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中,交完了卷的少年们死死地盯着前方一堵白墙,墙壁的后面是一间摆满了书架的屋子。
屋子的正中,有一个黑色的木书桌,沈先生和吴管管家立在书桌前,低头翻着众人的答卷。
良久,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摇头叹息。
“大部分人连十分之一都没记下来,好一点的,大概也就记了个两三成。”
吴管事苦笑道。
沈先生在纸堆中挑挑拣拣,拎出四张答卷。
“这几个能记住的,大概有个四成,算是好苗子了。”
吴管家拿起这几张答卷看了看,点点头,后来又感叹道:“先生你说得对,这就是那三个童生的,还有一個,也是读了六七年书了。”
“很正常。”沈先生倒是觉得不意外:“除了那些真正的天才,肯定是学的越多越会学。别的不说,蒙学学几年,你背书的方法多多少少也掌握了一点。”
“至于生而知之的天才,哪有这么简单碰到?”
一面说着,他一面漫不经心的在纸堆里翻检。
过了一会,他捏着一张答卷,眉心轻轻皱起。
“咦,还有遗珠不成?”吴管事看他的表情,好奇的探头过来一看,然后就觉得这张答卷,分外眼熟。
“这不是,不是那个……郑法的么?”
对郑法这人,吴管事印象可谓深刻
甚至他还真就专门注意过对方的答卷,看完之后就一个感受——什么玩意!
愣是一个字都没对!
想起之前自己信誓旦旦说郑法肚子里有点东西的样子,便是吴管事经历的事情已经不少了,也自觉有丝丝尴尬。
沈先生没理他,只是沉默地打量了这试卷良久,才猛地抬头,忽然朝着他拱手说道:“吴兄,你这双慧眼,我算是见识到了!”
“……”吴管事低头又看了下郑法的答卷,左看右看,都只觉得辣眼睛,他当然黑了脸:“沈先生,我知道你这来考较书童,那叫杀鸡用牛刀,心里有气。但你这对着我阴阳怪气的,可就不地道了啊!咱都是奉命行事。”
沈先生见他误会,摆着手,脸色更加诚恳地解释:“我是真心对你的眼光觉得倾佩!”
吴管事哪肯信他的鬼话,他只觉得这读书人气起人来有一手,一本正经地贴脸嘲讽,这谁受得了?
“是!我知道,是我看走了眼!我不该看好这姓郑的小子,我这双眼睛,今天是瞎了成了吧?”
“吴兄你有所不知,这郑法的答卷,大有不凡之处!”
“什么不凡之处,看似写了这么多字,半个字都不对……”
面对郑法惨不忍睹的答卷,吴管家怎么都觉得,沈先生是在骂自己眼瞎。
“就是对了半个字!”沈先生双手一拍,赞叹道。
“……啊?”
沈先生将郑法的答卷摆在一边,又拿出清静经的原文,两相对照。
“你发现了么?”
“什么?”
“这郑法写出来的清静经,乍一看,没有一个字是对的,但你仔细看!”沈先生一手指着郑法的答卷,一手指着原文,一个字一个字的比对。
“……真就对半个字?”
吴管事看半天才看出来。
郑法的答卷很奇特,几乎每个字,他都只有一部分写对了。
如果不仔细看,甚至都很难明白这纸上到底要写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沈先生语气略有点激动。
“我看到了……一个绝望但努力的文盲?”
“……说明这孩子真有天赋!”沈先生指着郑法的答卷说道:“虽然写的字都是错的,但如果对照起来看,他几乎写对了九成原文!”
“过目不忘?”吴管家有点明白沈先生的意思了。
“对,一个不认字的人,这么短的时间内能记住这些字,只有过目不忘可以解释了。”
“原来你真不是在讥讽我……”
“当然不是!过目不忘虽然也算有些奇异之处,但说实话,我也不是没听过这种人,但有一点其实更让我觉得此子不凡。”
“什么?”吴管事也来了兴趣。
“你看,他写的这些字,看似每一个都缺笔少划,但再仔细想想,却发现他写的这些字竟也自有规矩,甚至我有种感觉——每一个字,他都有一种自己的写法,而且这种写法,还几乎都保留了这字本身的精髓部分。”
这吴管事听了就反而就不大信了。
自己独自创造一种字体?
这都不是天才可以解释了,这叫妖孽。
“有没有可能,他就是没记住对的字形?”
“这……”从内心讲,沈先生也觉得吴管事说的有道理些,自己的猜想未免太过无稽。
想到这里,沈先生摇摇头:“不论怎么讲,如果论天赋,我看这群人中,这个郑法当为第一。”
吴管事一听就乐了:“我就说,我这双眼睛,哪能看错!这小子是个人才!”
“只不过从这答卷也能看出,他家里估摸着一般,没有上过什么学,年龄也大了,有些天赋短时间内怕也难成气候,怕是夫人看不上。”沈先生有点可惜道。
此时,反而是吴管事将郑法的答卷,放入之前那四张被挑出来的答卷中,拿在手上。
“这伱可就不了解咱们夫人了。”他一面笑着,一面朝着外面走去:“对夫人来说……”
“家境,”他隔着墙指了指还在翘首以盼的少年们:“这些人穷点富点,不过都是下人的孩子罢了。”
“学识,”他回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沈先生:“也不过就这么回事,好用的就用着,不好用就换了。”
“我敢打赌,这几个人中,被挑中的必然就是这个姓郑的小子。咱夫人呐,惜才。”
他拿着几张答卷,一路朝着府内深处走去,走过荷花池,又穿过后花园。
直到来到一处两层小楼下。
楼上,丝竹声阵阵。
他顺着沉香木的楼梯走上二楼,二楼帷幕重重,透过一道一道的纱帘,可以看到一个柔美婀娜的身影躺在一张宽阔的矮榻上。
那女子一手支着脑袋,听着角落里三个妙龄少女的演奏,一手懒懒地把玩着手里的金簪。
吴管家不敢抬眼,也没有出声。
只是静静地默立在帷幕前。
良久之后,一曲终毕。
那女子抬手,用手中的金簪头轻轻击打了一下幕帘上挂着的玉环。
铛~
清越的声音透过层层帷幕。
吴管家知道,自己可以说话了。
“夫人,今日给七少爷挑选书童,有几份还看得过眼的答卷,小人带来了。”
铛~
一个少女慢步走了出来,接过吴管家手中的答卷,又转身回到塌前。
将几张答卷递给了塌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