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生侯,前面口子停一下。”
润生停下三轮车,弯腰伸手将刹车把提起。
李三江从口袋里掏出钱,也不数了,递给润生:“去那边买点包子,再去隔壁店里给我买瓶酒。”
“啥,大早上地喝酒?”
“叫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好嘞。”
润生把包子和酒买回来。
李三江用牙咬开瓶盖,甩头的同时吐出,然后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
“额……额……呼……”
大早上的这一口闷后劲太大,他不得不连咬了好几口包子,这才压了下去。
“你咋不吃?”
“大爷,早上走得匆忙,我没带香。”
“那你还买这么多包子,等带回去都凉了。”
“凉了也好吃,这可是肉包子!”
“走走走,归家,归家去。”
“那您坐好喽,别喝到兴头上摔下去。”
李三江白了他一眼,又举起酒瓶入了一口。
再想咬一口包子时,却打了个酒嗝儿,然后整个人忽的,神情落寞了下来,眼里也噙着泪,只得扭过头,伸手拉过润生的背心,擦了擦。
润生回头一看,问道:“大爷,你不该高兴么,怎么又哭上了?”
“高兴,我高兴个屁。”
“小远不落大爷你户口了么,这还不叫高兴?”
“老子户口有个屁用,能比得上城里户口,能比得上京里户口么?”
“京里户口怎么了?”
“怎么了?就像是好不容易鲤鱼跃龙门上去了,结果他娘的又从龙门跳下来变回鲤鱼了。”
“做鲤鱼也挺好,这样小远就不用走了。”
李三江叹了口气,抬起手,给自己来了两记嘴巴子。
自己一早就被村长喊去了民政局,一进去就被几个工作人员围住,文件摆面前,说是小远侯他妈要求的,要把孩子户口转自己这里。
自己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虽然他是真心喜欢这孩子,可绝对不可能干这种断孩子前程的事儿!
但人家的意思是,小远侯她妈好像出了啥事,这孩子户口问题必须得解决,他今天要不签字,文件退回去,那小远侯就得成黑户,以后学都上不成。
这红脸白脸的一逼一急,李三江晕乎乎地就把字儿给签了。
现在虽然喝了酒,可脑子经风一吹反而清醒了些,就算孩子北爷爷那边不要,要落下去也得落李维汉那儿啊,落自己这儿算个什么事?
虽然孩子现在住自己这里,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不过,现在是有关系了。
李三江低头看着脚下的袋子,里头装的是户口簿等文件。
“他娘的,今儿个公家单位的工作效率咋这么高?”
抽出户口本,翻开,看着自己户头下面多出的一个名字。
李三江心里是五味杂陈,这老李家好不容易出了只金凤凰,飞到京里去了,还下了个蛋,结果这蛋又丢老家来了:
“唉,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得,才一夜,怎么就都回去了。”
柳玉梅手里端着茶杯,茶凉了,也没喝。
看着坐在门槛后一动不动的孙女,她只觉得嘴里发苦,这茶喝进嘴里,就更苦。
昨晚她还喜极而泣呢,早知道留点眼泪了,现在她想哭都哭不出来。
抬头看向二楼露台,男孩坐在藤椅上,认真看着书,只是偶尔会在翻页时,低头往下看一眼阿璃。
柳玉梅心里很想骂人:你小子别只光看呀!
要是普通孩子之间闹个架,互相喊一声:“哼,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然后就赌气似的互相不理,这倒挺常见也挺正常。
可柳玉梅却知道,这种事儿不会出现在自己孙女身上,更不可能出现在那男孩身上,那孩子又聪明又沉稳,干不出这么幼稚的事儿。
所以,俩人到底怎么了?
犹豫再三,柳玉梅还是站起身,走入主屋。
平日,她是不会进这里的,更不会上二楼,可今天,她不得不破例了。
眼瞅着阿璃一切稳步向好,忽然间又回到最初的状态,她这颗心就像石头被烧得滚烫后被浇了一盆水,快痛裂开了。
她必须得问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也不是她厚此薄彼,出了事儿就一定要找男孩问,她要是能从阿璃嘴里问出话来,还用住到这儿?
