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殿。
张峦还没进去,就听到女子的啜泣声。
张峦心里在想,这是谁在里边哭丧呢?
这么晦气的事都能发生?
韦泰引路进到里边,张峦终于看到躺在软榻上、大热天盖着被子的皇帝,旁边立着个身着宫装擦泪的美貌女子,旁边还立着几个宫女和太监,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药材的苦涩呛鼻的味道。
“陛下,李仙师和张鸿胪来了。”
韦泰走到床榻前,低声说了一句。
皇帝这才缓缓睁开眼。
李孜省看到这一幕,已经忍不住冲上前,但他也不敢直接来到床榻边,隔了一段距离,一脸紧张之色,问道:“陛下,您这是……?”
“咳咳。”
朱见深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苦笑道:“唉,都怪朕听信谗言,竟……唉!”
皇帝本来想说说自己经历了什么,却发现根本无力去讲。
毕竟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陛下,您还好吧……?”
李孜省两腮颤抖,声音已经哽咽,眼睛里蕴满泪水。
张峦看了,心说你李某人真会装,之前咋从见过你这么凄婉的表情?皇帝面前,你这是在装孙子呢?
张峦丝毫也不见外,往前走上几步,朗声道:“李尚书,陛下患的乃是肝病,肝病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显得有气无力,身体局部甚至会出现剧痛的现象。”
“这是……?”
朱见深闻言蹙眉看了过去。
咋我跟李卿说话,还有个人在旁边讲解呢?
这是谁,怎这么自来熟?
韦泰赶紧近前介绍:“陛下,这位是鸿胪寺卿张峦,太子妃的父亲。”
“臣张峦,参见陛下。”
张峦这才想起来,哦,原来还有行礼这回事呢!
说是参见,但身体却没矮下去,只是拱了拱手。
朱见深点头道:“难得,难得啊,这时候……能来为朕瞧病之人,都是大忠臣……过来吧。李卿,你也过来。”
大概皇帝对这个亲家公不太放心,让李孜省一起到近前,也可能是有什么话想对李孜省这个宠臣说。
李孜省拿出恭敬的态度,对张峦道:“张鸿胪,劳烦你赶紧为陛下诊病,我在旁边看着,陛下龙体康泰最为着紧。”
“是。”
张峦走了过去。
李孜省又一招手,意思是近侍拿个凳子过来。
哪有大夫来给皇帝诊脉,连个凳子都不给提供的?
可旁边的一众常侍却没看懂……毕竟刚才章渊等太医院的官员来诊病的时候,皇帝也没说给凳子坐,主要原因是这群人不用给皇帝号脉,只是大致看看皇帝身体的黄染程度,就知道皇帝的病情又加重了。
还是韦泰比较识趣,亲自给张峦搬了张凳子过来。
此时的朱见深已经躺在那儿,只是挣扎着把手臂伸出来,大致意思是,你们给我瞧病,我先闭目养神,不是非要我处理的事情,我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一番诊断下来。
张峦深刻感受到,自己滥竽充数的水平真的不高。
虽然自己已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但问题是……这一套中医诊治的手法,自己是真不会啊!
什么芤脉、滑脉的,一概都判断不出,还因为紧张,差点儿没找准脉搏的位置,心中“砰砰”狂跳,心中暗自庆幸那些太医院的人先走了。
不然非露馅儿不可!
随后张峦站起身来,小声道:“陛下,请让臣给您看看眼白,还有脖颈处的情况。”
“嗯。”
朱见深这才睁开眼。
张峦随即就伸出手,往朱见深的眼睛部位靠近。
韦泰吓了一大跳,赶紧挡住张峦的手,问道:“张鸿胪,你这是作甚?”
张峦很好奇,心说难道太医院的人给皇帝瞧病,尤其是肝病,看眼白的时候,不需要扒开眼皮吗?
张峦理所当然地回道:“眼白的黄染,不但要看眼球周边,还要看眼皮下面的部分,方能看出其变化,呈现出的病灶也会更加清楚。”
“啊?”
韦泰一脸懵逼,只能望向朱见深。
朱见深一听,瞬间觉得这个亲家公不简单。
先不论医术高明与否,就说这胆子,那是真的大。
你还敢扒我眼皮,看看我眼皮上下的眼白?你这真是……
不过再一想,只有特立独行的人才有真本事,要是眼前的亲家公跟太医院的人是一路货色,那还请他入宫来作甚?
