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天未亮。
鸡鸣声还未响起,群芳苑的丫鬟们便已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出了门。
陈府是官家门楣,老爷陈礼钦要卯时天不亮就去衙门,丫鬟只能起得更早些,烧水、洒扫、做饭。
听见丫鬟们的动静,陈迹眼皮微微抬了抬,翻身继续睡觉。
就这一翻身的功夫,卧在他胸口上的乌云掉了下去。它默默爬回陈迹身上,揣着手闭上眼睛。
炭盆里的银丝炭已经烧成了白色,只余下温吞的热度缓缓发散,安安静静。“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陈迹坐起身子,有些无奈:“谁啊
而后又小声嘀咕:“这陈府怎么这么麻烦,有人大半夜不睡跪门口,有人大早上不睡来敲门,合起伙来熬鹰呢只听门外传来清脆的声音:“公子开门,是我,小满。”
陈迹怔了一下,小满是谁
他穿好衣服起身去开门,吱呀一声门开了,却见门外站着一位小姑娘,脸圆圆的五官精致,笑起来露出两个小虎牙,十六七岁的样子。小满手里端着一只铜盆,盆边搭着一只白帕子,盆里热水蒸腾着白色的雾气。
陈迹站在门槛内疑惑道:“我昨天说过的,铭泉苑不需要小厮和丫。”
小满瞪大了眼睛:“公子,我好不容易才求老爷同意我回来伺候您,我伺候过您三年呢,您这就不要我啦”陈迹不动声色的打量起小满。
眼前这位姑娘,竟然是’自己’以前的丫.…….那便更不能留了。
在太平医馆时,是师父与李青鸟将自己从四十九重天偷渡下来,所以即便他表现的和以往不同也没关系。然而这是陈府,若让人发现了端倪,恐会生出事端。
小满端着水盆要往里进,陈迹却左移一步挡住了门口:“以后不用同候我了回去吧。
小满停下脚步哀求道:“公子您发发善心让我继续伺候您吧,我升一等丫鬟能涨三百文月银呢。陈迹想了想:“我给你三两银子,你回去吧。”
小满听闻此话倔强的端着水盆低头往里面闯去。眼瞅着水盆就要撞到陈迹身上,陈迹闪身避让开。
小满嘴角微微勾起,眼中闪过狡黠神色。
她端着水盆往屋里走去:“公子赶紧洗把脸,您待会儿还得去给老爷、夫人问安呢。
陈迹皱起眉头,陈府规矩也太多了些。小满将铜盆放在木架子上,自顾自转身去收拾床榻。小姑娘于活极其麻利,三两下便将被子叠得整齐,抱进了一旁木柜子里。这时,她看见乌云卧在窗棂上,惊喜道:“呀,狸奴!”
小满凑过去要抱起乌云,可乌云却嫌弃的团起爪子,邦的一下子打在她手背上。
“好疼!”小满吃痛收手,却不恼怒,转头看向陈迹:“公子,您以前不是嫌弃狸奴的吗,怎么转了性子我以前想抱养一只在院子里,您还不允呢。”陈迹有些头疼,只能遮掩道:“如今喜欢了。两年时间,人总是会变的。”他心中思忖,该以何理由送走这位丫鬟,对方非常熟悉自己,留在身边早晚会发现端倪。
不等他想好理由,小满已转头看向地上:“咦,银丝炭…府上终于愿意给您供银丝炭啦
陈迹嗯了一声:“问宗兄长送来的。”小满忽然感候道:“当年还在京城的时候管家故意使坏,给咱们屋送了便宜的毛竹炭,咱俩围着炭盆被票得睁不开眼睛。我跑去跟他大吵一架,后来您被送去医馆,我就被贬成三等丫鬟了这两年被他穿了不少小鞋..说到此处,略显稚嫩的小姑娘用老气横秋的语气叮嘱道:”公子,您好不容易才回到府上,再不能像以前那么任人欺负了。”
陈迹心中一动,这小满也算是陈府之中的“老人”,自己留着或许能借其了解京中陈家的情况。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漫不经心问道:“你想随我回京吗”
小满笑道:”您忘了吗,我说过我不想回京的,我想留在洛城,省得回陈家大宅天天看二房脸色。只是您要回去了,我得跟着伺候您啊。”陈迹算了算时间,小满在’自己’身边三年,应该有两年都是在京中陈家大宅的。
他想了想问道:“你还记得陈屿吗”小满眨眨眼睛:“陈屿当然记得了,以前在陈家大宅的时候,只有他与您往来呢。
陈迹一惊,坏了!