她走近时,男孩也拿着书站起身。
“小远,奶奶来找你聊聊。”
“奶奶,您坐。”
柳玉梅在以前阿璃的那张藤椅上坐了下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男孩手中的书,只觉得一片鬼画符,根本看不懂写的是啥玩意儿。
“看书呐?”
“嗯。”
李追远很有礼貌地将书放在自己身侧,半侧身朝着柳玉梅做认真倾听状,嗯,他刚刚看的是《柳氏望气诀》。
“你和阿璃,是怎么了?”
“奶奶,是我的错。”
他昨晚受打击很大,因为李兰电话里的那些话。
李追远低下头,看着被自己包扎过的掌心。
自己是阿璃的阳台,她鼓起勇气走出黑暗,来到阳台上,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和接触这个世界。
就在昨天,阿璃发现阳台上出现了砖,意味着这座阳台,可能要被封死。
难以想象,女孩昨晚在看见自己掌心自残出的伤口时,她到底有多绝望。
她已经自我囚禁在漆黑的枯井下,有一天上面放下来一根绳子,还有个人在井口不停地和她说话聊天,正当她准备顺着绳子往上爬时,却发现头顶上,那个一直鼓励她的人,抓着绳子下来了。
李追远知道,因为女孩曾满眼都是自己,所以自己的沉沦,对她的伤害打击也就更大。
不,她昨晚上来了,她是想陪伴自己的,她不是怕自己消沉,她是无法接受自己放弃。
像李兰那样,放弃挣扎,自暴自弃。
她眼里的光,是自己,可自己昨晚,却将它熄了。
“嗐,现在较真谁对谁错做什么,奶奶是想问你,小远,你还有办法么,让阿璃变回前些天那样,可以么?”
“有的。”
柳玉梅面露激动:“真的么,要怎么做?”
“现在还做不了,奶奶,我需要点时间。”
“你需要时间……那个,具体做什么呢?”
“看书。”
“看书?”
柳玉梅微微皱眉,她怀疑面前的男孩是在消遣她,可转念一想,忽又觉得很有道理,在她的印象里,好像之前就是男孩在这二楼看书,看着看着,阿璃就主动走向他了。
难道自己孙女,喜欢书生气息?
柳玉梅思忖起来,是因为自己喜欢让阿璃穿古装自己平时也喜欢看《西厢记》这类话本的缘故么?
“奶奶,阿璃已经回屋了。”
“什么?”柳玉梅向下看去,发现阿璃还坐在门槛后面,根本就没动,“不还在那么?”
“得想办法把阿璃再喊出来,我才好当面对她道歉。”
柳玉梅有些无法理解,但看男孩说得很有条理,她又莫名感到心安。
“那你,好好看书吧。”
“好的,奶奶。”
柳玉梅下去了。
李追远再次拿起《柳氏望气诀》,这鬼画符般的字啊,视线挪开一会儿,就又得重头找感觉,要不然根本就看不懂。
又读了一页,翻页时,李追远看向楼下的女孩。
对女孩的忽然“离开”,他没有丝毫的不满,他很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自己终于有一副,无法摘下来的面具了。
李兰,你找寻失败的,我找到了。
回到楼下的柳玉梅,神情也变得轻松了一些,给自己重新泡了一壶茶。
恰好这时润生骑着三轮车上了坝子。
“大爷,到家了,咱们到家了,大爷,你醒醒,你醒醒。”
柳玉梅上前问道:“怎么了?”
“太爷喝醉了。”
“哟,这是出门喝早酒去了?”
“喝着喝着就醉了。”润生将车里的空酒瓶拿出来,瓶口向下,是真没一滴了。
“你背他上去吧。”
“哎。”
润生左手抓住李三江肩膀,右手顺势一顺,整个人随之一颠,李三江就上了他的背。
柳玉梅问道:“谁教你这么背的?”
“啊,没人教啊?尸体背多了也就习惯了。”
“下次记得别这么背了,晦气的。”
“哎,晓得了。”
柳玉梅挥挥手,驱散面前的酒味,同时也示意润生赶紧把人背走。
润生跑进屋,一口气上了二楼。
柳玉梅则走回自己茶几前,习惯性用食指和无名指夹起茶杯。
提到半空,杯身忽晃,可里头的茶汤却没洒出去一丝。
柳玉梅惊讶道:
“这是,又被倒满了?”
