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死了。
他的死,可说是波澜不惊,因为朝中多数人都知道他重病不起,在死前还给自己的妃子和子女留了后路,甚至早早就把邵妃的孩子给封王,大概是怕太子登基后亏待他这几个儿子。
他死后,太子朱祐樘仍旧只能在文华殿治事。
朝议暂时停下来了,朝中大小事项暂时先搁置,除非说地方上有大的天灾人祸,再或是北方蛮夷寇边,否则一切事情都没有给先皇治丧重要。
昨夜张玗一直在端敬殿等消息。
等了许久,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只能回内殿歇息,一觉到天亮。
对张玗来说,就算担心丈夫,也怕乾清宫那边会出事,但始终这些事看起来距离她有些远,并没有焦虑到寝食难安的地步……之前的熬夜更多是在丈夫,要说她内心有多煎熬倒也不至于。
“呜呜呜……”
张玗醒来,在宫女服侍下穿戴整齐,出了内殿,听到外边有动静,继续踱步来到大殿门口,一眼就见到覃吉正坐在门槛上哭泣。
张玗蹙眉问道:“覃老伴,你这是怎么了?”
覃吉慌忙起身,恭敬行礼后回道:“娘娘,孝服已为您准备好了,陛下已经……驾崩了……呜呜呜呜……”
张玗听到这消息,总算是缓了一口气。
大有一种你丫终于死了的畅快感。
她内心赶紧谴责了一下自己这种心态,怎么说死去的也是自己的公公,就算自己跟这个公公实在没什么感情,甚至连面都只见过几次,对其死亡之事真就没多少伤感。
反倒因为自己丈夫几次险些失去太子之位,她对这个公公颇有意见。
哪有当父亲的不断坑自己儿子,需要儿子时常用一些手段来维持他继承人的地位?
一个偏心的父亲,死了的话,真能让他的后辈那么伤心难过?
张玗问道:“太子还在乾清宫吗?”
“嗯。”
覃吉站了起来,恭敬地道,“奴婢这就让人过来给娘娘换孝衣。”
张玗问道:“还需要我做什么?”
覃吉想了想,摇头道:“太子在乾清宫守灵,这两天可能不会回东宫,这边太子妃娘娘您什么都别想,要是有事的话,您只管跟老奴说,老奴自会去跟太子转述。”
张玗心想,果然父皇死了,我的地位立即就有了提升。
至少覃吉在我面前,也开始一口一个老奴了。
以前可没这样过。
张玗本想问,自己的丈夫几时继承皇位,但又觉得,公公刚死,当儿媳的不能失礼于人前,犹豫之后还是决定不再问了。
“家父现在何处?”
张玗如今想到的就是找父亲问问情况。
覃吉摇头道:“老奴不知。”
张玗吩咐道:“让家父小心些,如今光景不太好,他一定要保护好太子。对了老伴,你怎么不去乾清宫伴驾呢?”
“老奴不能时常陪在那边……”
覃吉也很委屈。
太子在东宫时,自己的确是他身边最得宠的太监。
可现在皇帝死了,真正有权势的太监,那是司礼监掌印韦泰,其次是覃昌、罗祥这些人,往下数一茬几时才能轮到他覃吉?
要说换作别的主子,或许因为跟自己长随关系好,马上就调过去,放在身边最重要的位置上,可咱这位太子那是一块榆木疙瘩啊。
就算太子真的把我当心腹,但他现在一门心思扑在他父亲的丧事上,哪有心思管别的?我也只能居中当个跑腿的,有事跟太子妃您说说,再就是偶尔去乾清宫露个面,显示存在感。
好在那些人也给我这个宫中老人面子,没好意思把我直接从乾清宫赶出来,不然的话……我也跟太子妃您一样,只能在这里当望夫崖。
张峦一觉睡到下午。
起来后,身体犹自有些发沉,却不着急去前边找儿子,而是继续留在后院胡天黑地。
等他爽利完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而张延龄已经在外面跟出宫来问话的太监蒋琮,聊了一个多时辰了。
“爹,您睡醒了?”
张延龄用促狭的目光望向张峦。
张峦扶着腰,好像是累着或是抻着了,张延龄还关切地过去扶了一把。
张峦来到主位边,勉强坐下,问道:“蒋公公怎么来了?”
蒋琮道:“太子妃娘娘关心您的身体,让奴婢出宫来问问……现在看到您还算康健,回去也好交差了。”
“宫里情况如何?”张峦继续问道。
蒋琮摇头道:“宫里上下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京师各处已全都挂上了缟素,您要是回宫的话,得换一身行头才行。”
“这我知道。”
张峦突然转过头,看向张延龄问道,“儿啊,你给准备了吗?”
张延龄没好气地问道:“爹为何不自己准备?”
张峦气得想骂人,那愤懑不满的眼神好似在说,你爹我这不是出宫后就很“忙”吗?
光顾着去“睡”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至于怎么个睡法,你这孩子年岁太小,尚未轮到你来过问。
蒋琮见气氛尴尬,连忙打岔道:“张侍郎,不知您几时回宫?”