“别挡着张卿家给朕瞧病。”
朱见深微微皱眉道。
韦泰闻言灰溜溜往后退了两步,心说,我这是护驾呢,陛下你怎反倒把我当成恶人看待了?
李孜省在旁看到这一幕,不由窃笑不已。
你韦泰竟觉得我带来的人不靠谱?
不好意思,要是真没本事,我能这么信任他?
他牛逼的地方可多着呢!
张峦伸手放在朱见深右眼的下眼皮上,然后翻开来看了看。
这不翻开不打紧,翻开后,连旁边往这边凝视的韦泰和李孜省都不由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
朱见深问道。
张峦没说什么,随后又看了看左眼皮。
朱见深放大了声量:“问你们话,还不快快回答?”
“陛下,您自己看吧。镜子呢,给陛下端过来。”
李孜省招呼道。
韦泰亲自前去把皇帝珍视的银镜拿了过来,由李孜省举着,放到了朱见深面前。
朱见深自己翻开眼皮一看,瞬间心凉了半截。
本来瞳孔两侧的眼白已经很黄了,等看到眼皮下面呈现出的金黄色,他立刻就知道,自己这病已发展到非常严重的地步。
“为……为什么……会这样?”
朱见深也不由紧张起来,颤巍巍地问道。
张峦回答:“患肝病后,眼球的黄染是自后向前的,而眼皮下面的部分会先黄染,且因为有眼皮遮挡,观察起来更具代表性。”
这话,张峦说出来连自己都不怎么懂。
但儿子就是这么明确告诉他的。
“那该怎么治?”
韦泰急忙问道。
张峦道:“臣还要再检查一些其他部位……请陛下伸出手臂。”
朱见深这下再也不敢怠慢了。
先前让太医院的人给自己看病,他觉得那些人全都是一群庸医,大明国医圣手也不过如此。
但这次碰上张峦,虽然张峦的诊病手段看起来与那些太医没本质区别,但仅仅从张峦拿出的那种无所畏惧的态度,还有镇定自若的专业神态,连皇帝都不得不信任眼前的太子岳丈是个非常专业的医士。
什么太医院,都要靠边站。
“扶朕起来。”朱见深道。
“不必了。”
张峦阻止道,“陛下要多休息,最好平时连床榻都不要下。每日有时间就闭目调息养神,不过……”
“不过什么?”
李孜省紧忙问道。
张峦叹道:“病情发展到如今这状况,陛下身上会起一些好似疹子的红痣,会周身瘙痒难耐,且因为体内毒素急速升高,会令陛下精神处于紊乱状态,只怕……陛下接下来这段时间休息不太好。”
“啊?”
李孜省和韦泰同时懵逼。
皇帝休息好不好,并不是他们所能得知的,因为最近皇帝并没有在宫里。
“唉!”
朱见深皱眉不已,哀叹道:“诚如张卿家所言,之前朕一天能睡四个时辰以上,但现在嘛……加起来也就睡一个时辰左右。每天都……心情烦闷,难以舒展。”
这下在场的人,都对张峦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人告诉他情况,他却能根据病人的病情发展,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来,这是……何等本事?
之后,殿内每个人都不敢怠慢,配合张峦帮皇帝诊病。
朱见深大概也觉得有个妃子在旁不合适,直接下令:“爱妃,你先退下吧,有事朕再叫你。”
“是。”
一旁侍候的女子正是邵妃。
皇帝回宫的第一时间,她就赶过来照顾,本以为今日自己是绝对的主角,谁曾想风头都被太子的岳父给抢了。
她行礼过后,便匆忙离开。
全面问诊后,到了开药方时,张峦借口需要好好斟酌一番,在韦泰的引领下,与李孜省一起到了外殿。
大概张峦是怕说话被里面的病患听到,又指了指殿门外。
韦泰和李孜省此时完全绕着张峦在转,一起跟着出了门,等到了外边韦泰已忍不住开口询问:“张鸿胪,陛下的病情……已经发展到很严重的地步了吗?”
李孜省本来也想询问,闻言却瞅了韦泰一眼。
那鄙视的小眼神分明在说,这还用得着问吗?
要是皇帝的病情不严重,何至于发展到眼下这程度?
你能不能有点儿基本常识?
张峦无奈点头。
韦泰道:“那您赶紧给想个对策啊!”
张峦一脸认真地道:“静养调息,乃目前最好的应对之策,再就是让陛下一定要用药。”
特别强调了用药,还一定。
“可是……”
韦泰一脸为难之色。
皇帝服药之事,通常都是随皇帝本人的心意,我一个司礼监太监总不能强迫皇帝服药吧?
