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光的流体隐没了它自己,朱允熥看到的又是那个断了两条腿的蛾子,美丽,和平,安静,从容。
时间仿佛停滞一样,皇爷望着眼前难以索解的场面,呆若木鸡,两个侍卫和宫女匍匐不起,秦舞阳捂着脸卧在地上。
外面院子里的人呢,他们怎么样?
院子外的人呢?他们肯定也看到了一道由天而降的白光。
——你要我帮你解决这儿的问题吗?
蛾子问,实际上它没说话也没发出任何声音,而是直接在朱允熥的脑海里问,反过来朱允熥也一样,不用说出口,也让对方知悉自己的意思。
朱允熥第一个念头是好啊,那么拜托你,紧接着他便想到,用什么方式?
把外面包围院子的所有敌人都杀了么?
不伤自家一人就做到这一点,让皇爷平安的脱离,回到皇宫,还有比这更好的事?
但这是来自遥远的神啊,哪怕出于好意,也等于开了个涉入人类事务的先例,要是他或别的神过后又转儿站在某个敌人那边,对付自己岂不也如同开瓢吸髓一样容易?
——不了,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外人万勿插手。
蛾子颔首,很是理解朱允熥的选择。
——我要找个地方修复伤处,等这里的事结束咱们有空再见。
朱允熥又觉得有点儿可惜,这么一个突然出现的外援,自己就这么放走?
真以为这里不会陷落,自己和皇爷不会落入敌手?
可让它走的理由也很充足,就当刚刚它根本没来过好了,这里的局面始终要靠自己解决。
他正要说好,一个念头突如其来的闯入他脑海,不假思索的发问。
——你就是邪神么?
蛾子似乎怔了一下,复眼不安的颤抖,望着朱允熥和周遭一切。
——我已经带你看过我来自哪儿,如何来的,你所谓的邪神就是指我么?这是个名词,或许我该这么问。
朱允熥把他所有与之相关的迷惑呈现给蛾子看,用人类对话的方式大概要几十句那么多才写得完,但意识的交流快得多。
蛾子反馈了个它都明白的意思,同时推送了它所有的想法,简洁又明快。
——我大概就是你说的邪神,但我只是作为整体的亿万分之一,你看到的也并非整体。
——你称之为邪神的,是个复杂的,多元的构成,从个体到组织,从存在到意志,完全超出了你和你的同类的认知。
——你可以学习和接受所有这一切信息,我可以告诉你,但没什么用处,因为你们和我们之间太遥远,差别也太大。
——我不看好你们和我们之间有任何接触的必要和可能,那会带来巨大的危险,单单对你们而言。
——但我们和你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按你最可以理解的概念来说,量子纠缠,但这个概念不应该出现在这儿?这太明显了。
——也许在你身上存在着我无法穿透,还不理解,不知道的信息。
——但我可以更加明确的说,很奇怪,你是我们的一部分,是我们的一种形态。
——这不是一个偶然,而更像是某种必然。
朱允熥明白蛾子反馈过来的每一串信息的含义,很友善也很直接,同时也是客气的,它说“巨大的危险”,实质上是“无可避免的毁灭”,它说“量子纠缠”,确实在大明朝,哪儿会有人懂得这个概念?
这自然是指自己不是此间的人,他“无法穿透”,以及“不理解”,“不知道”。
但它说“你是我们的一部分,是我们的一种形态”,这什么意思?
朱允熥甚至打了个寒战,想问个究竟,可蛾子不是说了,这是它也不明白的地方,问不是白问吗?
在内视之眼里他被对方引导看到发光的座头鲸,构成座头鲸的千千万万的光球,已经足够说明“一部分”是什么意思,以及什么是“一种形态”。
所以,自己不是发光的圆球,但是是别的形态,譬如不发光的三角形
以及,也是另一个聚合体的一部分?
这就好像自己穿越到大明,发现了另一个也穿越到此的人?好吧并没有。
抛开邪神这个称谓不谈,对方通过那个裂缝来到这个世界,认出自己其实和他是同类?
