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神佑顿时一惊,这大白天的,阿爷怎么还在家中。
往日里对方要么去了军中巡视,要么就是在都督府或者刺史官署,很少留在宅院之中。
而且更不对劲的是,这宅院里原本应该有着不少随侍的仆从,今天是一个也没看到,安静得出奇。
远处,还有着营寨之中士兵进行操练的影子。
温神佑自然不用排队,匆匆忙忙驱车进了城,回家还没有来得及喘上口气,就看到大堂里一身影正四平八稳地坐着。
温神佑感觉不对劲,想要退出去。
风紧。
对方眼睛一瞪:“怎么着,我还留不得了?”
温神佑和老鼠见了猫似的:“阿爷您日理万机,平日里总是忧心公务和家国大事,我这不是关心您么?”
一边,城中套着城,城郭连着城郭。
高低不一的墙壁层层叠叠,港埠和内城、外城、郭城、仓城连接在一起。
往来道路四通八达,牛马车辆在门口挤压在一起排着队等候着入城。
扯呼。
但是,那大堂里的身影已经看了过来。
温神佑没得办法,只能立刻上前见礼:“阿爷,今天怎么在家里。”
鹿城郡王温绩语气平缓了下来,看起来十分关切地问道。
“佛奴啊!”
温绩招手让温神佑过来,温神佑慢步上前,正准备上演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之时。
温绩突然脸色一变,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后道。
“哦!”
“不对,我险些忘记了。”
“现在应该叫神佑了吧!”
温神佑支支吾吾:“这神佑,不是也挺好听的嘛,神佑、佛奴,这不是也差不多……”
温绩猛的一拍桌子:“砰!”
啪嗒,温神佑一下子跪倒在地。
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开口。
抬起头,温绩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根大棒子。
温神佑:“诶,阿爷,阿爷,这是作甚啊!”
温绩:“作甚,我打死你这个王八羔子混账东西。”
温神佑:“阿爷,阿爷,这可不行啊!”
温绩:“怎个不行,我还打不得你了?”
温神佑:“打我随便打,但是不能骂我王八羔子,这不是把你也给骂进去了吗?”
温绩听闻先是一愣,然后脸上瞬间血气上涌,涨红不已。
“随便打,好好好。”
“这可是你说的。”
温绩挥着大棒子,气得面色通红:“出去转了一圈,连名字也改了,这是不是打算再过两天把姓也改了。”
温神佑:“这不改不行啊,神仙有旨意,这是上天安排的,我能怎么办啊!”
温神佑连滚带爬,他五短身材,但是却格外灵活。
在地上滚来滚去,温绩硬是打不着他。
温绩再一挥棍子,温神佑直接钻到了桌子底下去了,棍子直接拍到了桌子上。
温绩狠狠地说道:“你给我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让你阿娘来打你。”
温神佑想起自家阿娘,顿时身体抖了抖。
阿爷打他也顶多就是打几下出出气,阿娘打他那可真的是往死里打啊!
“别别别,我现在就出来。”
温神佑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被温绩一把按在了地上。
温绩挥舞着大棒子狠狠地抽了他屁股几下,打得看上去虽然狠,但是没什么大碍。
不过温神佑惨叫连连,但是眼角却一直看着自家阿爷,看起来对方总算是出了气,将棍子扔在了地上,然后又坐了下来。
“要不是因为伱娘,我早就打死你这货。”
温绩看着揉着屁股站起来的温神佑,没好气地说道。
“好了,别装了。”
温神佑龇牙咧嘴:“没装,真的疼。”
温绩懒得理他:“天子向佛,因此我给你取名为佛奴,你以为这名字是能够随便改的吗?”