“小远,帮我开下门,你太爷喝倒了。”
李追远打开纱门,陪着润生将李三江安置在床上,李三江熏红着脸,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
随即,李追远又和润生走出房间来到外面。
“到底怎么回事?”
太爷爱喝酒,可也没到早上就开喝的地步。
润生挠挠头,说道:“小远,你户口被迁到大爷这里了,好像什么学籍这类的,也都转过来了。”
李追远愣了一下,这么快的么?
昨晚电话里,李兰说要把他户口转过来时,他说他现在住在李三江家故意做了暗示,很显然,李兰听懂了。
当然,她听不懂才叫奇怪,他们母子之间对对方的脑子都是认可的。
不过,这次不仅效率高,学籍还能转过来,看来李兰这次要参加的项目确实很重要,家属安置被特事特办了,连那帮老教授都无法阻止。
“小远,我先下去吃包子了。”
“嗯,你去吧,润生哥。”
润生下去后,李追远拿脸盆洗了条毛巾,然后重新推开李三江的屋门,走了进去。
李三江躺床上,左臂横在额头上,双脚叉开。
李追远将毛巾挤干,递给了李三江。
“太爷,擦擦脸吧。”
李三江没动。
“太爷酒量好,没醉呢,真睡着了也会打呼噜的。”
“咳咳……”李三江睁开了眼,看着床边的李追远,“小远侯,太爷做错事了。”
“不,是太爷收留了我。”
“你还小,可能还不知道京城户口意味着什么。”
“太爷,那个没那么重要。”
“你这细伢儿懂什么,等以后你长大了,肯定会怄气后悔死,听太爷的话,想办法找找你北爷爷那边,让他们给你弄回去。”
“太爷,我现在姓李。”
“唉,你说说,你妈弄的这叫什么事儿,你不心疼,太爷我心疼啊,太爷觉得对不起你,真是对不住你,我家细伢儿的前程,就这么给毁了。”
“太爷,没事的,大不了我跟李……跟我妈妈一样,考上大城市的大学就是了。”
“对了,上学的事,差点忘了!”
李三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下来,然后快速跑到凳子上,将那个装有户口簿档案袋等东西的袋子打开。
“太爷还得托人给你找学校呢,石南小学行不?算了,还是石港的大一些,咱去石港念小学。”
“小学……”
“我跟你说啊,小远侯,暑假随便你怎么玩,但正式开学上课时,可千万不能落下,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太爷,你学校里有认识的人么?”
“没认识的不能找么?就算找不到直接的,找到能间接的能安心送钱的就成。
我听说学校里也分好班差班的,咱使使劲,怎么着也得给你送进好班去。
对了,小远,你上几年级?”
“太爷,上次那位谭叔叔人挺好的。”
“谭叔叔,哪个谭叔叔?”
“就是派出所的谭队长。”
“就见过两次而已,不熟啊,再说了,人又不是学校的。”
“石港镇就这么大,他出面肯定更方便,他上次还邀请我去他家里玩的,我过阵子把档案带去,问问他。”
“行,那太爷我到时候跟你一起去。”
“不用,万一他办不了,您再去了,得多尴尬,还是我这个小孩子适合开口。”
“那就先这么着吧,你去他家时问问,我这里也找找人。”
见李三江答应了,李追远心里也是舒了口气。
他现在舍不得离开这里,但也不想被太爷一下子给弄到小学去。
谭队长虽然接触次数不多,但他上次欠自己人情,应该会帮忙的,主要是要帮自己跳级,最好跳到高三去。
这样一年后,自己就能参加高考了。
想缩短时间的话,还可以参加每年冬季举行的全国奥数比赛拿保送名额。
不过,该去哪里上大学呢?
既然李兰不想见自己,那自己就不去她在的地方了。
李追远忽然想到了一个学校,这个学校从名字到专业,都很适合现在的自己……海河大学。
一念至此,李追远不由在心里笑道:
亮亮哥,看来我们以后,真的要做校友了。
太爷抓耳挠腮地想着他那人际关系网,李追远则走了出去,继续看书。
等到中午刘姨喊开饭时,才放下书下楼吃饭。
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看着身侧空着,桌上也没摆上女孩的小碟,心里确实感到空落落的。
扭头看去,发现阿璃的小餐桌被端到了东屋内,柳玉梅一边给她分拣着菜量一边对她进行着劝说。
终于,阿璃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了。
柳玉梅欣慰地点点头,再站起身时,只觉有些腰酸,以前男孩一句话阿璃就吃了,哪用得着自己劝这么久。
一时间,她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紧迫感,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了,要是等自己走了,阿璃的病还没好,那谁来照顾阿璃?
