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惟朱允熥,陈安也是满脸懵懂,冲琴台后的少年躬身行揖礼,坐在了客人位置上。
坐垫有两个,另一个仿佛为自己摆的,朱允熥踌躇一下,还是在陈安后面地上席地而坐。
琴台上少年不动声色,待陈安和朱允熥坐下,点点头。
“不知二位找我何事?”
陈安回头看一眼朱允熥,朱允熥忙把目光垂下,不跟他视线交接。
“呵,在下福州府闽县陈安,此前在今年乡试中中了解元,蒙布政司、考官推荐来应天府参加明年的春试。在下家中长辈交待在下说到了应天府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访沈先生,故而……冒昧求见。”
“沈先生”三字陈安说得既轻又快,几乎听不见。
这说不上轻蔑,疑惑的意味至为显然。
少年微微颔首,表示听明白了。
“你是不是见我年少,疑心是不是此间的主人怠慢你,派了个书僮来打发你?”
陈安口中呃了两回,既不好说不是,说是也当然不妥。
少年轻轻摇头,见惯不惊。
“平常人说的沈先生是指我父亲沈宜都,一个月前他遭遇不测,现在所有沈家事务都由我掌管,我姓沈,名长生,号醉。”
朱允熥心里一惊,顿时想到这少年的话,显然是说他就是此刻的沈先生。
原来沈先生不是指一个人,而是指一个传承的名号。
子承父业这当然不怪,但一来这位沈先生对他自家事业有多大的掌控力度,二来这话事人已经换了,二舅和沈宜都的交情能延续到他身上么?
再来,沈宜都不是普通去世,是“遭遇不测”,如果跟老朱家有关系的话,自己到这儿来,往轻了说是自找没趣,往重说岂不是羊入虎口?
朱允熥心头起了一阵战栗,直想站起身来掉头就走。
陈安也是口中哎呀一声。
“原来是这样,在下不知,实在是唐突了。”
少年沈长生呵呵轻笑。
“不知者不怪,你只是来拜访,就没有具体的请求吗?”
陈安有点儿手足无措,想想还是将刚刚递给婢女又被退回那封信由怀中摸出来,起身上前双手呈递到沈长生面前。
“这是在下长辈写给沈先生的信,还请先生展阅。”
沈长生脸上闪现过一丝不悦,不接书信。
“你到底是为自己的事来求我,还是为别人?”
朱允熥听了心里直发毛,觉得这位少年声音幼稚,言语却老到犀利,直指人心,宛如一个阅尽世事的老者藏在他身体里。
陈安面红耳赤,讪讪地收起书信,退回到位置坐下。
“在下初到应天府什么也不懂,说错了什么还请沈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
沈长生表情平静。
“你说吧。”
陈安又嗫嚅一回。
“在下对自己文章颇有自信,也有相当的经世致用之见,想在明年的春试中斩获还不错的名次。”
沈长生点点头,语带讥讽地开口。
“我想阁下长辈的信里也是这么写的,幸好你带了自己的嘴,否则连你想要什么我都没法知道,自然帮不了你。”
陈安羞愧地低头。
“是。”
沈长生嘴角微微翘起,目光望着不知何处的虚空。
“你不用害羞,中得了进士,谁不想再高中魁元?说什么只是拿个好的名次云云,其实那不用来求我,靠你自己不就够了?”
朱允熥打了个寒战,心想这沈长生毕竟还是年纪小,你又不是我皇爷,怎么敢吹这牛的?
陈安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沈长生接着问。
“你真的,想要这样吗?”
这样,意思直指“高中魁元”,再清楚也没有。
朱允熥心里烦躁,哪有这样的!直想跳起来替陈安回答。
也不是回答,而是质问,你以为你是谁?
可以保证陈安高中魁元,那是咱家朱老璋的权力。
你可真行,手都伸到我皇爷面前去了。
怪不得我皇爷要把你爷爷拿下,不冤,你父亲不是“遭遇不测”么,看来也不冤!
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搁我这儿玩儿呢?