“今天就不回去了。”
张峦摇头道,“我本就不是宫里人,之前给陛下治病,不得已频频出入宫门,现在我去作甚……?”
就像是在说,你是太监,皇宫那是你上班的地方,必须得回去,但我不用啊!
我好不容易才解脱,肯定得离皇宫远远的。
蒋琮面色多少有些无奈:“既然张侍郎没事,那在下就先回宫去了。”
“这就走了?”
张峦客套地问道,“不留下来吃个便饭啥的?”
“不了不了,非常时期,走晚了怕回去不了。”
蒋琮才不想跟张峦多聊。
想问的张延龄基本都给他说了,自己回去后已能跟张玗交差。
毕竟眼下他蒋琮想见太子一面也不太容易,再则说了,人家张峦现在想回宫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连个阻拦的人都不会有,谁都知道这位张侍郎乃如今朝廷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咱就来看看人家好不好,回去跟太子妃有个说法就行,别的真管不着。
送走蒋琮。
张峦看了看冷落的门庭,好奇地问道:“吾儿,今天没人来访吗?怎冷冷清清的?”
张延龄笑道:“来的人可不少,比如说庞顷、沈禄,哦对了,徐姑父也来过,但他只是在门口停了一下,我告诉他,您正在休息,他就走了。
“另外咱府宅那边前去拜访的人也不少,河间府的官员自不必说,太常寺很多同僚也纷纷登门。”
“我现在这么重要吗?”
张峦突然觉得自己能挺直腰杆了。
张延龄道:“就不问问太常寺的人找您干嘛?”
张峦撇撇嘴道:“我才懒得管呢……他们多半是找我去给邓常恩、赵玉芝说情,那跟我有关系吗?对了,李孜省还没下狱吗?”
“怎么?”
张延龄诧异地问道:“爹您很希望李孜省下狱?”
“这个……”
张峦幽幽叹道,“你先前不说过了,论对朝廷的影响,单就那些道士而言,李孜省干的比所有人加起来都过分,还让我离他远点儿……现在大事已成,咱终于不用跟他虚以委蛇了吧?”
“啧啧,爹,您果然是新人娶进门,旧人丢过墙啊。”
张延龄由衷地发出感慨。
“你这臭小子,乱说什么?这话可别被你娘听到。”张峦有些惊恐。
显然张延龄的话,语带双关,让他背脊一阵发凉。
回去后被家里的正妻给挠一顿,也够他受的。
张延龄道:“关娘什么事?我说的是李孜省……他先前再怎么说也帮过您,从道义上来讲,您不至于陛下刚过世就直接把他给抛弃了吧?”
张峦委屈地道:“还不是你以前说得太多,为父都记住了!反正以后跟李孜省别过多往来就是了……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也是佞臣……我可是凭本事吃饭的。”
张延龄乐不可支。
这老父亲,给点儿阳光他就灿烂,真把自己当向日葵了?
“爹,您有时间,还是回宫去看看吧。”张延龄道,“刚才蒋公公在,我没好意思说,您留在这儿能做点啥?白白耗费时光……”
“你这傻孩子,你以为宫里是什么好地方?现在宫中正在办丧事,我去了能做什么?我想过几天舒心日子也不行?”
张峦伸了个懒腰,继续道,“在宫里,我天天都盼着睡觉时能有个枕头,却只能枕着胳膊,打一小会儿盹儿,就得起身去看看陛下的病情。
“你说宫里那些太监也挺惨的,就算是司礼监太监,很多时候也只能就那么对付一下,平常他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张延龄用怪异的目光打量老父亲。
心说你小心思还真多。
这会儿居然有心情去研究人家太监过的是什么日子?
“爹,我刚才说的是主动上门来拜访您的,其实今天给您投拜帖的,远不止我说的那几位,您现在可是入阁的最热门人选,您要知道您的意见,很可能会左右朝局发展。您到现在还不着紧?”张延龄道。
张峦惊奇地问道:“我……入阁?”
张延龄重重地点了点头:“现在万安和刘吉最紧张的便是您的态度,他二人都在想方设法打听您的喜好,甚至连沈家姑父那儿都被他们分别单独约见过,可见现在的您炙手可热到什么程度。”
“这个……”
张峦茫然地问道,“我啥态度?”
“就是选谁来协助您啊。都知道您要入阁,且太子可能会更器重您,甚至大事小情都会听取您的意见,那这会儿您跟朝中翰林院的那些个同僚,已成为事实上的对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张延龄问道。
张峦道:“这意味着……我跟所有人都存在竞争关系,没人会真正把我当自己人?”
“宾果!还真被您说对了。”
张延龄挑了挑眉,接着道,“清流不会把您当自己人,因为您是外戚出身,连个举人都不是,更不要说进士了。浊流也不会容忍您……最多有个李孜省会听从您的意见,但他很快就将是朝中边缘人士。至于剩下的……您指望拉拢谁,又跟谁站在一道呢?
“好好考虑一下,谁是您的朋友,谁又是您的敌人,如此才好决定您的下一步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