李三江也下来吃饭了,坐下来后,瞅见李追远一个人坐那儿,再找找,发现女孩坐屋子里去了,当即一摔筷子不满道:
“我说,要这么现实么,我们家小远侯不就是没了京城户口么,好家伙,这就不愿意同桌吃饭啦?”
话音刚落,就看见潘子和雷子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太爷,太爷,不好了,四海子家鱼塘出事了。刚起塘时,里头忽然翻出好多红水,跟血一样,四海子和那几个下鱼塘布网的,身上都烂了!”
“太爷,那边人叫我们俩过来请您去看看。”
“啥?”李三江蹭的一下站起身,“润生,走,去看看!”
李追远听到描述后,心中默念:地阴红煞么?
柳玉梅抚了一下自己鬓边,也是疑惑,这地界,怎么会有地阴红煞?
润生恋恋不舍地放下饭盆,跟着李三江去了。
李追远没去,在确认自己身上福运问题解决之前,他不会去水边。
回到二楼,李追远重新翻开书,继续看了起来。
只是地阴红煞的话,太爷那边应该没什么危险,因为地阴红煞这种格局,只会出现在饵穴位置。
古往今来,不是只有名山大川吉脉之处才能埋东西,事实上有不少古人会选择将东西埋在河道里,诸如墓葬、庙宇、宝藏之类。
泥沙淤积,河道变动,更容易快速形成“沧海桑田”的变化,让人更难以寻觅。
地阴红煞则是比较传统的一种风水机关格局布置,一旦被触破,其内部的东西很快就能随着水滚涌四散,对窥觑者造成伤害。
但基本都用在饵穴,也就是故意布置出来的陷阱,专门来钓水猴子的。
不过,这也能说明,附近很可能存在一座主穴,就是不知道里头到底埋的是什么东西。
李追远也没兴趣去找,因为有条件布置地阴红煞的,当年修建的肯定也是“活埋”,不是指的生埋活人,而是指其修建的水下建筑,能随着水文格局变化产生移动。
因此,可能当年修建时,几个饵穴和主穴之间是标准的,但现在,早不知道乱七八糟到哪儿去了,你就算知道一个饵穴,也没办法推算出主穴位置。
四海家也是倒霉,也不知道是他家鱼塘正好挖在了饵穴上,还是饵穴自己移动到了他家鱼塘下。
当然,要不是上述两种情况的话,那事情性质可能就变了,就可能真的是有水猴子被钓上了钩。
整个下午,李追远都在看书,太爷和润生直到晚饭时才回来。
吃饭时,李三江说了些四海家发生的事。
有俩外地人想高价承包四海家的鱼塘用来养甲鱼,所以虽然还没到起塘的时候,四海还是决定把塘给清了好租出去。
结果中午四海和他儿子下塘布网时,就出了事,一同出事的,还有当时在塘子里一起帮忙的那俩外地人,四个人身子都跟被石灰水滚过一样,烧烂了一大片,人虽然还没死被送医院了,可那模样着实吓人。
附近村民都被吓得不轻,李三江下午就在那儿做了法事,法事一做完,那满塘红色的水就下去了,村民都说是三江大爷镇住了邪祟。
说到这里时,李三江还自我感觉良好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顺便压了一口酒。
李追远则猜测,那应该是地阴红煞被触碰释放干净后,饵穴开启,塘子里的水最后都倒灌进饵穴了。
另外,那俩外地人还真是热心肠,不仅高价承包鱼塘,还能帮忙一起清鱼塘。
饭后,李追远准备上楼扎马步,却被润生神秘兮兮地拦住。
“小远,你过来一下。”
李追远跟着润生来到三轮车旁,润生掀开了上面的白塑料布,里头躺着一把有年头的铲子。
“小远,你看,这铲子是不是和咱们的黄河铲有点像?但也只是有点像,却没咱们的好。”
李追远接过铲子,尝试了几下折叠和变形,核心构造和黄河铲确实一样,但细节设计上,差得太多。
不过这玩意儿,确实有年头了,有不少修补痕迹,算是个老物件。
“润生哥,这是你今天在鱼塘边捡的?”