自己竟然也是个……邪神?
朱允熥脑子里念头飞转,转得太快,冒烟儿,转不动了。
——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蛾子立即反馈过来,降落前他看到的。
——他们在聚集,一定要攻进来。
朱允熥实在又有点儿动摇,人都要死了,还在乎什么被神干涉的滥觞,围城中绝望的人哪个是求天神降临助阵而不得的,自己有现成的居然不用?
放着这大概是个善良守序的远神不求它帮助,以后来个邪恶混乱的,会遵守秩序么?
自己让自己束手束脚,毫无意义,但说出来的是:
——你走吧,这儿我能对付。
蛾子有点儿惊讶,但也不勉强。
——你可以给我起个名字,用你的习惯,这样你在需要我的时候呼唤我的名字就行了。
朱允熥一听实在有点儿乐,这不就是召唤术么,不同的是我召唤那些曾经活过的人,你根本就是外来的。
他想了想。
——恺撒。
蛾子毫无异议,甚至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它立即读到了这个名字的含义。
——等你忙完了这里我们再聊,我预感还会有很多事发生。
朱允熥承认这一点,但又想到一点。
——你这具躯壳是变成卵然后不告而别的……那个人吗?
恺撒颤抖了一下,望向朱允熥的复眼似乎泛起了冰冷的辉光。
——我想它是,这有点儿复杂,我前面说过,如果我不占据它,会有别的存在通过它来到这里,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
朱允熥想起刚刚蛾子试图用口器在皇爷头上开瓢的事,那是因为它又饿又渴,人的脑子对它来说是最好的食物,除此之外它并没有恶意。
——我知道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但你能改变它的秉性,不要靠伤害人类活着吗?这个世界人类不稀罕,你可以吃上许多,但要是人知道你吃人,他们不会喜欢你,会憎恨你,厌恶你。
恺撒满身美丽的星光起了一丝涟漪,颜色变得混沌,继而是浓烈的赭红色,再接着,恢复为星空。
——我很希望按你的愿望行事,但也许这做不到,这个躯壳靠吸取人脑维生,我改变不了这一点,如果你恨我,厌恶我,我满可以一走了之,也许很快就会有更适合这个躯壳的我的同类前来占据,站在你面前。
朱允熥还能说什么呢,也许是自己太圣母了,就在过去一个小时起码以千计人死去,自己却特别在意有个恶魔朋友在吸食人的脑子,奇怪的标准,对吧?
——在我有好的办法之前,麻烦你好好的待在这儿,堵住这个……洞。
恺撒舔了舔被斩断的脚,展开翅膀,像星空在这间屋子里拉开一张大幕,白光又一次暴涨淹没所有人的瞳孔。
朱允熥再睁眼,这屋里哪里还有那名叫恺撒的蛾子,还是先前那些人,坐着的皇爷,趴在地上匍匐在地的侍卫、宫女,秦舞阳手捂着脸,啜泣。
朱元璋脸色煞白,牙关紧咬,眼睛瞪得溜圆怔怔的望着刚刚恺撒站着的位置,那儿现在是一堵空墙,什么也没有。
朱允熥走回到皇爷身边,单膝跪下。
“没事的,皇爷,我已经赶走了……那个怪物。”
朱元璋长吁一口气,稍微缓过来,脸上恢复些血色,挤出笑容来。
“咱多幸运啊,有你这样的孙子,还恰好把你带在了身边,熥儿,不论要什么赏赐,咱都会满足你。”
当皇帝的不欠人情,这受了救命之恩当场就要赏赐,唯恐迟了让人腹诽。
不论要什么赏赐,咱都会满足你,这是个多大的赏赐啊,几乎包含了一切。
朱允熥听来,却听出皇爷的弦外之音,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你不能提那一条,那是个禁招。
这让人失望,可也在意料之中。
“皇爷,咱们还没脱险呢,等你回到了宫中,再来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