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吉跟张延龄接触很多,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少年郎,并不需要其父亲的指点,就能独自侃侃而谈。
甚至很多时候,张峦自己无法拿主意都需要靠儿子出谋划策,这也让覃吉意识到,其实张延龄才是张家真正的智囊。
本来覃吉也担心朱祐樘不听他的建议,但朱祐樘闻言却认真点头,道:“延龄,你姐姐跟我说过了,有事直接找你就管用。你跟我说说,通州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延龄道:“姐夫在来此之前,可有去见过什么人?”
“已见过户部尚书李敏。”
朱祐樘回答道。
“那他怎么说?”
张延龄先抛出问题。
覃吉很惊讶:“二公子,你不先介绍情况,竟要直接发问吗?”
他其实是想告诉张延龄,咱这主次关系还是要拎清的,咋成了你去问太子?这不是倒转天罡吗?
朱祐樘道:“无妨,无妨的。既然延龄问了,我自应告诉他,让他知道户部的大致意思是什么。那个李敏说,通州仓经过户部自查,的确是发现了一些问题,但尚不至于出现大的亏空,再就是这件事可能要请示内阁两位阁老,才能做出进一步的安排。”
张延龄笑道:“其实亏空案的始作俑者就是万安和刘吉两位阁老。”
“哦。”
朱祐樘听到这儿,并不觉得有多意外,毕竟有关通州仓之事,上一次张峦入宫时就当着他们小两口的面提过。
“那延龄,我应该从哪里着手调查呢?”
朱佑樘用满含期待的语气问道。
张延龄回答:“自然是从户部左侍郎孙仁着手。”
“可是我听说他在家中养病,已经有一两个月未曾去过户部衙门了。”朱祐樘道,“他几次递交请辞奏疏,但一直没得到父皇批准。”
张延龄笑道:“他是知情者,却不是组织者,真要细查起来,户部上下一个都跑不了……但历朝历代有关仓储事,基本都会出现亏空,足以说明这种事是难以避免的……如此就涉及到分寸把握问题。”
“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祐樘遇到不明白的事情,他真的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并不介意自己去请教小舅子这样一介稚子会不会觉得丢人现眼什么的。
“姐夫,只要你去查孙仁,孙仁肯定会受到空前的压力,两位阁臣自然会出手,孙仁届时很可能会……出点儿什么状况。但具体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大致……会让一些人出来背负罪责,同时让更多的人从案子中脱身出来。”
张延龄娓娓道来,“站在官场的角度而言,这就是弃车保帅。”
朱祐樘问道:“户部左侍郎这样的大官,竟只是车?那谁是帅?”
覃吉在旁提醒:“公子,按照张二公子的意思,是不是在说,其实两位阁老在背后全盘操控一切?”
“是吗?”
朱祐樘诧异地问,“所以我这次,其实就是在查两位阁老,是吗?可父皇让人跟我说的是,让我把此事追查一下,并没有说要查到什么程度,我到现在都一头雾水……”
张延龄笑了笑,问道:“就算啥都查清楚了,姐夫又能做什么呢?”
“啊!?”
朱祐樘一时间很迷惑。
覃吉也不由皱眉望着少年老成的张延龄,似乎在怪责张延龄把话题引得太过深入了,且有点儿伤害太子自尊的意思。
张延龄问道:“那姐夫做这件事,只是为了替君上分忧吗?”
“嗯。”
朱祐樘点头道,“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帮父皇把问题彻底解决掉,我不能让那些蛀虫留在朝中,继续危害社稷。”
张延龄笑道:“姐夫志向高远,这是好事。但要是我说,朝中多数臣僚都是蛀虫,姐夫准备一次性将他们全都铲除吗?”
这下朱祐樘不回答了。
是非黑白,他能分得清楚,但介于中间灰色地带的界限是什么,他心中只是有个朦胧的概念。
多数时候,他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可真让他以眼前活生生的现实去实践,他则完全被蒙在鼓里,根本看不清全貌。
张延龄道:“姐夫将来一定有机会把那些蛀虫全都挑出来,还朝堂一个清明,但不应该是现在。”
“为什么现在不行?”
朱祐樘问道。
张延龄摇头叹息:“因为姐夫现在还没有资格做大明的主,不是吗?”
覃吉实在听不下去,不由出言劝解:“二公子,您最好还是把话说得隐晦些,这……也太不中听了,说这些……直刺人心啊!”