“嗯,我没敢跟大爷说,自己偷偷捡回来的,因为我闻到了这上头有股子尸臭味儿。”
李追远凑过去闻了闻,他没闻出来,但他相信润生的判断,因为专业捞尸人对水尸臭味儿,往往有着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敏感。
“是那俩外地人的不?”
“不知道,当时去的时候四个人都伤得厉害,这东西就丢在塘子边。”
“你做得很好,润生哥。”
“啊……我还以为小远你会怪我偷拿东西。”
“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
年代久远的仿黄河铲,上头还带着水尸臭味儿,几乎明示了,肯定是那帮水猴子用的东西。
水猴子指的就是水下偷盗者,他们偷掘时,要是被岸上的人察觉到了,往往会将人拖下水杀人灭口,因此,各地也都流传着水猴子专找替死鬼的传闻故事。
“小远,有用不?”
“有用,润生哥,以后你再闻到这样的味道,也要记得及时提醒我。”
“好嘞,没问题。”
“哦,对了,润生哥,你陪我打会儿牌。”
“啥,陪你打牌?”润生想到了那天在堂口,小远大杀四方的画面,在他眼里,小远简直就是另一个赌神高进。
“玩几把,不来钱。”
抽屉里本就有开封过的扑克,李追远和润生相对而坐,由润生洗牌发牌,很简单,都是三张炸金花,发好后就直接开牌比大小。
发了二十把,润生赢了八把,自己赢了十二把。
李追远又换成自己洗牌发牌,二十把后,自己赢了九把,润生赢了十一把。
好像,自己身上的那股特殊福运,消失了?
可是,自己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李追远坐在那里,手中继续把玩着扑克牌,他一直在等待来一个大的,可那个大的,却始终没来。
算了,不想了,明早再找润生玩牌比下大小,要是还是这种正常输赢比例,那自己就能出门了。
东屋。
刘姨正在给柳玉梅梳着头发,叹息道:“那小远户口落这里了,这孩子,还真是运势不好,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跌了大跟头?说不定那小子本人却没什么感觉。”
“那是他还小,不懂吧?”
“阿婷,你又不是没和他接触过,你真觉得他只是个小孩子么?”
“不像。”
“对常人来说,遇到这种事,怕是一辈子的运就折了,就此一蹶不振。
但这规则梯子,本就只是给普通人打造的,对真正的天才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太平之世下,他们想上去就能上去,也多的是方法,普通人羡慕不来的。”
“您说的对,确实是这么个理。”
“不过这样也挺好,之前我还担心他暑假结束后就要走了,目前看来,他还会继续在这儿住一阵子。”
“阿璃的病,小远有说法么?”
“他说有办法,但他得看书。”
“这是什么方法?”
