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看着看着,李追远感到饿了,可刘姨还没喊开饭,这会儿人依旧在厨房里重新备菜忙活着。
早饭因为薛亮亮那一嗓子给喊提前了,中饭则因为润生的到来被延后了。
估摸着这会儿,大家伙都饿了。
李追远去房间里选了些零食出来,摆在自己和阿璃之间,同时心底默记下次秦叔再去给自己买零食时得提醒他按成双的买,要不然自己不好挑,因为阿璃喜欢和自己吃一样的零食。
昨晚坐拖拉机回来时太爷给自己带了一箱健力宝,李追远也拿了两瓶,打开后放在阿璃面前。
阿璃双手捧着健力宝,低着头,仔细看着。
李追远马上道:“喝了它,不准收藏。”
阿璃头更低了。
“你喜欢的话,待会儿我再给你拿一瓶没开过的。”
反正这东西保质期长,且是密封的,李追远觉得柳奶奶既然经历过臭鸭蛋的摧残,应该很容易接受一个易拉罐。
阿璃马上端起饮料,学着李追远喝了一口,然后舌头探出,舔了舔嘴唇。
“你是第一次喝?”
阿璃目光看过来,她的表情很不丰富,但李追远却一直能看懂。
“喜欢喝的话,我那里还有一箱,你每次可以喝一瓶带走一瓶,喝完了,我去求太爷再给我买。”
阿璃很快又喝了一口,虽然没其它动作,可李追远脑海中似乎已浮现出:
一个捧着健力宝,眉眼弯弯,还高兴地晃着腿的可爱小姑娘。
“我们下棋吧?”
阿璃闻言,马上把一直放在自己身侧的小棋盒拿出来。
摆好棋盘,李追远和阿璃下了起来,两个人一直都默认下快棋,可这一次,到中局时,双方旗鼓相当,一直较劲到尾盘,李追远才算惜败。
这是二人下棋以来,阿璃赢得最难的一次,女孩抬头看着李追远,她没有不愉快,反而更加明媚。
输了棋的李追远嘴角露出笑容,他这次突发奇想地把命格推演论的算法,运用出一部分到围棋上,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棋盘还是那张棋盘,但在李追远眼里,它却变得鲜活起来,这也使得自己的棋法招式也更为灵活多变。
不过,等到第二盘棋开始后,李追远察觉到,阿璃的风格也变了。
在自己曾提醒过她不用对自己让棋后,她确实没再故意想输给自己,可每次都不介意和自己多玩玩,她在意的是过程体验,而赢,对她而言只是一种必然结果。
可这次,李追远发现阿璃的棋风一下子变稳了,一步一步,几乎没给自己任何破绽与机会,任自己再灵活再多变,在一座山面前,也毫无意义。
输了,被女孩的棋力,压输了。
是啊,无论是看相还是算命,只不过是给了你另一个看世界的角度罢了,而你,依旧还是你自己。
多出一个角度是好事,等于多了一双眼或者多了一双耳朵,但太过沉迷它,以为掌握了它就真可以随心所欲,就如同小蚂蚁站在大象头上眺望,真觉得自己就有那么高大,那就太可笑了。
看见李追远沉默不语,阿璃伸手,轻轻拉了拉衣袖。
李追远脸上露出温暖笑容:“我刚刚是在思考书上的东西,不是因为我输了棋,输给阿璃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刚把女孩安抚好,楼下刘姨终于喊开饭了。
依旧是分开的饭桌,不过润生来了后,李三江终于有了个孤独的伴儿。
李追远先给阿璃分好了小碟,刚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咕噜咕噜”声,如同旱地闷雷。
扭头看去,发现是坐在角落里的润生肚子在响。
他饭盆里插着一根由刘姨亲手制作的大香,已点燃在燃着,他这会儿正坐在那儿,等着香烧好。
人一旦饿过劲了,饥饿感往往也就没那么重了,但当可口的食物重新摆在面前时,沉寂的饥饿感会加倍回归。
这种近在眼前却还得强忍着计时等待的感觉,对润生而言,确实是一种折磨。
李追远好奇地问道:“润生哥,你必须要等到香烧完才能吃么?”
“嗯,对。”润生使劲咽了口唾沫,然后用手做了个搅拌的动作,“得拌着香灰,才能吃得下去。”
李追远记得这一习惯,润生曾对自己说过,但他这次想问的是:“润生哥,烧好了拌成灰吃下去和直接吃下去,区别很大么?”