温神佑:“天子只要能够得见到云中君的威灵和神通,也定然会有所变化。”
温绩:“你这么有把握,那西河县的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这才几天让你变得这般鬼迷心窍。”
温神佑上前:“不不不,这可不是迷魂汤,阿爷,这一次我可是真的见到大法力大神通的神仙了。”
之前温绩在外巡视,因此温神佑只是上报并没有当面叙说,而信函之中能够说明的东西毕竟有限。
不过。
鹿城郡王温绩既没有全然相信,但是也没有否定。
他做下的决定就是让温神佑请那神巫来鹿城一趟,是真是假当面一看便知。
若是真的是个有大法力的,那便将祥瑞报到皇帝那里。
不过温绩对这個所谓的神巫以及祥瑞其实并不是太上心,有自然是好的,能讨得天子欢喜。
因为他和贾桂那等人不一样,这些事情对于早已经位极人臣还是宗亲郡王的他也没有太大好处,顶多算得上是锦上添花。
不过,也没有什么坏处。
此时此刻,温神佑又仔细说起了自己在西河县的见闻。
例如云壁山神峰之上匪夷所思的景象,夜里出行所遇见的鬼神,金谷县外天雷落下的大坑。
这还是他见到的,还有一些他所没能见到的,诸般种种汇聚在一起,鹿城郡王温绩也有些惊疑不定。
温绩:“这世上莫非还真的有这般神异之事,还就发生在江对岸?”
温神佑:“阿爷,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做不了假的,这一次神巫过来您一看便知道,还有那云楼宝殿一定要修啊。”
温绩没有答应,但是也没有否决。
所谓云楼宝殿,其实就是一座塔楼和一座神祠庙宇,修起来对于温绩来说没有任何负担。
但是哪也得看准了,要是最后发现是被个装神弄鬼之辈给糊弄了。
温绩站起身来:“你说得这般厉害,我倒是要看看,那神巫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个时候外面的仆从也进来了,整个大堂变得热闹了起来,有人和温绩通报外面的事情,有人收拾着乱糟糟的桌椅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棍子。
温绩听完通报之后朝着外面走去,同时回过头对着温神佑说道。
“最近。”
“拈花僧大师来了我州做法会,现在已经听说了西河县的事情,据说也想要见一见这云中神祠的神巫。”
温神佑顿时一惊:“拈花僧大师,他不是在北边吗?”
这拈花僧可不是一般人,据说来自于西域都护府,师承一位佛门大德。
其曾经在辩经之中当场生生的说死一入了歧途的魔僧,据说死的时候面色惨白拜倒在地。
也曾经将西域一杀人如麻的国主说得皈依佛门,连国王都不做了一心追随于其身旁。
可以说是声名赫赫。
而温神佑之前说出的那些关于佛乃觉者的道理,其实都是源自于这位拈花僧,可见曾深受其影响,还有其宣扬的佛理远扬四方。
温绩本不想说,但还是点拨了一下自己的儿子。
“拈花僧大师前些日子到了堇州,我听闻之后,请他到鹿城来一趟。”
温神佑顿时明白了,自家阿爷想要看一看那神巫是不是真个有神通的。
但是呢,这种事情又不可能自己亲自出手,或者是故意去做黑脸刁难那神巫。
若是那神巫真是个神人,岂不是得罪了对方。
因此请了一个佛门的高僧过来,甚至不用他们做什么,更不用暗示和多说一句话,那拈花僧自然就会替他们试探出那神巫到底是个真神人还是个招摇撞骗之辈。
这手段和想法,和之前愣头青在西河县撞得鼻青脸肿的温神佑,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级别的。
僧人法号空慧,但是众人都称其为拈花僧。
因为其曾经在桃花林中讲经说法,一夜之间桃花尽数盛开,其手中拈花犹如佛陀,故有此名。
这本是一桩美谈和奇闻,不过因为其相貌俊朗,引来了不少女信众甚至是贵人之女听其说法讲经,拈花僧此名传着传着便有些变了味道。
“这便是收治病人的医馆?”
