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想到，当时自己在奉先殿当众对朱允炆说的那番话要么并没传到北平去，朱高煦这番话纯粹他自个儿的想象，要么那番话传到了北平，助长了他这番想象也未可知。
他忍住笑，手指对朱高煦比了个心。
“老十，你这话要不要咱们就到外面皇爷面前说说看，说你长大要兵临应天府城下，看他怎么夸你。”
朱高煦脸色大变。
“我说这还是你说的呢，你看皇爷信谁？”
朱允熥哦了一声。
“你刚刚调戏的那位侍女，是今晚皇爷身边亲近的人，你来得晚没看见，要不请皇爷问问她，应该相信谁。”
朱高煦愣住，一下子面如死灰，双手撑地，似乎要干呕，用力呕了几回，又呕不出东西来。
朱允熥冷眼旁观，知道朱高煦没那么脆弱，现在他还年幼，被自己一下子唬住了，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
果不其然，朱允熥还没喝下半杯酒，朱高煦已经缓过来，手脚并用的爬过来和他坐个对面，斟了杯酒，放嘴边抿抿。
“老六，其实我们都是差不多的人，对不对？”
语气平静，有点儿幽怨，也很直接。
朱允熥才不认为自己和朱高煦是差不多的人呢，都是弟弟是真的，现阶段只能仰望哥哥继承大位是真的，秉性品格没有一样差不多的。
“你至少先打得过我一回，再说差不多的话。”
朱高煦脸上抽搐一下，轻轻摇头。
“六哥，咱们不一定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你想干掉你哥，我想干掉我哥，咱们大可以……守望相助，你帮我，我帮你。”
朱允熥心想，我想干掉你爹，但这话能说出来么。
“你搞错了，我和二哥只是有点儿小误会，但都过去了，现在我和他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有什么不知死活的不服的，可以来试试。”
朱高煦哑然失笑，紧张的神情放松了许多，朝朱允熥凑得更近些，低声说。
“你是不是觉得大事已经底定，你二哥肯定能即位当皇帝，要万一不是呢？”
朱允熥心想，这不就是你爹和你大哥在外面跟皇爷谈的内容么，我还要你来神秘兮兮的来告诉？
“大明江山是皇爷打下来的，皇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皇爷让阿猫阿狗做皇帝，那个阿猫阿狗也就是我朱允熥的皇帝。”
朱高煦眼珠子一转。
“六哥，我来应天府路上听到你一些传说，好，是条汉子，跟你接触这两回，我愈发认定，那位二哥嘛，我觉得还不如我那没中用的哥呢。江山社稷唯有德者居之，大明是我朱家的，大明皇帝是朱家里有德者居之，六哥，你如果做大明的皇帝，我朱高煦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朱允熥觉得这老十伎俩也太拙劣了，说着明显言不由衷的话，语言生硬，表情浮夸，一看就是纯粹的空话骗人，听起来嘛——倒也有那么一丁点受用。
也许是自己太想做皇帝了，就算已经确定皇爷不可能选自己，心里还是忍不住想。
对朱高煦这番话此时正确的处置应该是痛斥他阴险狡诈，欲将自己陷于不义，阳奉阴违皇爷的安排，实属罪大恶极。
朱允熥又不想自己刚得那么刻板，跟自己是个忠贞大臣似的。就算不能做皇帝，做朱允炆的大臣也是万万不可的。
“是吗，那你呢，如果你要做燕王，我也……站出来支持你？”
朱高煦觉得好似有了点儿盼头，点头叹息。
“我爹也是更喜欢我的，但他优柔寡断，又有皇爷定的规矩在，指望他是不成的，搞不好王位真是那个瘸子的，我得想别的办法，六哥，你会帮我么？”
他语气十分诚恳，朱允熥都怀疑他是不是真这么想了，毕竟他隔燕王世子位只有一步之遥，朱高炽瞧着病恹恹的，实在不符帝王的气质，按奥坎姆剃刀原则来说，简单即合理，他有这念想再合理也没有。
不可能是他连世子都不是却觊觎皇帝位，那隔得太远，是自己太敏感了。
现在他时刻藏不住的攻击性源于他年纪小控制不住自己，亚斯伯格症的高阶状态，又不是只对自己，对谁都一样。