他这边心里活动激烈,表面神情反而愈加沉着,不动如山。
陈安支吾好几下,终于说出来。
“在下……当然是想拿状元。”
这话,这表情,这情绪,朱允熥觉得似曾相识。
对了,是朱允炆,当时也是这副表情,不过他是想当皇帝,简直一模一样。
沈长生身体前倾,脸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陈安。
“那——你愿意为此付的代价呢?”
朱允熥气急想笑,也着实好奇,这沈长生是对谁都这么说,还是单单他慧眼独具对这位福州府来的解元这么说?
这陈安能付什么代价,要是状元郎都可以用什么代价换,这沈长生真不如说他自己就是皇帝算了。
陈安望着沈长生,有些迷糊似的,愣好一会儿才答。
“愿听凭沈先生差遣,万死不辞。”
这话既空洞,也不空洞,朱允熥一下子就听懂了。
什么东西能换到状元?别说金山银山,怕是世间万物什么也换不得。
但潜力无穷的状元郎倾力投靠,同样也是世间万物什么也换不得的。
这两个的交换,合当是空话对空话。
要是落实在什么实物上,反而显得下乘了。
沈长生对陈安这回答似乎满意得很,身子收回坐好。
“行,这可是你说的,我知道了,那就这样说好。我做我能做的,该做的,也许行,也许不行,等开榜的时候你就知道。”
咦——朱允熥想到自己所来自的那个年代有种特别典型的骗术,叫做不成功不收费,不就是这样吗?
其实就是空手套白狼。
锚定的是概率的必然分布,比如对人说包生儿子,不生儿子不要钱,其实什么“包”也不用做,骗的就是生儿子那一半家庭。
考大学也有,对不考上985211的学生退还学费,骗子赚的就是有相当比例的学生能凭本事考上。
陈安要是落榜,无非说明沈先生的努力不达,人力有穷时,最多不要陈安“听凭差遣万死不辞”,要是中了呢,这不就是收获在朝中布局好的一个重要棋子?
哎呀不对,朱允熥也立即想到,不成功不收费骗术的着眼点其实在于不低的概率,如果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一呢?
这骗局就不能说有很大的赚头了。
要是这成功率只在千分之一呢,那还叫骗么?
这里面啊,有点儿东西。
不是骗,那就是……这沈长生真的会在这件事上做点儿什么?
比如说,让这福州府的解元高登大明的科举状元?
这,朱允熥心里有种巨大的恐惧,在到底是轻看眼看这少年还是高看之间没个落脚的地方。
或许,舅舅的话真没错,这少年真的能让自己取代朱允炆,成为大明的皇太孙。
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大明的皇帝。
这粉面朱唇的少年,到底有什么手段,和老白什么关系,他也有个系统吗?
自己到底是说服这沈长生辅佐自己,还是求他办件事,跟陈安一样?
陈安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既为沈长生给了完全超出预期的答案,以及这事来得实在太轻易感到不可思议。
“那这……实在是……叫在下说什么好呢。”
沈长生脸上表情略带讥讽,为陈安这慌张的反应宽宥地点头。
“什么也别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等着事情发生就对了。”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沈长生的话语深沉,如有千钧重,哪儿像是个才十二三岁少年的语气。
陈安弯下腰去深深地稽首。
稽首毕,陈安起身。
“沈先生忙,在下先行告退。”
朱允熥浑身不自在,按说自己以陈安书僮身份进来,此刻自己也该起身——他确实站起来,慌里慌张,脑子里念头飞转,想该怎么设法留下来,或者等会儿出去以后跟陈安分开再进来,再进来势必要对沈长生解释一番此刻装作别人仆从的原因。
“你,找我有什么事?”
沈长生这时候开口,直接冲朱允熥发问,语气中透着得意,像前面一切皆是前菜,终于到了正菜的时刻。
陈安有些恍惚地替朱允熥开解。
“沈先生,不是,他是我的书僮,才随我一起进来的。”
沈长生轻笑,身体前倾对着朱允熥,看也不看陈安,只冲着他摆手。
“你先去吧,他是谁你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