面白唇红年岁三十许的僧人有着一副好卖相,其只身而来,站在街道角落的一间大宅前。
他穿着朴素的僧袍,头上戴着斗笠,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似那庙宇里的佛像。
一旁引路的小厮点头,指着宅院里面说。
“没错,就是这里。”
“馆里有位金鳌道长,就是他把疫鬼都给困住在这里,然后一一从那些被鬼缠身之人的身上驱了出来。”
“要不是这位道长,疫鬼还不知道要泛滥多久呢。”
“和尚你若是想要找人驱鬼,来这里定然是找对地方了。”
僧人给了钱,那小厮也没有收。
说:“金鳌道长救人都没有收钱,我指个路岂能收钱。”
僧人光是听着引路小厮的话,便知道这道人在这鹿城已经有了一定影响力了。
不过这也正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金鳌道人此番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胜过了造多少浮屠。
馆外有人守着,僧人在附近转了一转,时不时找人问上一问,馆里面的情况也便知道了五六分。
“所谓疫鬼缠身,不过是染疾罢了。”
“看来这道人是掌握了这治病之法,所以来到了这里,借由驱鬼的名头治病救人。”
“或许有几分扩展信众的想法,但是这治病救人的功德却是实实在在的。”
僧人又来到了门口,和那看守攀谈了几句,同时朝着里面张望。
“除此之外,这治病救人之法也有些章法。”
“将染疾之人如此隔绝收容起来,一边收容,一边收治,章法犹如行军打仗;还有这煮水、石灰、治病之法,也不同寻常。”
“怪不得,在这一带留下了偌大名头。”
“此法若是推广传承下来,往后这瘟疫疾病再来之时,也算是有了应对之法,不知道能活多少人。”
金鳌道人来到鹿城这边后虽然同样是驱鬼治病,但是这鹿城是被动扩散开来的,不比西河县和金谷县那边有人主动散播,自然也没有那么一波三折。
而僧人也自然不知道这背后的一些隐情,不过也根据目前所见分析出了许多东西。
僧人在门口等候了很久,终于等到那金鳌道人走了出来,他立刻上前去拦住了鳌道人。
拈花僧行了一礼:“见过道长。”
近来瘦了不少的鳌道人打量了这大约三十多岁的和尚一眼:“你这和尚,找我有何事?”
拈花僧立刻说道:“想求取这驱鬼之法,道长竟然有此妙法神方,若是能够广传四方,那救的便不只是这一城之人,而是救下十城、百城之人,岂不是一大善事。”
金鳌道人怒了:“你这和尚好不晓事,这仙方岂是能够轻易授人的?”
“你这空口白牙一句话,大帽子往我头上一扣,就要谋夺别人的东西,哪有这般好事。”
拈花僧笑了笑,没有说话。
金鳌道人接着说道:“你虽不晓事,不过我可告诉你,这方子和法子我都教给了馆内的医师。”
“日后。”
“若是疫鬼再来,他们自然知道如何驱鬼治鬼。”
“用不着你和尚来费心。”
拈花僧:“原来如此,善哉善哉,是贫僧想多了。”
“道长今世修有大功德,来世定然有大福报。”
金鳌道人:“不是我有大功德,这都是神巫传下仙方后叮嘱的,是云中君的威灵和仁德。”
“还有,你这什么来世的福报我受不着。”
“我云真道修的是长生之道,蒙仙圣指点来救人,日后也定然能够飞升上界拜于云中君座下,和你佛门的扯不着关系。”
拈花僧:“听闻道长来自云真道,这云真道供奉的神主,就是云中君了?”
金鳌道人:“那是自然,懒得和你说了,我还有事。”
胖道人跨步远去,而僧人又作了个揖,心中却已经有了谱了。
僧人随后也沿着道路远去,出了城后进入了一座庙里,寺庙的大门由一大二小三门并立,殿内门的两旁睡着两大金刚像。
寺名为天龙寺,字上涂抹着金漆。
僧人一进入其中,寺内众僧便立刻围拢了过来,恭敬地作揖喊道。
“法师!”
“法师回来了。”
“法师回来了。”
众僧皆无比敬崇,拈花僧也皆一一笑着回应。
进入了一座禅房之后,拈花僧的几个弟子也前来相见,这弟子最年轻也二十许,年纪大的甚至比拈花僧还要大上十几二十,看上去已经垂垂老矣。
但是所有人却对拈花僧执师礼,对其甚为信服。
其中一弟子询问道:“师父,此番可有收获?”
