是,但你清楚,自己身上背负的东西不一样。”
“我知道的。”
“还是那句话,奶奶我已经知足了,什么时候你觉得累了,不想继续走下去了,就回来点灯吧。
秦柳两家已经做得够多了,庇佑俩小辈安生过一辈子,还是没问题的。”
“秦叔又走了?”
“嗯,他本就是中途折返回来的,现在这里的事儿了了,那里的事儿还在等他呢,不过这次出去不用多久就会回来。
怎么,你是担心我派他去福建找那俩官将首麻烦?”
“您现在平和了。”
“是啊,日子过得有盼头,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行了,去找阿璃吧,既是要出远门,总该让你们俩再多说点话。”
“好的,奶奶。”
李追远下了楼,打开阿璃卧室的门。
他是不用敲门的,因为阿璃能感知到他的到来。
进来时,阿璃刚好放下刻刀。
“打扰到你了?”
阿璃摇头,将那印章递给李追远。
李追远接过印章,小巧精致却又内蕴气势,尤其是印章上端的龙象,更是栩栩如生。
没急着去看下方的刻字,而是将其在印泥上按压,然后走到桌边那幅画卷前。
画上,是自己终结余婆婆的画面。
“画得真好。”
李追远将印章盖了上去,拿开时,画卷上多出了一道鲜红的印痕:代天行道。
与“替天行道”一个意思,可气象上却有所不同。
李追远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他没那么大的理想抱负,“正道”理念在心里也不是很深刻,毕竟一入门,看的就是魏正道的私货书。
但他很享受这种糊弄天道的感觉。
要是跟外人讲起时,那这四个字肯定指的是自己的远大理想,但实际上,是只有她知道的,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一份恶趣味调皮。
画卷完成,印章也盖了,只是画框本还没来得及做好,主要比预想中多用了些废料,导致这一批祖宗牌位不够,得等下一批重做的祖宗牌位接力。
李追远伸手牵住阿璃的手,说道:“来,咱再挑一个。”
男孩和女孩,一同闭眼。
李追远来到门槛后,前方,雾气还在,悉悉索索的声音也还在,而且,比之刚解决完余婆婆时,雾气明显更逼近了许多,连声量也大了不少。
一个余婆婆,能让它们暂时忌惮,却远远不够它们真的怕得逃散。
李追远迈出门槛,伸手将墙缝上插着的白灯笼抽出。
一人一灯笼,走入迷雾。
迷雾中,鬼影重重,有的在试探,有的在嘲讽,有的在撩拨。
这时,身前的灯笼忽然被一团雾气给包裹,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其吞没。
李追远没有慌乱,双手继续抓着杆棍。
灯笼那头,传来拉扯力道,它是主动的!李追远奋力甩动灯笼杆,如同钓鱼时鱼儿上钩后的甩竿。
轰然间,四周迷雾退散,一条通体黑色的大鱼从头顶划过,鱼身庞大,鱼目憎恶。
愿者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