“静观其变吧,我们老了,年轻人的事,看不懂了。”
翌日清晨,李追远醒来时习惯性侧头看去,门口椅子上,依旧没有人。
“唉……”
李追远起床洗漱后,在外面看了会儿书,下去吃早饭时,身边还是没有阿璃。
饭后,李追远拉着润生,像昨晚那样,继续玩牌比大小,输赢比例很健康。
这下,终于放下心来,自己可以出门了。
“谭队,早。”
“早啊,谭队。”
“嗯,你们早。”
谭云龙穿着便服骑着摩托车进到所里,和路过的同事打着招呼。
现在其实不早了已经是上午,他也请了假晚到,因为大清早的,他就到儿子学校见老师去了。
暑假原高二下学期升高三的学生,假期很短,已经回校开始上课了,他儿子昨晚就在校外打架,闹得动静挺大,差点引发了群架。
不过他也没责怪儿子,因为儿子是为了保护被欺负的同学。
谭云龙对儿子学习一向看得很开,成绩不拔尖就不拔尖吧,高考考不上好大学就考不上吧,只要人品三观正就行。
这也是他当初工作调动时,不惜和妻子吵架也要把儿子转学到自己工作单位附近学校的原因,他得看着这小子。
警察做久了,见了太多形形色色的恶,他知道,不把孩子品性把控好,再把他怎么培养,都没什么意义。
走入办公楼,一路遇到的同事继续很热情地打招呼,辖区内虽然发生了恶性案件,但侦破得也快,为此他也得到了嘉奖。
就连所长也暗示他,趁此机会多跑动跑动,毕竟老关系还在,立了功也能顺理成章调回去,但谭云龙反而没什么动作,他觉得在乡镇派出所挺好的。
推开办公室的门,谭云龙怔了一下,随即嘴角露出笑意,将门关上。
拿起热水壶,泡了一杯茶,递到男孩面前。
男孩从脚下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在他面前打开,是一把铲子。
地下出土的文物都是国家的,私自盗取本就是犯法,而且他们的销赃渠道往往是国外,所以应该及时报警。
听完男孩简练的讲述后,谭云龙先起身走出办公室,安排人去卫生院的病房里进行布控,随后他又关门坐了回来,见李追远捧着茶杯,连续抿了好几口热茶都没放下。
“看来,这次是有事求我帮忙了。”
“嗯,谭叔叔,我想请你帮我安排入学,这是我的档案。”
谭云龙翻看起这些文件,随即无法理解道:“这是什么操作?”
“我想上学。”
“行,我帮你联络镇小学,你以前上几年级?”谭云龙拿着学籍证明,仔细看了又看,“少年班是小学么?这大学名字,啧啧,你以前上的是这所大学的附属小学?”
“我想跳级。”
“跳到六年级?我知道京里教育资源好,但这里学生竞争也挺激烈,只论考试能力的话,京里的可不见得比这里好。”
“高三。”
“嗯,高三……什么?”谭云龙抬起头,盯着男孩,“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谭叔叔,您帮我安排走跳级流程就行,考试测验这些的,我自己来过。”
李追远知道各地都有跳级政策的,自己那时班上不少同学都是这么跳上来的。
“真的假的?”谭云龙来了兴致,“听你这语气,也就是现在高考结束了,要不然,你都能直接准备高考了。”
“不呢,我还想继续留在这里一段时间,我舍不得离开。”
“这样吧,我可以帮你,但为了避免我出个大丑,你今晚得去我家吃饭,我儿子也快上高三了。”
“今晚不行,明后天都可以。”
见男孩如此气定神闲,谭云龙不由已经信了,问道:“你就是那种天才孩童?”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更贴切自己的形容,似乎应该是患病儿童。
“那你怎么跑去做那个?”谭云龙挥舞了一下手,指的是捞尸。
这次李追远的回答很坚定:
“好玩,有趣。”
“如果你真是这种人,还是应该好好学习,报效国家的。”
“我不是在做么。”
“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行了,那明晚,我去你家接你,我记得你住的地方。”
“好的。”李追远站起身,对谭云龙鞠了一躬,“谢谢叔叔。”
谭云龙也站起来,侧身走向男孩,摸了摸他的头:“是叔叔得谢谢你。”
中午前,李追远就坐着润生的三轮车回到家。
家里来了几个瓦匠,正在后屋那里砌房子。
刘姨笑呵呵地走过来,对李追远说道:
“你太爷刚还问怎么了,我说是你要求的给自己盖个手工室,你太爷居然就点点头,没再问,转身进屋就拿钱给我,被我给推回去了说钱够了。
他问我哪里来的钱,我说是润生打牌赢的。”
“嘿嘿。”
在旁边停车的润生脸上露出了傻笑。
李追远则扭头提醒道:“润生哥,还不快跑。”
“啥?”
