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南风回到桌子前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接着说。
“纸终究包不住火,春和宫你娘和我还有刘氏召唤邪神这件事被太子知道了,他不大当回事,还帮我们极力隐瞒,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不久又传到了皇帝的耳中,他大怒,到春和殿来斥责你娘胡作非为。幸好当时还没有特别的恶果,皇帝也只以为是普通的迷信,斥责一番也就算了,但把你大哥由春和宫带走,交给他奶奶管教去了,那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说是生下来后也会送到乾宁宫养育,要观你娘的后效,或许把她废黜也未可知。”
朱允熥嗯一声,心想,这些都很符合皇爷跟父亲的个性,外人可不容易编出这些。
贾南风接着说。
“你娘坚信她自己想的是对的,也一定要做成这件事;为做成这件事她不惜牺牲你,还有她自己,她对我说,妹子,我看不到上神降临的时刻,你帮我看到。我对她说,姐姐,这是虚无缥缈的事,你不该信成这样,都是我害了你。她说不,她已经得到了确定的启示,那不是迷信,是真的,这最后一次一定能成。我问她是什么确定的启示,她不肯说。”
朱允熥心头忽的一跳,觉得这是贾南风和妈妈之间的对话,妈妈已经不在,这些话完全无从对质,她想怎么编就怎么编,自己从哪儿知道哪儿对哪儿不对呢?
如果是真,妈妈口中确定的启示是什么,她真的如贾南风说的那样,已经做出点儿了什么?
真与假,自己只有相信一途,没别的可验证对照的方式。
贾南风脸色变得凝重,呼吸也似乎艰难起来。
“春和殿有十几个侍女,帮她一起完成这个仪式,这个仪式上最终的结果是她喝下许多软香酒,在癫狂的状态中由腹中掏出胎儿,放在祭台上也灌下软香酒,一刀杀死,在场所有人都要死,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不会再有下次。”
朱允熥浑身的血又往脑子上冲,但贾南风说的,他竟然部分的经历过,这让他不至于和刚刚第一次被震撼到那样伤。
他拳头握紧,仍默然不语。
贾南风看看朱允熥没事,稍稍吁了口气。
“她自己自然是做不到掏出胎儿的,同时不可是自然生产下来,因为那时胎儿已经过了生死之门,是个人,而不是胎,所以花重金买通了个御医一起入局,那御医信了她的话,也是报定了必死的信念,提前跟家人道别,所以这事泄露出去,直到皇帝那儿。”
朱允熥本来觉得自己不会再为什么吃惊了,听到这儿心又是一跳。
“皇帝听说这事,令他的主录僧右善事宗泐以探望之名接近,以幻术稳住你娘,待她产下你后,任由她血流不止而亡,身边侍女全部诛杀一个不留,连那位御医一起杀死,对外只说太子妃得了急病,一天内就去世了,而去世的时候还说成是你生下后二十天,这二十天的瞒天过海啊,其实就是同一天。”
朱允熥眼泪又滚落下来,觉得自己全然错了,根本就不该追究真相,真相对自己太残酷了,不知道就等于不存在,现在知道了,像块大石头实在无法咽下。
“可是你呢,你竟然没有任何事儿?”
这是他还负隅顽抗,企图找毛病推翻刚刚贾南风说的。
贾南风稍微默然。
“你娘说决定献祭你时,我就知道这件事没有善了的,所以提前跟你父亲告假,回娘家省亲去了。皇帝这件事做得急,没好好的审问宫女就全杀了,就算后来怀疑我也在其中,但没证据,也不想牵连过大,毕竟这关乎你爹作为太子的声誉,那时候我才生了允炆,奶水还没断,于是接着喂你奶,你也是吃我奶水长大的啊!”
朱允熥眼泪哗哗的流,怎么流也流不完,贾南风递了条手绢给他,霎时湿了多半。
原来吕氏奶水喂养了自己,自己自然是完全不知道的,也没听任何人说过,从贾南风口中说出,程度如何不好说,但一定是有的。
想到这儿他双膝一软,跪在贾南风面前。
“对不起,母亲,这些以前我竟然不知道。”
这话说出来,朱允熥背上起一阵寒意,顿时想到,就算喂奶是真的,几天前令人绑了自己,灌下软香酒的人,可不也是吕氏么,她为什么灌自己软香酒,为什么自己出现了身在祭台上被自己破胸而出的迷梦?这和她刚刚说的妈妈计划做的事,有多不同?
