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心里忽然一动,觉得一直都是皇爷问自己答,这未免太被动了。
“皇爷,为什么你看起来不高兴的样子?”
朱元璋轻轻叹了一口气。
“咱不是不高兴,是你描绘的景象,你说的世界,咱全都不知道,活像个傻瓜。但咱没几年好活了,没法亲眼见,领略那些你说来只是平常的事。”
“皇爷,你不是没法亲眼见,而是没意识到它存在,就在此时此刻。”
朱元璋身子一震。
“就在此时此刻,在哪里?”
朱允熥觉得稍微有点儿勉强,但看自己硬凹的功力了。
“接下来应天府就会举办三年一度的春试,春试的题目都考的是什么,不外乎是四书五经,最多到时务策论而已,皇爷用这个来选拔天下人才孙儿不会置喙什么,但从未来的角度来看,大明最重要的考试里,没有科学的部分。”
朱元璋眉头紧皱,对朱允熥这话似乎明白,又不大明白,手忍不住攥紧,克制着胸中的怒火。
朱允熥见皇爷不说话,略等了下才又接着说。
“中国传承里并不是没有科学的部分,但历来都不受重视,稀稀拉拉散在各处,不成系统,掌握一点科学技术的人往往被读书人视为下三滥,难登大雅之堂。从汉到唐,从唐到宋,到我大元大明,几百年过去,无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如云烟过去,老百姓过的日子还是一样,一样的苦,因为孙儿说的科学,一千多年前的汉,到大明,几乎没有进步。”
朱元璋呼吸急促,攥紧的拳头反而松开了。
“你是说,大明的考试应该开以科学替代经学?”
朱允熥心想简直太应该了,可话不能这么说。
“经学有经学的用处,科学有科学的用处,经学为体,科学为用,这才是最好的。”
话这么说出来,朱允熥心头哈哈大笑,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说出了科学为用这么典的话,但科学至少比西学要科学得多。
朱元璋鼻子重重的哼了一声。
“这事儿交给你来办,你办得下去么?”
朱允熥愣了下,感觉没听清,又感觉这是皇爷一句极重要的话,漏听了错听了可不得了。
“不是,皇爷,我没听清,你再说遍!”
朱元璋嘴角翘起,哂笑道。
“没听清就算了,咱也是嘴太快说漏了,这事儿兹事体大,咱可得再想想。”
朱允熥这回半是想起,半是补全了皇爷刚刚说的那句话,老实说颇有意外之喜。
朱允炆是钦定的皇长孙,手下一班文臣武将,已经有个小朝廷在辅佐,朱棣是燕王,年富力强,手握重兵,在宗室内部有极高的威望,自己是什么?
要是自己有个实际官衔,掌握许多资源,会不会皇爷在“另立储君”的时候会有底气得多?
退一万步说,皇爷没这么想,这纯属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那被封为大明科学部部长,主管科技类的全国考试,考生可被任命为技术官员,遍布全国,这不也是件极有意义的事么?
要是自己做得好,竟然推动技术革命在中国率先发生,大明很有可能不会如中国历史王朝周期律那样衰落下去,被鞑子窃据神州,未来,真的会提前到来。
作为推动时代进步的人,自己一定会被历史大书特书,中小学历史课本里专页留名配插图的那种。
相比起来,能有几个皇帝达不到这个成就呢呢。
想到这儿,朱允熥不免有些得意忘形。
“皇爷,孙儿想问问你,‘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什么意思?”
朱元璋愣住,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朱允熥竟然考自己这个题目。
“这不就是字面意思么,要想看得远,就要站得高,还能有什么意思?”
朱允熥轻轻点头。
“要是再高呢,咱穿破了楼顶,飞到了天上,俯瞰大地,那是种什么感觉?”
朱元璋眨了眨眼,像真是置身在半空中往下看一样。
“像鸟儿,大概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儿在天上飞,熥儿,你是这个意思么?”
“不是,皇爷,鸟儿不是人,孙儿说的是人,在天上飞,看见了山川河流,也看见地上的人,他会作如何想?”
朱元璋越发摸不着头脑。
“飞得要是不太高的话,大概还看得清地上的人如蚂蚁一样,高了,或许就看不见。熥儿,你这是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意思么?”
