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四章
范无救话一说完,桌面上死一般的沉寂。
朱光岭本来还觉得范无救的话问得很有水平——他非万安县人,不理解过往,但见范无救一说完话后,众人神态各异,便猜到其中可能另有内情。
张传世愣愣的盯着范无救看,许久没有出声。
范无救不解:
“你看我干什么呀?”
“你怕是个傻子——”张传世喃喃的道。
他说出这些话也是鼓足了很大勇气。
以赵福生的精明,他说到这里,几乎抖光了自己的底牌,他的父亲是谁,聪明如赵福生、刘义真等人恐怕早猜出来了。
张传世本以为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他会内疚、羞愧及无地自容,却没想到这种种情绪经范无救这样一乱打岔后,又散了个一干二净。
“老张,我警告你老小子不要胡说——”范无救一听他骂自己,顿时生气。
张传世一脸无语:
“我懒得跟你东拉西扯。”
范必死也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一眼弟弟:
“无救,你——”
“哥,我又没说错。”范无救振振有词:
“老张家里三叔驭鬼,还杀了他娘跟妹妹,他爹怎么忍得了这样的祸事?肯定是要想办法报仇的,他爷俩儿去了万安县,指不定要捅多大篓子,我是在替大人问呢。”
赵福生忍俊不禁。
她没想到范无救又傻又精明。
你说他聪明吧,张传世父亲的身份几乎已经明摆在眼前,他却还要张嘴问;
你要说他傻吧,他还知道张传世的爹会掀起腥风血雨,问了之后想有个防备。
范必死也无语了。
他道:
“老张的叔叔叫臧雄山,显然这一辈的兄弟是按排列。”
“我懂——”范无救又点头。
看来不说明白他是真的不懂了。
范必死叹了口气,道:
“鬼祸是58年前发生的事,老张随父迁往万安县,这个时间点,适合的名字有谁,我不用说,你总该知道了?”
他话说得这样明白,范无救只是反应慢了半拍,闻言果然恍然大悟:
“纸人张的父亲叫张雄五!”
张传世双目含泪,垂头丧气,目光直愣愣的盯着桌面,没有出声。
他在等待着众人的审判。
范无救喊完之后,大惊失色,扭头看向赵福生:
“大人,他爹竟然是张雄五?!”
赵福生则是看着张传世,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范无救又想起一件事:
“大人,不对啊,张雄五是纸人张的父亲,莫非老张就是纸人张?!”
“……噗嗤。”
张传世想起过往,内心凄楚。
当日血案一起时,他年纪还小,心中又怕又慌又痛,事后父亲的斥骂则成为镇压在他心中数十年的阴影,挥之不去。
他此时说完过去的事,陷入回忆中,一时间心灰意冷,已经生出死意。
哪知范无救话音一落,他情不自禁的破涕为笑。
人在无语的时候是没有办法伤心失落的。
跟范无救这种人讲话,真是说多了伤神。
“去、去去,别捣乱。”
他喝了几声,希望范无救别来烦自己。
赵福生也一脸无语。
就连孟婆都嘴角抽搐,不知该说什么。
“大人,我——”
张传世可怜兮兮的看着赵福生,结结巴巴的,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一切造化弄人。
其实赵福生早看纸人张就已经有了怀疑。
张雄五当年动作频频,布下阵局,不可能他‘死后’儿子还能安心坐镇万安县。
且纸人张的脸苍老得有些过份。
她早前就怀疑过其中有猫腻。
只是在十里坡鬼案中,她曾驾驭鬼车去过四十一年前的刘氏宗祠,看到过当年的张雄五,与后来的纸人张面容截然不同。
她又开始怀疑最初的推测。
“如果纸人张就是张雄五,也就是说他从头到尾没有死,应该是利用了诡异的力量,延续寿命。”
她的话令得范无救瞪大了眼,这才倏地转头:
“纸人张是老张爹?”
这下没有人再理他。
张传世没有反驳,他沉默的态度变相验证了赵福生推测。
“可是他在刘氏宗祠时的脸,跟后来的脸完全不一样啊?!”