张峦再道:“我会再增加一个药方,目前有三个药方,陛下一定要全部服用。不过说实话,陛下的病情这几天……看样子恶化得异乎寻常地严重,具体缘由我也不说了,但相信两位应该很清楚。”
这就是遵照儿子所说的,既要把责任往邓常恩身上推,还不能在人前提邓常恩半个字,要的就是一个铁口直断、秉直而言,要做个没有私心的大夫,一切都照实说便可。
李孜省板着脸问道:“那……张鸿胪你就明确说出来,这病,你到底能不能治?”
韦泰不由回望李孜省一眼,好似在质疑:你咋这么能装呢?
搞得好像你们不熟的样子!
你们要真不熟悉的话,张峦能一次次从你这渠道向陛下献药方?
张峦道:“我只能说尽自己最大努力,但很多事不是我能掌控的。陛下的肝病仍在持续恶化中,如今要做的,就是控制住病情。”
韦泰急切地问道:“那到底要怎样做才好?”
张峦皱眉不已,解释道:“韦公公,在我来之前,不是太医院的人也给陛下诊断过了么?我相信,但凡是个大夫,看到陛下如今的情形,都会有一个大致判断,并不是说我就能诊断出个不一样的结果。
“哦对了,太医院的人是怎么说的?”
“他们……”
韦泰明显不想泄露太多机密。
你张峦虽然在这里唱衰皇帝的病情,其实太医院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
且他们更是胡搅蛮缠般,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徒让陛下发了一通火,认为他们不干人事……
你说这种情况,我能随便告诉你们吗?
李孜省急道:“韦公公,到这会儿了,你还要掩藏什么?难道非要我去问陛下本人吗?”
韦泰眼神有些躲闪,讷讷道:“李……李仙师,您别为难咱家,咱家对此……也没什么办法。有些事,不好随便说的……”
这种时候,韦泰宁可继续装聋作哑。
我就是没听到,也不能说,你能把我怎么着?
李孜省横了韦泰一眼,心说,果然怀恩走后,你们司礼监没一个能人,坊间公认覃昌不行,你韦泰甚至还不如覃昌呢!
陛下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让你接替覃昌执掌司礼监?
“张鸿胪,开药方吧。”
李孜省对张峦说道,“先让陛下的病情稳住,剩下的慢慢说。”
张峦开出药方,做出一番医嘱后,就自行离开,或者说他先跟着宫人,到乾清宫宫门处等候。
这是李孜省特意吩咐过的,意思是让张峦等着他,二人一起出宫,而他李孜省则要先进去跟皇帝说明情况,并把药方献上,把功劳稳在自己身上。
“李卿,张峦呢?”
朱见深见李孜省进来,四下看了看,没见到张峦身影,不由开口问道。
李孜省道:“回陛下,张鸿胪已开出药方,先行退下,回头若有什么事,随时可以传召他来。”
“咳咳。”
朱见深咳嗽了几声,问道,“他是怎么说朕身体的?”
李孜省道:“他说,让陛下好好静养,再便是按时服药……刚才他又多开了一个药方,说这药方多少有些凶险,若不是……他是不会开的。”
这话根本不是出自张峦之口。
李孜省之所以这么说,乃是因为他懂得皇帝心思。
既然你有药方,之前为什么不开?
非等到我病入膏肓你才开?
这么说,就是明确无误地告诉皇帝,这药方属于有很大副作用的类型,之前不开,是因为还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而现在你病到这般模样,也就不顾那些了,该给你开药就开药,无所顾虑。
朱见深微微点了点头,道:“难得,难得啊!”
皇帝为什么会发出如此感慨,连李孜省都不知道。
“陛下,您应该好好调理身体,不要为朝事劳神劳力……臣回去后,会让张峦多加斟酌,给陛下开药,稳住陛下的病情。”
李孜省郑重地说道。
“嗯。”
朱见深深深地叹息一声,道,“或许朕命该如此吧。让你筹备的给几个皇子封王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臣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也挑选好了时间,只等陛下做最后决定。”李孜省道。
“好,那就尽快吧。”
朱见深微微举起手,挥了挥,有气无力道,“朕想休息休息……李卿,你先回去,有些事……唉!”
皇帝再次唉声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显然他自己也对这次跑去搞什么闭关修炼之举非常后悔,却又绷着脸不想承认,只能在那儿抒发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