主屋内,忽的窜出一道人影,手持扎纸用的藤条,直奔润生而来:
“我叫你不学好,学谁不好学你家那山炮打牌赌钱,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
润生跑,太爷追。
二人围着坝子前的田,打起了转。
李追远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太爷身子骨真好。
感冒也好利索了,最近也没接鸟屎了,看来,自己这边福运问题解决后,太爷也恢复了正常。
随即,李追远看向东屋,阿璃依旧坐在门槛后面,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精致的雕塑。
这几天,没有女孩的陪伴,看书也真的只是看书了。
柳玉梅给李追远使眼色,示意他上前再试试接触接触阿璃。
李追远没去,而是径直走进屋上了二楼,《柳氏望气诀》就差一点就能看完了。
他这阵子天天熬夜看,强行提高了进度。
柳玉梅坐在椅子上,看着二楼,心里无法控制地又升起一股烦闷,以前她还因孙女和男孩亲近而吃酸,现在她是巴不得孙女能和过去一样与男孩腻在一起玩。
可偏偏这男孩天天真的只是在看书,怎么着你也过来试试啊,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行不行?女孩子是需要哄的啊。
自小到大,阿璃就这一个玩伴,柳玉梅不信孙女对男孩完全没了感觉。
中饭后,李追远继续看书,下午,李追远终于把书看完了。
他身子后仰,躺在藤椅上,正抓紧时间将全书内容整理升华。
虽是闭着眼,但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幅幅书中文字所记录的气象与画面,他的左右手不停无规则的比划着,在外人看来,这是男孩闭眼幻想自己是个音乐指挥家,可在李追远的感知里,自己拨弄的是一方方各不相同的水域环境。
这类书,死记硬背效果有限,必须得在深刻理解的基础上,达成一种类似艺术鉴赏的玄奥,才算真的入门掌握。
脸上渗出细细汗珠,眉头时而紧时而疏。
等彻底整理好后,男孩睁开眼,眼里满是疲惫。
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脸上粘粘的,原来是流过鼻血了,流了不少,衣服上都浸红了一大片。
李追远知道,这是用脑过度,身体给出的警告。
几天时间,就吃透《柳氏望气诀》,即使对他来说,也是负荷极大的挑战,还好他完成了,不过这种事情,以后可不能再继续这么做了。
否则他很担心,别精神问题没来,自己身体先出问题了。
洗澡,换衣服,再把带血的衣服自己清洗,李追远下楼对刘姨说了声他困了,不吃晚饭,然后就又走去屋后。
李三江带着润生在给瓦匠师傅们打下手,工房依托主屋后墙而建,入夜前就能完工。
李追远对李三江说了声自己不吃晚饭,昨晚看书学习太晚,熬不住了,想先睡觉。
原本只是怕太爷担心更怕太爷晚上来查看自己情况打扰自己休息,所以来特意说一声。
可听到自己的话后,李三江的眼眶当即红了,忙摆手示意李追远回去睡觉休息。
等李追远走后,李三江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嘴上说着不在意是为了让我心里好过,可小远侯心里也是着急呢,听听,他以前心思根本就不在学习上,啥时候深夜用功学习过。”
从屋后回到屋前时,经过东屋门口,李追远只能贴着墙壁走,拉开足够距离,否则阿璃就会应激。
在安全距离外,李追远站那里,看了女孩很久。
他之前还担忧过,自己以后回了京见不到阿璃了会不会不适应?
现在不用担忧了,他知道自己根本就适应不了。
正如阿璃本已习惯了黑暗,而自己,也本已习惯了各种面具。
如果未曾经历过,那完全可以一切照旧,可正因经历过……所以,回不去了。
“小远啊,来,陪奶奶喝茶。”
“不了,奶奶,我累了,回屋睡觉去了。”
回到房间里,李追远躺上床,开始睡觉,他是真的累了。
这一觉,睡到了深夜,醒来后,他下了床,先来到太爷屋子里取了些东西,太爷睡得正熟,打雷都醒不来。
随后来到楼下,电视机开着,彩色固定画面。
润生躺在桌子打的地铺上,怀里抱着小黑狗,睡得正香。
这小黑狗现在就润生养着,当然,它也不用养,因为大部分时间它都在自己狗窝里睡觉,太爷也是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家里多了一条狗。
“润生哥,醒醒。”
“嗯……咋了,小远?”
“润生哥,你跟我出去一趟,把器具都戴上。”
“好!”
李追远又去取了些香烛,还去厨房拿了些食材,出来时,见润生在准备推三轮车:
“润生哥,不远,我们走过去。”
“好。”润生背着一个大麻袋跟上来,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小远,我们是去干他们吗?”
“干谁?”
“就承包鱼塘的那帮家伙。”
“他们有警察管。”
“那我们这是去干嘛?”
“请人帮忙。”
润生扭头看了看自己背着的麻袋,又看了看李追远手里拿着的香烛祭品:
“请人帮忙,要带上这个?”