先前白龙问自己和陈屿是否熟悉,自己说的是’不熟”。
司礼监眼线遍布朝野,定然知道实情,当时白龙深深看了自己一眼却并未说破.…该怎么圆回去可问题是,陈屿既然与自己相熟,为何一封信都不曾写过难道是被梁氏扣下了
此时,小满从屋子角落拿出扫把,默默扫起地来。
陈迹望着她的背影说道:“来洛城两年,我都快忘记陈屿长什么样了。”小满笑道:“公子怎么连陈屿的模样都能忘,他长得那般俊秀,放眼京城也少见呢.…额,比公子您还是差点。”
陈迹无奈:“倒也不必吹捧我,我长什么样自己心里有数。”
小满松了口气:“您有数就好。”
陈迹:“……“
小满赶忙找补了句:“您也不差的,就是跟陈屿比还稍有逊色。
陈迹思忖,自己’与小满曾经的主仆关系一定很好吧,所以小满说起话来才能肆无忌惮。
只是,白龙让他潜伏陈家,主要目的之一便是让他接近这位陈屿,可是陈迹对陈屿毫无印象,不知从何处下手陈迹思忖片刻:“你以后便留在我身边吧,不过也不用伺候我,照顾好你自己即可,我有手有脚的,能照顾好自己。
小满一边扫地一边回应道:“那可不行,丫鬟就要做丫鬟的事呢,拿月银干活,这是本分。”陈迹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身边的茶案,斟酌片刻后问道:“对了,我走这两年,以前留在府上的东西呢小满面色一紧:“我可没拿!”
陈迹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反应
他问道:“我是问那些东西都被收拾去哪里了,扔了吗”
小满说道:“一部分被管家扔了,一部分被李带走了。”
陈迹一头雾水,李嬷嬷又是谁,自己在陈府的人际关系这么复杂
他谨慎问道:“李嬷嬷.……还好吗”
小满沮丧道:“不太好。她去年突然开始发癔症,总说姨娘当年死得不明不白,定是小人戕害。
陈迹敲打茶案的手指停住。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小满所说的”姨娘’,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生母。
小满小声说道:李继德说她回家探亲时去给嫌娘坟前上香,姨娘那块坟地被山石冲垮,露出了棺材,可棺材里根本没人。她回来报信,老爷安抚她,说会遣人去查看,可遣去的小厮回来说烧娘坟茔好好的,是李嬷找错了地方。后来李嬷嬷说什么别人都不信,她就慢慢癔症了。”
陈迹瞳孔微缩:“李嬷嬷人呢”
小满回答道:“夫人嫌弃她失心疯,本打算将她发卖了的,还是老爷念及她是您的乳母,这才遣人将她送去了郊外田庄。
陈迹惊疑不定,李嬷嬷会不会已经被陈家灭口
另外,自己那位生母是生是死
若是已经死了,陈家何必葬下一口空棺若是还活着,对方又为何丢下自己不告而别
如今又躲在何处
陈迹平静问道:“李嬷嬷被送去了哪里的田庄
小满摇摇头:“不清楚。”
他打量着小满,自己确实有必要留着这个丫了,对方不经意说出来的事情,都对自己极其重要。
此时,陈府的鸡鸣声终于响起。
卯时了。
小满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催促道:“公子,您赶紧擦把脸,该去给老爷和夫人问安了,若坏了规矩,又该有人挑您毛病。’
说着,她将白帕子投进铜盆里投了投,拧干递给陈迹。
陈迹擦了擦脸,转身走出院子。
小满站在门边上,踮着脚尖偷偷打量陈迹背影,确定对方走远了,这才赶忙缩回脑袋,在屋中翻找起来
她掀开枕头,又掀开褥子,连床底下都没有放过。小满不死心,搬来了椅子落在桌子上,轻手轻脚的爬到顶端,踮起脚尖往房梁看去,也没有。
小满将椅子归位,娇小的身影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低声自言自语道:”奇怪,公子把银子藏哪去了,难不成换了佛门通宝随身带着吗也没见他手腕上有佛门通宝啊。”乌云卧在窗棂上默默看着她,小满转头看见乌云的眼神,骡然升起莫名之感,总觉得这狸奴像是眼中藏着讥讽。
小满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擦擦眼睛再看去,乌云的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澈,只是依旧望着她。她心康道:”你看我做什么,我,我只是担心公子的银子又被人谁骗了去,不是想偷东西!当年嫌娘留下的钱时、产业都被夫人哄走了,这次可得看紧些,不然他拿什么给我置办嫁妆呀,不对,我跟一只狸奴说这些做什么!”小满又在屋中转悠起来。
她来到桌子旁,垂涎欲滴的盯着盘子里的洞子黄瓜:“公子向来不记事,少一根应该没事的吧
小满偷偷望了望门外,确定没人才捏了一根,咔嚓一口咬下去。
她抬头望着房梁慢慢咀嚼,过了一阵子嘀咕道:“也不怎么好吃嘛,还卖那么贵,坑人。
小满将黄瓜两口吃下,又盯起了桌上的糖渍梅子。
小满捏起一颗,作势递给乌云:“你吃不吃
乌云:“……”
小满笑道:“你不吃我吃。”
说罢,她将梅子塞进口中,又捏起几颗将嘴里塞得鼓囊囊,这才重新拿起扫把扫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