刘义真惊道。
他镇守夫子庙,庙前悬挂的那盏鬼灯就是出自纸人张之手,他也是见过纸人张的。
刘义真说这样的话,证明他也有过与赵福生一样的怀疑——同样他也是因刘氏宗祠之行而改变了最初的猜测。
“估计是为了报仇,面目全非了——”
赵福生意有所指,说了一声。
张传世低垂下头,仍是没有说话。
赵福生道:
“可惜无头鬼了。”
“京都城内一小吏,漫漫红尘一沙砂。豪气干云执私刑,最终陨命斩首台。”
它心怀正义,是应运而生的鬼差。
这是封神榜对阴差马面在生时的语语。
那时听封神榜点评时,赵福生只猜到马面生前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却没料到他竟会因臧氏一族而死。
众人都觉得惋惜。
赵福生想到这里,目光倒落到了张传世的身上:
“老张,这罗刹杀人的那把大刀,当日遗落到哪里去啦?”
张传世没料到她竟对纸人张就是张雄五这一件事轻轻揭过不提,身体一震,接着又听赵福生问大刀,不由愣了一愣:
“这、这我可真不清楚了。”
他说道:
“照规则来说,这属于凶器之一,兴许会收缴国库——”
范必死也道:
“大汉朝对铁制刀具管理得很严格。”
虽说鬼祸盛行,朝廷盘剥得很厉害,可越是这样,朝廷越担忧百姓不安份,因此对铁具制品管制严格。
罗刹之所以能有刀杀人,纯粹是因为他生前曾是差役,本身配发大刀。
他投案自首后,刀具按规则会归入国库。
武少春也非当日的新人,他学习能力不错,这大半年的时间对镇魔司的规则制度也有一定了解,此时也接话道:
“它厉鬼复苏之后,它生前的大刀极有可能转化为大凶之物——”
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乔越生及它的大刀。
厉鬼一旦与自己伴生的大凶之物拼凑完整,厉鬼的力量、品阶极有可能会再度提升,达到一个可怕的境地。
“若是大凶之物,兴许会落入镇魔司的手里。”
张传世点了点头:
“当时事出突然,我家里出了事,我、我实在没有关注什么大刀,后面罗叔厉鬼复苏,闹得帝京翻天覆地——”
武少春听到此处,心生好奇:
“一个新复苏的厉鬼,怎么个闹法?”
张传世那会儿年纪小,只记得发生了大事,帝京死了不少人,但这事儿究竟怎么个闹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先生接话了:
“这罗刹厉鬼复苏之后,就开始揖拿厉鬼。”
他说到这里,五指大张,撑住额头,露出苦不堪言的神情。
“这、这不是与他当日跟纸人张所留的遗愿相同吗?”武少春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谢先生看了他一眼。
武少春聪明异常,从谢先生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对劲儿,立即心念一转:
“不对,帝京之中,天子脚下,哪来的鬼——”
“鬼可多了。”
赵福生幽幽的说了一句。
武少春从她的提示中顿时明悟过来:
“那坏了!”
帝京是大汉朝的都府,是天子的居所,是这世间对鬼祸防范最严谨之处。
那里有镇魔司总暑,有数之不尽的驭鬼者,大小不一。
“这罗刹鬼是个干大事的鬼啊——”
武少春说着说着,就咧嘴幸灾乐祸的笑了。
帝京之中驭鬼者多,就意味着鬼也多。
无头鬼生前因杀镇魔司令使获罪,被判斩首,死后厉鬼复苏,专找镇魔司驭鬼者麻烦。
如此一来,可以想像帝京的慌乱。
一个人、鬼无差别乱杀的存在,不知会引起多少骚乱。
谢先生心有戚戚:
“那余青玉的鬼可不一般,有时光回溯的轮回之力——”
他说到这里,看了赵福生一眼,突然又羡又嫉:
“你应该也知道吧?”
“知道。”
赵福生点头。
她这样一说,谢先生更嫉妒了,叹了一声:
“唉——”
“那能力可真的厉害,余青玉的威胁本该来自于内部,而非外在。”
鬼车的力量是可以回到厉鬼的名册记录过的时间点,只要有锚点的地方,它都能蹿。
而余青玉的威胁来自于过度使用厉鬼力量,导致鬼物复苏,反噬他。
他只需要想办法稳住自己的状态,可以说他在鬼祸之中凭借鬼车的能力,本该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但是这样的人偏偏遇到了无头鬼。
无头鬼专克百鬼。
它先天力量强横,杀了不少驭鬼者,造成了极大混乱。
混乱之中又有无数人死于它手中,使它疾速晋阶。
之后它的品阶竟然盖压过了鬼车,使得余青玉在它面前被它所制。
当余青玉知道不是它的对手,想驾车逃离时,鬼差的法则启动,余青玉及厉鬼被克制当场,这也导致了余青玉后来的死亡。
“后来无头鬼是怎么被人制服,放进鬼棺的?”