李追远领着润生来到了一座鱼塘前,鱼塘正对着的,就是大胡子家。
大胡子妻子已经跟着大儿子去过了,这栋屋子目前打算要卖,但一来宅基地不太好卖给外乡人,二来这门前刚淹死过人,事儿传得很邪乎,哪怕价开得很低,暂时也没人敢接手。
所以,这里目前算是村子里,最僻静的几个地方之一。
李追远站在鱼塘前,先闭上眼,再缓缓睁开,脑子里浮现出《柳氏望气诀》内容。
当初,是他把小黄莺领到这里的,现在,他得确定一下,小黄莺是否还在。
水纹色泽,水草状态,岸边岸上,包括吹过它的风,这一切的一切的微小细节,凑成了李追远脑海中的气象。
李追远顺着鱼塘边缓缓行进,仔细观察,最终,他确定了,这座鱼塘里,有死倒藏匿。
小黄莺,还在这里。
“润生哥,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都挖个小坑,然后插上香。”
“嗯。”润生拿起黄河铲忙活起来。
李追远则将带来的祭品,往池塘里特定的方位丢去,然后在池塘西南侧的接引位,摆下两根蜡烛,点燃。
做完这些后,李追远拿起一叠黄纸,用蜡烛引燃。
“润生哥,待会儿除非我叫你,否则你不要动手,你现在隔远点到时候跟着我们走。”
润生听话地站远了,然后疑惑道:“跟我们走?”
李追远举着燃着的黄纸挥舞,嘴里吟诵道:
“小子李追远,请您出水,事后做三祭回礼。”
“啪!”
黄纸拍入泥土,熄灭。
李追远转过身,背对着池塘,左手抱着香炉,右手举着铃铛。
润生虽然站得远,却也看得真切,就见李追远身后塘面上忽然泛起阵阵涟漪,随即一个长发女人的身影,缓缓上岸。
死倒!
润生呼吸当即急促起来,他想喊小远危险,但转念一想,这死倒明明就是小远自己招上来的。
紧接着,他大脑又拐了一个弯:天呐,小远居然能招引死倒!
他自小跟着自家爷爷捞尸,每次都是被动应对,可从未见过更未曾想过,居然还能有这种主动的方式!
小远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两只冰冷的手,落在了自己肩上,李追远感觉身子一沉,随即湿漉漉的水渍浸润自己的衣裳。
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过这次,他心底没怎么害怕,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喊上了润生。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李追远开始前进,身后的身影,也在跟着他前进。
月光下,
投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东屋卧室。
柳玉梅拿着蒲扇,正给阿璃扇着风,阿璃睁着眼,还没睡。
以前那小子每晚哄个睡,阿璃回屋就乖乖地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入睡好早起梳妆打扮去见他。
忽然间,柳玉梅似有所感,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了一眼,随即,她又看向床上的阿璃,只见阿璃原本睁着的眼睛,竟在此时缓缓闭了起来。
“这……这是……这是……”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柳玉梅,此时竟也因震惊而语塞,良久,她想到了前天男孩对自己说过的话:
“奶奶,阿璃回屋了。得想办法把阿璃再喊出来,我才好当面对她道歉。”
柳玉梅脸上露出一抹哭笑不得的笑容:
“不是,现在年轻人晚上约见面,都开始用这种方式了么?”
李追远摇着铃铛提着香炉,走到了坝子上,然后停了下来。
随即,李追远闭上眼。
虽然身上湿漉漉的,很冷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在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
其实,也不用真正的睡眠,只要达到半梦半醒的恍惚状态,就能走阴成功。
当他缓缓睁开眼时,先看了看身后,长发旗袍身影还在,看向更远处,却见不到润生的身影。
嗯,这是入梦成功了。
“您稍等一下,我过会儿就送您回去。”
说完,李追远放下手中的铃铛和香炉,然后自己往前走。
他脱离了那双手的束缚,那道旗袍身影,则依旧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姿势,一动不动。
李追远走到东屋前,停了下来。
很快,
女孩的身影出现。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像白天那样完全无视自己,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深夜,
漆黑,
坝子上,站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还有一头死倒。
男孩看着女孩,很诚恳地说道:
“阿璃,你原谅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