“啊?”润生愣了一下,“我还真没想过这个,正常人不都是要等香烧完的么?”
“但正常人,会用香灰拌饭么?”
“那……我试试?”
润生将饭盆里的香拔出,对着下端没点燃的那头,咬了一口,咀嚼时,他脸上不仅没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眉宇都舒展开了,似乎觉得格外爽口。
紧接着,他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扒了几大口饭入嘴,等吞咽下去后,他一脸惊喜地看着手中的香,惊呼道:
“小远,我真吃下去了,不恶心反胃了!”
刘姨是古法制香,虽说这玩意儿不是拿来吃的,但真吃下去也没啥大事儿,嗯,主要以润生那副脾胃,可能就算有小事儿对他的影响也近似于无。
润生很开心地咬一口香,再使劲扒拉饭,吃得那叫一个兴高采烈,这架势,仿佛手里攥着的不是香,而是一根下饭的大葱。
李追远问道:“润生哥,要来点酱不?”
“酱?”润生思索了一下,随即使劲点头,“要的,要的。”
刘姨起身进厨房,给润生拿了一碗过早粥的咸酱,放在他小桌上。
润生拿起大香,蘸了蘸酱,再咬一口,美味得眉毛恨不得向上飞起。
“小远,你真厉害,这比等香烧完了再吃,美味多了。”
润生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吃得别提有多得劲了。
李三江砸吧了一口白酒,看着这种吃饭架势的润生,忍不住笑骂道:
“他娘的,以后得想办法给你弄点东北正宗的大酱,那东西蘸啥都好吃。”
李追远喝了口汤,看向李三江,问道:“太爷,你去过东北?”
李三江用手背擦了下嘴角,双腿岔开坐,摆出个座山雕的姿势:
“可不就去过么,当年啊,太爷我被抓了壮丁,直接就被送到了东北,后来还是太爷我腿脚灵活,一路从东北跑进了山海关。”
这话匣子,打开了就有些收不住了,李三江又抿了一口酒,继续道:
“入关后想着沿着铁路,一路朝南走回来,可还没走多远,就又被抓了壮丁,衣服一套,被再次推到前线打仗去。
但这次我有经验了,趁着上官喝醉了,瞄着空,晚上裹着一个班的人直接开溜。
等快到徐州地界,眼瞅着老家就在眼前了,得,又被抓了。
不过这次快得很,第三天我在的队伍就被打散了,原本排长还想把我们重新组织起来,我就在下面儿使劲鼓捣,刚快收整回来的整个排就又都散了。
接下来我就多了个心眼儿,不敢再沿着铁路和大路走了,哪儿路小哪儿人少我走哪儿,这才顺利回到了家。
到家后,又不安生,后头又被抓过,但我溜号溜出经验了,他们白天抓,我晚上就能溜回来。
这之后啊,还家后也就偷偷猫着不敢再出去瞎晃,一直躲到了安生。”
李追远感叹道:“太爷,你可真厉害。”
三大战役,太爷居然全部参与了。
虽然身处于对面,却也为正面战场不停做着贡献。
李三江摸着自己那硬茬茬的下巴,谦虚道:“还好,还好,呵呵。”
润生这会儿已经干下去半盆饭了,正做着短暂歇息,插话道:
“上午来时在路上碰到放电影的了,说是今晚要在镇集空地上放,电影名字叫渡江侦察记。
小远,你晚上去看不?”
“润生哥,我们吃了饭要去石港牛家。”
“不打紧,不打紧。”李三江摆摆手,“那边糊弄一下也就是了,应该能挺早回来,赶得上的。”
李追远看着身前的阿璃,他知道女孩是无法接受那么多人紧挨在一起的场景:
“还是不去了,我在家看书吧,润生哥你和太爷去看。”
这时,柳玉梅忽然开口道:“阿璃是要去的,哪怕坐远点,这部电影,她得去看的。”
李追远察觉到柳玉梅语气里的微颤,扭头看去,发现她还在很正常地吃着饭,只是眼角,似乎有些泛红。
这还是第一次,他见到柳玉梅如此失态。
饭后,润生将家里的板车推了出来,李三江和李追远坐了上去。
润生推车很稳,基本感觉不到太多颠簸,就是这速度还是慢了些。
“润生侯,等接下来几天,你就学学蹬三轮吧,那个快。”
“大爷,要不你买个拖拉机吧,我学那个,那个还要快。”
“你看你大爷我长得像不像个拖拉机?”