赵福生看向谢先生。
谢先生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
“交易——”
“好了不说算了。”
赵福生打断他的话。
今日听到的事情太多,且每一桩鬼祸都可以称为‘人祸’——无论是当年臧雄山驭鬼始末,还是上阳郡朱光岭拿人命晋阶厉鬼的举动,都与人为的选择有关。
她心情已经逐渐不太美妙,没有心思与谢先生说笑。
谢先生叹了口气:
“哎呀,你这个人真不经逗,不交易就算了嘛,跟你说就是了。”
他倒难得好说话,痛快的道:
“是如今都帝京的王将,他名叫封都,驭鬼的厉鬼非常厉害,可以将鬼物、鬼域装入其中。”
谢先生道:
“当年是有人帮着他一起引鬼进入了封都的鬼域,才反将无头鬼镇住,最终将他镇压在鬼棺之中。”
赵福生听到这里,终于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同时也令她对于帝京的镇魔司实力有了全新的认知。
谢先生提及的‘王将封都’实力如何她可不清楚,但无头鬼是个什么样的厉鬼她则再清楚不过。
它可是劫级的大鬼物!
同时它的法则特殊,专克鬼物。
哪怕就是同样劫级的可怕鬼物,在它面前也要受它所克。
当年的它在帝京厉鬼复苏,杀入镇魔司本营,杀这些驭鬼者就跟如切瓜似的。
如果不是赵福生有封神榜在手,当日面对这样一个可怕的存在,还真是束手无策。
而帝京内,竟然还有能压制它的人物!
她心中已经对帝京之行生出了警惕,脸上却不显露分毫,对谢先生道:
“早该说了,你别忘了,上阳郡这烂摊子是谁的——”
“是是是。”
谢先生这会儿脾气变好了,他笑着应了两声,又道:
“既是这样,那我再送你一个消息,那装载无头鬼尸身的棺材,可恰巧来自于封都驭使的厉鬼的鬼躯一部分所制成的,寻常物件儿可控制不了那东西。”
众人听闻这话,目光落到了刘义真的棺材之上。
谢先生再次开口:
“封都‘老’了,已经处于失控的边沿,你家这令使背着这棺招摇过市,很有可能会令他失控。”
驭鬼者不会老。
谢先生提及的‘封都老了’,估计是在暗示王将封都即将厉鬼复苏——有可能鬼性压过了人性。
如果是这样,不完整的厉鬼想要拼凑鬼身的本能凌驾于自身杀人法则之上。
这样一来,刘义真的鬼棺如果真的背着进入帝京,确实可能会引诱封都(他驭使的厉鬼)出手抢夺。
赵福生眉头一下皱起来了,眼中闪过凝重之色。
谢先生笑着道:
“所以我劝你要不将鬼棺给我算了,我还知道一些事呢。”
刘义真坐在原地没有动。
他双拳紧握,看了一眼赵福生,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不交易。”
赵福生摇头:
“都说了不是我的东西,怎么还不死心呢?”
谢先生笑:
“你的令使,不就是你的东西么?”
赵福生奇道:
“他自有他的家、他的名字、他的起源、他的财产,最多我们一起搭配干活,有缘同在一个镇魔司——”
她说完这话,刘义真心中一动,眼里也有些动容之际,她又强调:
“当然,我是令司,职位是要比他们高的。”
刘义真感动的神情立时化为无语。
赵福生道:
“涉及正事、鬼案、公务,他们是该听我的,但是其他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鬼棺的事别提了。”
谢先生怔了一怔,皱紧了眉头,最终像是无法理解她话中之意,但也听出她拒绝得十分坚定,只好道:
“那好吧。”说完,又问:
“那我私下找他交易,你不会插手过问吧?”
“如果你情他愿,这个事情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如果你要仗势欺人,强取豪夺,那肯定我们不能袖手旁观的。”
赵福生说完,孟婆等人俱都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