“不是,皇爷,孙儿的想法是,当人飞得高,俯瞰人间,会觉得人类都如蝼蚁一样,连自己也是,全都渺小极了,为什么有些人尊贵有些人低贱?人类生死不过百年,活着不过吃饭穿衣,为什么要聚敛那么多土地钱财,为什么要把别人当做奴隶使,为什么自己独活不让别人活?”
“熥儿,你说的道理和佛理相通,咱都懂,但咱不明白,谁教了你这些?刚刚你说科学为用,咱懂,但你说这些,一会儿蝼蚁什么的,一会儿为什么要把别人当奴隶使,咱就彻底糊涂了,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朱允熥心想自己还是太年轻,心里想着个事儿其实说不清楚,也是激动过头,步子太大扯着蛋了,居然想让皇爷承认众生平等这件事,众生平等不是要终点,而是要改革体制,善待人民。
皇爷这一装糊涂,立即就让朱允熥明白了过来,皇爷其实是听明白的,他处在人间秩序的最高点,就算偶尔想起以前吃苦的日子会垂范作则的要臣子们爱民如子,但从根子上他正是这套秩序的最终boss,绝不可能自己打破这个秩序的,自己想要他拉高视角来看人间,这不是与虎谋皮是什么?
“孙儿想……”
一个宦官由门外匆匆地跑进来,一直到朱元璋的旁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一番。
朱元璋连连点头,嗯了两三回,看了眼朱允熥,对那宦官说道。
“要去,咱这就收拾收拾。”
同时他手指了指朱允熥。
“他也要去,安排他跟咱同车。”
宦官得令出去,朱元璋回过头对朱允熥说。
“都怪你四叔横插一杠子,耽误了许多时间,咱们还才聊得高兴,下一件事又来了。这事儿很要紧,咱必须得出宫去走走,不过你可以跟咱一起,在车上慢慢聊。”
朱允熥听皇爷说有事,直想掀桌子,这一晚上被打扰三回,天王老子都按不住,接着听说跟皇爷一起,气不争气的又消了大半。
“是。”
四儿扶朱元璋下床,往西暖阁那边去更衣,这边有宦官进屋来,指引朱允熥出门,下台阶,站在已经赶来的天子銮驾下面,预备等皇帝登车后他再跟着登车。
朱允熥站在车下,见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估计时间已过亥时,多数人都已经上床睡觉的了,这时候皇爷大张旗鼓的驾车出去,去哪儿,做什么?啥也不知道。
他正想,背后有个声音粗声粗气抱怨。
“三爷,完了么,咱们这就可以回去了么?”
不消转身,朱允熥已听出那是秦舞阳,他由兰苑跟到了西宫,混在侍卫中一直等到现在。
“还没完呢,皇爷要出宫去,要带着我。”
秦舞阳急得直跳脚。
“都这么晚了,还出宫,那三爷咱们今晚上就出不去了么?”
声音不算大,但旁边侍卫众多,都听得出他抱怨的语气,纷纷扭头来看。
朱允熥也有点儿急,王朗那边出事能不急么,但先前秦舞阳说王朗“消失不见”了,既然消失不见,我去看个鬼啊!同时皇爷这边正有可观的进展,这时候告退,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嘘,小点儿声。你不是说他不见了么,不见我去看什么?”
“三爷去看看他留下的……东西,秦忠还活着,还活着,就是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就打了个盹儿,就成那样了!”
朱允熥狠狠的把秦舞阳拉到一边人少的地方,压低了声音对秦舞阳吼。
“我知道你要说的了,但我现在去不了,明天一早去也行的吧,事情不会更糟糕的,对吧!”
秦舞阳被朱允熥手舞足蹈的动作震慑住,也有点儿迷惑。
“要是他出去闯出了祸事来,可怎么办?”
朱允熥语塞,是啊,秦舞阳的担心是对的,要是王朗走掉的不知是什么状态,被人看见了如何是好,如果他不小心伤了人,追责起来,最终还是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可是我……就算现在我去又能解决什么呢,我去把他找回来么?”
秦舞阳也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