润生不说话了。
李三江点了一根烟,看着李追远问道:“小远侯啊,你说咱家要不要买个电视?”
“太爷你想看就可以买呀。”
“太爷问的是你。”
“哦,我没有太多时间看电视呢。”
地下室里,还有那么多箱书等着自己看,哪有时间看电视。
“你这细伢儿啊。”
李三江还想拿电视机讨曾孙子开心开心,结果发现人家似乎没太大兴趣,自己给他零花钱,可他却除了自己买的东西要了,平日里连小卖部都不去。
推车的润生则兴奋道:“买电视好啊,好啊。”
“好你个头,快点推,晚上还想不想看电影了?”
“哦哦!”
来到牛福家前头路口处,李三江提前下车,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很严肃地将自己那把桃木剑举起,用布仔细擦了擦。
做完这些准备后,这才走入牛福家。
来迎接的是牛福的俩儿子和俩儿媳,李三江一进来,他们就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的,好不热情。
李三江就先坐下来,和他们说起了话。
这种雇主其实是最好交差的,因为他们自己会跟倒豆子一样把事儿都告诉你,然后你就顺着他们想要的思路往下演就是了。
李追远则在屋子里找牛福,几间屋子都看了,没找到,这不由让他怀疑牛福不住这里了。
等出了主屋,来到旁边柴房边,李追远这才找到了牛福。
在原本自己的设想里,牛福应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受尽冷落……
但自己还是把牛福子女的孝心,想得太好了。
因意外摔跤而导致半身瘫痪的牛福,连一张床都没有,直接被安置在了柴房内。
那身下的干草垛,就是他的床,左侧是垒起来的干柴右侧则是高耸堆积的杂物。
旁边有俩碗,一个碗里倒着水还算干净,一个碗则脏兮兮的也不知积攒了多少层脏垢,应该是盛饭的。
至于牛福身上的衣服,上半身裸着,没衣服,下身穿一条短裤,脏兮兮的,几乎结痂贴在了身上,臭烘烘的。
也是,子女连床都不愿意给他睡,就更别提什么清洗身体换洗衣物了。
李追远用手捂着鼻子,稍稍靠近。
上次见到牛福时,整个人虽然驼背,其它方面倒也硬朗,毕竟才五十岁,这个年纪在农村,依旧属于“壮劳力”范畴。
可现在,牛福整个人却消瘦得太多,嘴巴张着不停嗫嚅,也不晓得是在说话还是无法控制的一种反应。
在李追远进来时,他倒是稍稍侧头看了一眼,然后又重新挪回去,目光无神地看向屋顶。
看了一会儿后,李追远就出来了,在柴房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喵。”
一声猫叫传来,在身旁墙头上,一只残疾丑陋的老黑猫踱步迈出。
它看着李追远,还举起爪子舔了舔。
“你不觉得,太安静了么?”
黑猫舔爪子的动作僵住了。
“大家各自都当对方不存在了,缺少互动,你晚上再整出点动静,推动一下矛盾的激化。”
“喵……”
这次,猫叫声中多出了一抹颤音。
李三江在院子里做起了法事,给亲爹洗碗都没得空的俩儿子,此刻全都带着自家媳妇跪在供桌前,无比虔诚。
法事做完后,李三江用桃木剑依次拍了拍他们肩膀,出声安抚道:
“放心,你们自家爹做过什么孽事,你们自己清楚,有些债,老人结的也就由老人清,不会牵连到你们的,都把心放肚子里去吧。
要是你们觉得霉运还没走光,倒也不是没办法,把剩下的那点霉运,引到其它近亲家就是了,不过,得嘴巴咬死了,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要不然就连亲戚都没得做了。”
“引,引,我们引,大爷,求求您帮我们引!”
“算了,还是不要做了,太过损人,毁我道行。”
李三江开始拿乔,等又是一个红包被送上来时,他就叹息道,
“罢了,既然如此,我就帮你们引走霉运,但这事,嘴巴可得闭紧了,千万不能泄出去。”
“大爷,你放心,我们懂的,懂的。”
李三江又给他们表演了一段法事,做完后说道:
“行了,剩下的那点霉运,已经给你们引去老二老三家了。”
在牛老大家众人千恩万谢下,李三江带着李追远和润生走了出来。
坐在推车上去牛瑞家时,李追远忍不住好奇问道:“太爷,我原本以为您会说教他们的。”
“说教他们?呵呵,你太爷我脑子又没进水。连奉养父母都需要去说教的人,还有去说教的必要么?