如果她已经不再崇拜邪神,召唤邪神,这软香酒由哪儿来?
贾南风弯腰,轻轻拍朱允熥的背,喃喃地说。
“对不起的该是我,要是我没把召唤邪神的游戏教给你娘,现在她多半还活着,你也不至于从小没娘。你要是恨我,恨极了就一刀杀了我,但求你帮你的哥哥,你们是同个父亲,世上最亲的人,还有谁比亲人更可依靠的呢?”
这话说的,有理有利有节,简直无可挑剔。
朱允熥信服的同时,心里面有另一个念头,觉得自己选择贾南风召唤实属败笔,如果换一个会如何呢,换一个不那么阴险狡诈的女人,这番陈述会不会大同而存小异?
小异才是真相与虚假的分野。
所以,表面看目的是达到了,自己知道了妈妈去世的情况,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谁知道贾南风在陈述当中设置了多少陷阱,误导了自己多少。
如果真按贾南风说的,妈妈不论她激于什么样的原因,祷告邪神,召唤邪神降临,若真有邪神,因此而觊觎人间,祸害人间,那她就是人类的罪人。
而自己,就是这个罪莫大矣的罪人的儿子。
知道了这一节,以前许多迷惑想不明白的地方,仿佛豁然开朗,全都有了很好的解释。
在这一点上,皇爷既最大限度保护自己,让自己得以降生,又显然因为这个原因,绝不会立自己为皇太孙,立朱允炆为嫡孙,皇太孙,理固宜然。
朱允熥满心悲怆,起身退后两步,揩干眼泪。
“今天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多谢。要是想起来有什么说错了,漏掉的要订正的,可以随时找我。”
贾南风面带微笑,平静的看着朱允熥。
“好。”
那笑容不能不说有点儿刺激到朱允熥,令他油然生出种种挫败感。
贾南风是这场较量的胜者,哪怕她向自己臣服,但还是胜利者,因为她重生了,重生在一个身份地位相当理想的人身上,她甚至可以幻想重温昔日的荣光。
所以,她飞快的适应了新身体和原有魂魄,把召唤自己的主人调度得溜溜转。
是这样吗?
朱允熥转身出暖阁,暖阁外空无一人,听唤的侍女躲得远远的,宁愿叫不应,不要被怀疑偷听了什么。
春和殿外,有侍女看见朱允熥出来,赶忙上前相送,拘谨的相距五六步,不敢开口,除非朱允熥问。
朱允熥想起先前来时打趣一位侍女说自己会常来,那侍女顿时羞红脸低头的样子,颇有“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韵味,不知是不是这位,打量两眼,那侍女以为他要问什么,先开口问。
“三爷需要什么?”
这回朱允熥看清了,觉得大概不是那个,这个没那个漂亮,也很有可观之处——
朱允熥心中一荡,同时一惊,惊讶自己居然有这个念头,自己才从妈妈的悲惨往事中走一遭,竟然脱出得如此快,简直没有廉耻,从好的方面想,也可谓聪明。
“没什么。”
说罢快步走开,往台阶下去。
往兰苑回去路上,朱允熥慢慢的走,慢慢的想。
今天贾南风陈述颇多疑窦,还不能尽信,今后要不要归附她——考虑到王朗的惨状,怕是非归附她不可,不是因为她比王朗好,而是她太显眼了,出什么状况根本藏不住。
重要的是,她讲的这个故事,该做如何解?
她亲身经历的,看见的,甚至推测的,就当真有这些事。
但世上哪有什么邪神,哪有什么邪神降临?
自己由六百多年后穿越而来,可拍着胸脯保证,根本没有过!
亲爱的妈妈,堂堂太子妃,开平王长女,未来的皇后,痴迷,死在一个庶民女儿教她打发时间的无聊小游戏上。
其后数万人人头落地,数十万人的命运改变,全都肇因于此。
人间的荒唐,不值得,莫此为甚。
邪神,到底有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