拈花僧:“我见过了那金鳌道人,也试探过了他。”
弟子问:“如何,可是装神弄鬼的邪道,欺世盗名的魔徒?”
拈花僧:“我让他交出那仙方,他虽然恼了,但是却并没有全然拒绝,而且他已经将那仙方教给了之前随之一同治病救人的诸位医师,并不是什么敝帚自珍想要以此方牟取暴利的人。”
弟子之中一人双手合十:“如此看来,那云真道的道人是个有功德的,供奉的云中君也不是什么邪神魔佛,想来那云中神祠的神巫也是如此。”
拈花僧先是点了点头:“只是我看那道人虽有些慈悲心,但是心思全然在那长生之上,不求正果,一心全然在那外道之上。”
拈花僧又是摇了摇头:“这,便是要入了魔道。”
弟子又说:“但是这云真道和云中君在这州一带威名正盛,连那鹿城郡王上下都对其颇为崇信,可是不好办,我等想要在此弘扬我佛法,这可是一大难关。”
拈花僧双手合十,一副慈悲为怀的表情:“不然,在我看来,这正是一次弘扬我佛法的大好机会。”
弟子左顾右盼:“大好机会?”
拈花僧:“那金鳌道人虽有些手段,但是心性摇摆不定,一心追逐着虚无缥缈的长生,实则内心空洞,不知道自己真正所求为何物。”
“这芸芸众生忙忙碌碌不知何求,他们看似有所求,追求的不过是梦幻泡影。”
“想来那云真道的一众道人,还有那云壁山中的巫,也都是此等人。”
这意思就是,这些所谓的道人、神巫和信徒看上去有着信仰,实际上没有纲领,没有真正的统一思想。
不过是一些遵循着老旧思想,信奉着虚无缥缈糟粕之物的人。
“我若是能对其宣讲佛法,定然能使其开悟。”
“让其知道长生不过是云中楼阁蜃楼幻影,生于此世当修我佛法普度众生,出世不过是逃避之法,只有入世才可得正果。”
弟子:“您要渡那云真道的道人皈依?”
拈花僧:“正是。”
拈花僧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其座下的几个弟子都是他这样一一渡入门下,他对此非常有自信。
“我等在北朝遭魔佛一脉所迫,不得不来了南朝,正好在这州打开局面。”
“若是能引此辈入我佛门正道,便是让那云中君也做个白云菩萨,亦或者佛陀又如何。”
弟子:“这菩萨佛陀,也是我们能封的?”
和尚:“我们此来为何?”
弟子:“弘扬佛法。”
和尚:“是渡众生脱离苦海,佛陀菩萨都不过是泥胎塑像,所谓佛陀不过是觉悟者之名,我们传的是经讲的是法。”
“若是能真正地将佛法弘扬开来,这人间便是人人皆佛陀。”
弟子敬服,拜倒在地。
此时此刻,墙头上一只黑鸟飞起,顷刻间不见踪迹。
天明时分。
江边的渡口来了一艘平底船,温神佑早就等不及了,手下人叫喊着让那船快点来。
“快快快。”
一行人将车马早就卸下,此刻分别装上了船,便晃晃悠悠地朝着江那边而去。
渡了江,又往上又行了一段路,终于看见了一座城。
鹿城郡的郡治鹿阳县古称鹿城,这里和西河县只隔着一条江和一座山,但是繁华程度却全然不可比拟,好似天壤之别。
这里位于长江航道的枢纽地带,有着州最大的港埠鹿角浦,联通东西南北,成这里乘船便可直接抵达京城。
除此之外这里也是军事重镇,江边的鹿角浦战船林立,散落于周围各处还有营寨和战兵万计,防备着西边的巴蜀和北朝。
远远望去。
一边,港埠之中船来船往、帆影重重,岸边呼喊声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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