倒不如多要点钱,太爷我也能多买点猪头肉和酒。
就是希望,牛家下面不要再出事了,再出事,太爷我可就不好圆了,还真怕砸了牌子。”
“那死倒不是被您给解决了么?”
“对,也是哦。”
李追远清楚,确实不会再出事了,等仨子女都被折磨到结局后,猫脸老太也会自我消散。
快到牛瑞家时,就看见坝子上,牛瑞正蹲在那里用个小炉子煎着药,旁边则是子女对他的讽刺声,说他这些药除了费钱没啥用,怎么治都治不好。
牛瑞年轻时也是打死过人的,虽然是靠着亲妈牛老太给他擦的屁股,但骨子里依旧是个暴脾气。
居然一个憋不住火,站起身,对着还抱着孩子的儿媳妇一巴掌扇下去。
儿子怒吼着上来打牛瑞,牛瑞又和儿子打起来。
他虽说得了怪病,可这会儿正处于他病情刚被控制下去的当口,竟一时间和儿子扭打在地上,打得难解难分。
牛瑞的老婆见状,尖叫着上来抓挠牛瑞的脸,怒斥他不是个东西,临老买药花家里的钱不说,还敢对自己宝贝儿子动手。
孩子的哭声,扭打声,叫骂声,汇聚在一起,好似坝子上奏起了交响乐。
等李三江这边到了,他们这才消停下来,然后全家鼻青脸肿的脸上,都换上了谄媚讨好的笑容。
牛瑞是亲自被李三江救出来的,牛家人也是听到过老屋那里传出过世已久牛老太声音的,对李三江自是信服得很。
将李三江恭敬请进屋后,大家开始哭求起来。
李三江安抚过他们后,又做起了法事。
第一套做完后,李三江又说出了一样的引走霉运的话,牛瑞儿子马上又送上一个红封,李三江就又给演了一场法事。
但在临走前,牛瑞自己又偷偷塞了一个红封,祈求李三江为自己驱邪治病。
李三江也收了,说回去后会帮他立个长明烛,但也嘱咐他,不管怎样,他都得按时吃药,不能停。
这也算是偏门人的职业操守了,你的钱我收给你祈福,起个心理安慰作用,但药你得继续吃病也得继续找医生看。
只是,这番嘱托,无疑会继续加剧牛瑞和家人们之间的矛盾。
因为李追远清楚,牛瑞的病,是治不好的,这将会是个不停给你带来希望又带来更深绝望的无底洞。
牛福那是瘫痪后完全丧失自理能力,所以一下子地位滑坡,牛瑞则还处于挣扎阶段。
虽然这会儿牛瑞还没太惨,但只要现在的矛盾不断积攒下去,不久后的未来,肯定会引爆出更璀璨的烟花。
看看他家人已经对他升起的仇恨眼神吧,结局,不会让人失望的。
因此,这次在黑猫经过他身边时,李追远只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来到牛莲家时,李三江照例先被她家人请了进去。
李追远在主屋没见到牛莲,又去柴房看了看,也没有。
最后,他在猪圈隔壁,看见了被用铁链绑在那儿的牛莲,另一侧,就是家里厕所。
等于她家里人每次来这里上厕所,坐在龙椅上,就能和她说上话。
倒是挺贴心老人的,怕她寂寞孤单。
她吃饭的盆,和猪槽紧挨着,盆旁边还靠着给猪舀饲料的勺儿,看起来,像是给猪喂饲料时也会顺便喂一下她。
只要猪有一口吃的,就不会缺忘她半口。
她现在清醒着,也没麻木,看见有外人过来了,双手捂着脸,这是在给自己遮丑。
她的孙子和孙女,李追远都见到了,一个头上有包扎一个胳膊上有包扎,应该都是被牛莲犯病时伤的。
俩孩子,一边对她吐着口水,一边拿石子儿砸她,不是那种玩闹地砸,而是专朝身上丢。
孩子父母也看见了,却没制止,反而目光里都是恨意。
黑猫自猪圈上方屋檐边走出。
李追远没说话,走远了些,然后,猪圈旁就又传来牛莲的祈求声,说她的病已经好了,求求自己的孩子们放了她,她已经好了。
迎接她的,是来自子女们的谩骂,以及儿子一口气上来时的狠狠几脚。
牛莲被踢得蜷缩在角落里,嗷嗷叫,像狗一样。
显然,他们之前信过,也被“骗了”。
黑猫从上头顺着高矮物一步步跳下来,最终走到了李追远脚边,用自己的猫脸,蹭了蹭李追远的裤腿。
李追远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
黑猫很享受,身子几乎依靠了过来,敞开了肚皮。
太爷开始做起了法事,照例,多收了一个红封,帮忙引霉运去那两家。
离开牛莲家往家回时,推着车的润生单臂稳稳地扶车,另一只手开始掰指头算着:
“老大家老二家老三家,都请了大爷把霉运传给其他家,那不是和霉运没传一样么?”