当前的问题在他爹，朱棣。
朱棣在此时的大明，是屋子里的大象，怎么藏也藏不住。
皇爷见识虽广，总还没经历过儿子的反叛，怎么也不会想到父子间兵戎相见的场面。
朱棣忌惮皇爷神武，报定了司马懿熬死对手的战略，只不过这回还是忍不住回应天府找皇爷做工作，企图走近路，直取帝位。
近路是一定走不通的，但远路他一定会走，未来其实不论朱允炆怎么做，靖难都会发生。
自己这儿和朱高煦你一句我一句并非毫无意义，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是事关未来的布局？
饶过朱棣，直接从他的继承人入手。
或者说，正好朱高煦坐在这儿，可以和他好好谈谈，万一可以为我所用呢？
朱允熥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原本影子都没有，有了以后便忍不住想，越想越合理，这是在朱棣身边埋一颗雷啊，比周兴最多只是威慑、制衡要好多了。
实在不行我召唤个魂魄到他身上，也算是看住了四叔和五哥。
这思路跑远了，赶紧撤回来，朱允熥心想，这事做得，但不能急，徐徐图之可也。
先虚晃一枪再说。
“五哥是个好人，今后他做燕王对所有人都好，你不行，你不是为皇帝统御一方的人。”
朱高煦脸沉下来，饶是他心机过人，始终年纪还小，反复几回就折了。
但他也实在非常人，眼珠子一转表情又缓和过来，喝口酒，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咀嚼。
“接下来我在应天府少说还要待三年，六哥，你可以看我究竟是什么为人。对了，六哥也要在大本堂读书的么？”
“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去年就在皇爷面前考试过关的了，以后可以不去。”
朱高煦比了个大拇指。
“我们老朱家读书都不大行，六哥算好的了。”
朱允熥不说话，笑吟吟的看着朱高煦，心想看你还怎么套近乎。
朱高煦接着说。
“六哥平时喜欢什么，这回我由北平带来了不少好玩的东西，六哥哪天到我那儿去看看。”
朱允熥想也想得到朱高煦带来什么，一定全都是作死的玩意儿，骑马射箭，杀人放火之类，自己连客套一下的必要都没有。
“没兴趣。”
朱高煦被一再冷落丝毫不减兴致。
“那六哥喜欢什么，也带我玩儿。”
这时候的气氛，双方的情绪，和刚刚朱高煦提议守望相助的时候完全不同。
这是时候由我来掌握，朱允熥心想。
“我有个想法，现在还不能明说，你可以跟着我，我带你玩儿，但不能现在就告诉你有哪些玩意儿，你明白我意思吗？”
朱高煦被朱允熥忽然转变的语气吓了一跳，含含糊糊，一点儿也不明白啊！
“明……白。”
朱允熥接着说。
“你说你爹正在和皇爷谈重要的事，等会儿我们就知道结果，我赌肯定不是你们一家想要的，但万一呢，没准你过会儿就可以嘲笑我，但这都不影响我们一起玩儿。因为不论是哪个结果，都跟我们无关。”
朱高煦这回听明白了，点点头。
“没错。”
朱允熥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
“我们要让它跟我们有关，用任何方法，一切手段，这就是我们一起玩儿的内容。”
朱高煦专注的望着朱允熥，点头。
“敢不听六哥吩咐！”
朱允熥正想如何给低头的朱高煦再加套个轭。
朱高煦倒先吁了口气，眼睛钩子样盯着朱允熥。
“我爹打算袭杀北平都指挥使周兴，就在三天后，那时候他们已经过了徐州，周兴回北平大约过丹徒的时候，地点和人手都选好了……如果没人告诉他一声，他死定了。”
朱允熥脑子里嗡的一下，鼓乐齐鸣，一时什么也听不见。
好在恢复得快，霎时又听得见了，只说得出。
“这可不行。”
朱高煦轻声叹息。
“我也觉得不行。”
朱允熥心里飞快的有了主意。
“等会儿那位侍女再来的时候，你跟她赔罪道歉，一定要诚挚，绝不可嬉皮笑脸。”
朱高煦又恼又惊，望向朱允熥，见他十分认真，悻悻然的点头称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