“不。”
张延龄却不同意覃吉的看法,道,“我反倒觉得,很多事应该跟我姐夫说得透彻些,这样才会让他在遇到事情时,知道自己的立场和面临的处境。如果一味藏着掖着,只会害了姐夫,因为敌人可不会因为你的仁慈而对你手下留情,反而还以为你软弱可欺而变本加厉。”
朱祐樘道:“我……我其实也不是很仁慈。延龄,你不用这么说,我大概明白,我现在已经能承受很多事。老伴,你让延龄继续说下去。”
连朱祐樘自己都知道,以前他就是温室中的花朵。
并非身为皇帝的老父亲要给他制造一个温室,而是宫里的环境造就这一切,他只能生活在温室里,身边人也怕伤害到这个淳朴善良的少年,便给他编织了一个看起来很美好的蚕茧,觉得什么事可以等“将来”他成长了再去接触。
但“将来”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才是真正的成长,却没人给他说清楚,直到朱祐樘成婚后,跟张玗聊得多了,才发现自己就跟个傻逼一样。
也因为张延龄知道,自己这个姐夫,智商是正常的,性格虽然内向,但也不至于到自闭症那种程度,为什么会出现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行的状况……只能说姐夫自小便被人关在笼子里,没有机会接触笼子外的世界所导致。
张延龄道:“这件事之所以会被揭发出来,乃掌银台司的礼部尚书李孜省在背后谋划,他的目的,其实是要打击万安和刘吉二人。”
朱祐樘问道:“是党争吗?”
“是,也不是。”
张延龄郑重地道,“此二人,曾经对李孜省言听计从,但自从君上生病以来,他们想把持朝政,尤其最近几个月,吏部事务基本被李孜省把持,用人上,两位阁老无法插手,导致双方结怨。再加上为君上治病事,二人依赖邓常恩,导致双方关系迅速恶化。”
“好复杂。”
朱祐樘听到这儿,眼神中虽满是迷茫,但求知欲却越发旺盛。
他似乎很想知道事情背后隐藏的因果。
他不想当一个永远被人蒙在鼓里的铁憨憨。
张延龄道:“李孜省找人参劾后,君上之所以一直未予理会,是因为关系到朝廷稳定,更关乎易储之事。姐夫,请见谅,我就这么把事情说出来了。”
“哦,我知道了。”
朱祐樘低下头道,“先前你姐姐也提醒过我。”
“还是别说了吧。”
覃吉着急了。
跑来公共场合大肆谈论易储之事,且还是当着太子的面,覃吉会觉得,这跟房帏之事一样,根本就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需要避讳!
但正因为他这种鸵鸟心态,作为太子最亲近之人,处处避让,算是间接帮助了万贵妃、梁芳等人,把太子困在一个封闭的信息茧房内,让其逐渐变成傻逼。
张延龄清楚地知道,覃吉就算无心作恶,却也间接做了坏事,让朱祐樘在登基前,根本就没办法接触到有用的讯息,甚至是在当政后的最初几年,也由一些人继续编造一个更大的信息茧房,直到五六年后,朱祐樘才逐渐从里面走出来。
再然后……
刘健和李东阳等文臣,又以朝堂为背景,给他塑造了一个更大的,让他以为自己是“明君圣主”,且还是“仁孝之君”的谎言,继续让朱祐樘困在里面无法自拔。
朱祐樘道:“延龄,你继续说。父皇为什么先前不理会,这次又让我来查案呢?”
“因为君上,想以此来证明,姐夫你是否有继承大统,将来治理朝政的能力。”张延龄道。
“这……竟是父皇对我的考校吗?”
朱祐樘显得很惊讶,“不是让我把案子查清楚吗?我觉得……只要能查清楚,就是对父皇最好的回报。”
张延龄郑重地摇了摇头,道:“姐夫要顺利通过这次考校,并不是非得把案子查清楚才信……反而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倒是会让君上觉得,姐夫的能力不行,不足以托以大任。”
覃吉不满地道:“二公子,你别言笑了,这能调查清楚案子才是能力的体现吧?你怎说反倒显得能力不足?”
张延龄道:“身为储君,要做到的是驾驭群臣,而不是把臣子一锅端,真把所有事查清楚了,就会发现有一个天大的窟窿,怎么都填补不了。
“就像各地衙门,也都会有亏空,每一任亏空都会留给下一任,然后下一任再继续往下传……以此类推,那通州仓的亏空,该往谁身上牵扯呢?是前任?还是下一任?”
朱祐樘一脸迷惑地道:“延龄,你说得好复杂啊。难道仓储之事,不应该账目分明吗?”
张延龄笑道:“姐夫,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任何衙门,都做不到收支平衡,永远是花得比赚的多,但因为衙门本身有公权力,也就是说他们有花钱的权力,就算一时花多了,也没人敢把他们怎么着,长此以往,就形成恶性循环。
“就好像通州仓之事,背后牵扯太多了,甚至牵连到了内府,跟君上有关。或许姐夫昨天吃的什么东西,所用就可能是出自太仓或是通州仓克扣下来的钱粮,那太子要把这些也全都查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