李追远纠正道:“润生哥,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
“因为太爷额外收了三份钱。”
“对哦,小远,你说得对!”
回到家,正好是黄昏晚饭点,李三江吃了饭后,边打呵欠边摆手:“电影我就不去看了,洗个澡睡觉去,累死了。”
今儿个法事做得密集,就是年轻人一下午连跳六场舞也遭不住,可太爷到底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这身体素质,确实没得说。
秦叔提着很多个板凳等着,刘姨也顾不上像往常那样收拾碗筷,她把家务活儿这些都暂时放下,一起候着。
柳玉梅换了一身旗袍,还戴着首饰,上了胭脂。
她这个年纪老太太,化妆很多时候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表达尊重。
电影在镇集旁的空地上放映,还没开始,却早早地就有人来占位置了。
秦叔和润生,俩人往里头一挤,板凳一放,强行撑出一个空档。
他们俩这体格,旁边人敢怒不敢言,只能低头挪开自己的凳子。
不过秦叔又从口袋里拿出不少糖果发给小孩,又拿出烟分给了大人,周围人也就乐呵呵地收下,不再有什么不满。
柳玉梅和刘姨坐在二人中间,她虽说老了,可依旧身姿款款,看背影,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至于李追远,他则和秦璃坐在远处角落没人的地方,距离荧幕有些远也比较偏,观影效果是不好,但胜在清静没人打扰,本身,这种人多的地方就不太适合秦璃。
有几个推着车的小商贩在后头摆起了摊,卖的都是便宜的小零食和小玩具,红白事上,也能看见这些摊贩的身影,哪里有人气他们就往哪里去。
一些孩子在买东西,更多还在只能在旁边羡慕地看,给予有钱买东西孩子一些意见。
李追远摸了摸口袋,之前住李维汉家时,崔桂英会定期单独给自己点零花钱,不过每次钱到自己手里就会被兄弟姐妹们簇拥着去张婶小卖部,买零食给大家分了。
被送到太爷家“出家”的第二天,李维汉和崔桂英过来给自己送衣服时,又给自己塞了一些钱,这次塞得格外多了些。
再加上李三江也会给自己零花钱,而李追远平时也没什么消费需求,这些钱,就都攒着。
至少在孩子圈儿里,他属于很富有的了。
“阿璃,你在这里坐着等我。”
随即,李追远走到一个摊贩前,买了两个吹泡泡的玩具。
回来后,他一个,秦璃一个。
电影放映时,俩人在后头不停地吹泡泡。
阿璃玩得很开心,一壶很快就见底,考虑到女孩有喜欢收藏的习惯,李追远就又给她买了三个。
同时,在三个摊位间扫了一下,最后又买了一对手绳。
其实,摊位上是有不少小饰品的,像蝴蝶结发卡、彩色发箍什么的,但李追远考虑到阿璃每天由柳奶奶亲自设计打扮的行头,觉得再戴上这些,反而效果会不好。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送的话,她肯定会戴,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剥夺柳玉梅每天早上给孙女换装的快乐了。
阿璃看着手腕上戴着的红色手绳,她应该很喜欢,因为她都停止了吹泡泡的动作。
不过,她很快就又看向李追远的手腕。
李追远抬起手,露出了自己的蓝色手绳,她这才满意,继续吹起了泡泡。
电影放映结束,柳玉梅她们出来了。
润生看得很激动,不停地说着电影里的台词,还惋惜着现在没仗打了,要不然他也能去当个渡江侦察兵。
李追远笑着附和着他,心里倒是觉得润生还真挺适合,专业能力也勉强算对口。
秦叔和刘姨很沉默,这感觉,像是刚参加完亲人的葬礼。
柳玉梅则拿着手绢,一边走一边擦着泪。
李追远礼貌性问候了一下,见柳玉梅不愿意说,也就作罢。
一行人从镇集上快走回来时,就看见对面村道上跑来的小卖部张婶:
“有电话来嘞,有电话来嘞,找小远侯你的!”
……
江面船上的现场研讨会,比预计时间开得要久得多,地方上的同志肯定会抓紧一切机会不遗余力地去推动这个项目,罗廷锐也发挥出自己的专业领域特长,开始给周围领导们讲述项目的一些重点难点。
其实,船上的这些同志们大部分都不懂水利与工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因为这座大桥的修建,所考虑的可不仅仅是专业性方面的东西,还需结合航运需求、城市规划、高速路施工甚至军事等多方面因素。
最主要的,还是社会的发展速度,以前不是没吃过类似教训,当初觉得大胆激进的提前规划,等修建好后没多久,才发现还是太过保守了。
终于,天色快暗下去时,研讨会才算结束。
船开始向岸边开去,大家各自拿出烟互相分着。
薛亮亮不抽烟,就一个人站在船舷边,在得知自己脚下可能就是白家镇所在后,他的心神一直有些不宁。
忽然间,他听到江面下似乎有动静。
他低头看下去,水面下,好像浮现出一道人影。
这时,有只手在他肩上一拍,薛亮亮被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是罗廷锐。
“怎么了,亮亮,刚就看你一直魂不守舍的。”
“主任,我没事。”
“怎么,不喜欢参加这样的会议?”
“不是的,主任,我可能是没休息好吧,我知道这种会议的重要性。”
“嗯,既然你以后打算投身于这一行,那就要学会适应,我们这些做专业的,很容易生出瞧不起做行政的心思,但没有高效稳定的组织度,很多事情是落实不下去的,有时候,越是在某些方面专业,反而就越是在其它方面显得越业余。”
“我明白的,主任。”薛亮亮知道,罗廷锐是在提点自己。
“走吧,我们上岸了,回去的路上你好好睡一觉,别耽搁了明天的课。”
“好的,主任。”
回到岸上,坐上大巴车,薛亮亮坐在后排,等车开动后不久,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着睡着,薛亮亮忽然发现下半身有些凉,他睁开眼,随即整个人怔住了,自己坐在车座上,可不知这车里哪进的水,而且水位已漫到自己腰间。
他看向前方,车内小灯开着,能看见前头坐着的人,甚至还能听到他们之间小声的交谈。
“车子进水了,司机,师傅,车子进水了!”
薛亮亮喊了起来,可却没人搭理他,大家仿佛都没察觉。
“师傅,停车,车子进水了,师傅!主任,主任!”
依旧没人回应他。
渐渐的,水面漫到了胸口位置,薛亮亮开始拉车窗,可外头一片漆黑,车窗也根本拉不动。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似乎从眼前的漆黑中划过,快得让薛亮亮误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可很快,身影再一次出现,而且脸贴在了车窗上。
借着车内的小灯光,映照出了那张昏沉的脸,一时分不清楚男女。
“咔嚓……”
不过就在这时,车窗忽然被打开了,而且一下子被拉到了最大。
下一刻,车内的水像是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全都朝着自己这边涌来。
薛亮亮觉得自己整个人,是被水流挤出来的,他被冲出了车窗,堕入了一片漆黑,身体也不受控制地继续漂动。
“哗啦啦……”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漂了多久,像是被江滔拍出来的一样,身下一阵剧烈酸痛,人也清醒了。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正躺在江岸边,下方是嶙峋的石子,而自己手掌手臂胸前以及大腿等位置,也都磨出了血痕。
没有什么大创口,可这种大面积擦伤,也着实让人很煎熬。
强忍着疼痛,薛亮亮艰难站起身,目光扫向四周,头顶的月光被一层灰雾笼罩,导致下方的环境也是充斥着朦胧。
但大概能分辨出,这里是江边,距离先前上船去开研讨会的位置,并不算远。
可是自己不是早就坐车离开南通了,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薛亮亮感到了茫然,忽然间,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蓝色裙子,扎着马尾辫,左手抱着一尊瓷瓶,右手撑着一把黑伞。
她,为什么要撑伞?
当薛亮亮产生这种想法时,他这才发现,天空原来在下着雨,而且是大雨,硕大的雨点,在身上砸得生疼。
这雨……是一直都在下的么?
“喂,你是谁!”
薛亮亮对着女人大喊。
女人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径直撑着伞,向江边走来。
靠近些后,薛亮亮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她的妆容和眉眼处带着点风尘气,可却很年轻。
主要是薛亮亮从思源村出来后先来到医院又去了江边,没机会去看看警情公告栏,否则就会看见女人的照片此时正出现在那里,警方已对她进行了通缉。
这时,见女人还一味地朝江水里走去,薛亮亮伸手抓住了她拿伞的胳膊:
“你要做什么,别想不开啊,不能再往前了!”
女人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噗通……”
薛亮亮只觉得女人身上传来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道,竟直接把他给带翻。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手像是被粘在了女人胳膊上一样,怎么都无法挣脱,被她带着一起向江里走去。
这个姿势,真的非常难受,不仅无法维系平衡,还让自己下半身一直在石子儿上经历着摩擦。
等到女人步入江中时,薛亮亮才借着水的浮力平衡住了身子,但接下来,就是强烈的呛水感与窒息感,这个,更恐怖。
他奋力挣扎,却都无济于事。
女人继续在行进,她走在江底,四周一片漆黑,薛亮亮则漂了起来,一只手依旧粘在女人胳膊上,可整个人却来到了女人上方。
他想呼喊,可每次一开口,水就先冲进来,完全阻止住他的发声。
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去抓住女人的头发,将头发缠绕在手中后,他开始发力。
女人身形没一点变化,继续在江底前行,薛亮亮原本向上发的力道转而变成了向下的贴合,这使得他整个人,贴在了女人后背上。
头发开始变长,长得不可思议,而且它们极为坚韧,哪怕就几根挂在那里,薛亮亮也无法扯断,反而越是企图脱离就被捆缚得越紧。
到最后,他几乎变成了自背后抱着女人而女人正背着他行进的姿势。
绝望的窒息感仍在持续,薛亮亮已经无法去计算自己到底多久没呼吸了,他很难受,很痛苦,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依旧还保持着意识清醒。
这绝不是什么幸运,因为它能让你更清晰直观地品尝煎熬。
现在,他已经在祈求自己可以快点淹死,好早点解脱了。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居然出现了光亮。
长江底下,怎么会有光?
而且在光亮映照下,隐约可见房屋的影子。
江底,不仅有光,而且真的有村镇。
忽然间,薛亮亮只觉得原本束缚着自己的头发全部飘散开了,连那只被粘着的手也可以松开。
他整个人没有向上漂,而是落在了地面上。
女人继续在前进,顺着光的指引,不断走向那座依稀可见的村镇。
薛亮亮无比惊恐地发现,不仅只有身前裹挟着自己下来的这个女人,在自己视线所及的江底黑暗中,好像还有很多道身影,都是长发女装,穿着不同风格甚至是不同时代的服饰。
她们个个面容死沉,走路时不带情绪,都正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身边的水流,好像出现了一个固定的流向,瘫坐在地上的薛亮亮,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朝着那个方向拉扯。
他本能地想要抓住身下一切可以抓取固定的东西,却都失败了,抓石头石头被掀翻,抓泥则被自己带起一片泥浆又很快稀释消散。
无论他此刻多抗拒多不愿意,也都无法改变他正被强行拉走的现实。
终于,
离那光更近了,远处看时只是一道的光亮,近了看后才发现,是一道道红白色的灯笼光源笼统汇聚到的一起。
而那村镇的身影也变得更立体也更清晰,一座座屋舍,整齐排列,每一户门口,都有一个壁龛,上头点着长明灯,散发着绿幽幽的光亮。
自己的正前方,则出现了一座牌坊,很巍峨,也很古朴,上面沾染着大量的青苔。
两排吊式灯笼分挂在两侧,自上而下,由大到小。
左侧是红灯笼,代表喜庆;右侧是白灯笼,预示死寂。
薛亮亮看向牌坊正中央,上面有三个字。
从右往左念,
“白家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