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有夏意,暮色沉沉,武人提刀回来。
此时海棠满树花叶,倒不方便他挂斗笠与宝刀了,便将之搁在桌上,坐下端起水就喝。
“罗公查得如何?”
“这害人之事,应该确实与枫山上那位无关了。”罗僧放下水杯,长叹口气。
“嗯?”
“那些女子确实成了干尸,不过如仵作说的一样,不止少了一身肥油,也少了精血。”
罗僧神情沉稳,开口说道:
“她们无一例外,脸上表情都似笑非笑,全身上下只有脖子上一个红点,不知是什么所为,反正不像是枫山上那位的手法。
“我询问她们的家人,都说她们是在去枫山之后就没再回来。
“但我让两个捕役去翻找了近几年的案宗,那两个捕役还记得类似案件,找出案宗后,果然发现近几年里,除了最近以外,确实每年都有十来起女子被害或失踪的案例,若找到尸首的,基本都是如此。
“衙门多是一群混子草包,要么说是妖怪所为,要么往枫山那位身上推说她们是瘦死的,找不到尸首的,就说她们是变瘦恢复了美貌,于是跟着情郎私奔了。
“若是明显有怪的,女子亲属不依,就让礼部请聚仙府的人出手,聚仙府往往会请出一两个奇人异士去看一看,有老实的说无能为力,有油滑的糊弄一下,就说把鬼除了,下次再有,就是另外的妖鬼所为了。
“而我找到了这些女子的家人,询问过后,发现她们都是在从枫山回来之后,至少过了几天才被害的,甚至有的完全没去过枫山。”
林觉和小师妹都认真听着,努力思索。
唯有狐狸在旁边懒洋洋的趴着。
林觉想了想,也没听出或思索出什么,只听出应当真与那位花前辈无关。
虽说他早就这么认为,但他不得不考虑这位花前辈与浮丘观师叔祖、与红叶观的关系,还有与二师叔的关系,自己二人还承了他纸驴,于是天然会偏向于这位花前辈,所以他一直将心中这类想法按下。
得罗公开口,才算松口气。
“罗公半日之间,能跑这么多地方,做这么多事情,也是不容易。”林觉由衷的佩服。
罗僧瞄了他一眼,也不为难他:
“近段时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急躁了起来,应该是去枫山路上寻的目标,而之前那些女子,定然有共同点。只是过去太久了。我让几个捕役去耐心询问他们家人,她们生前都见了哪些人,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可能要过几天才有结果。
“倒是有个江湖人给我想了个办法,我觉得有可行性。”
“谁?什么办法?”
“一个不持戒的老和尚,他提醒我说,很多作案的人,都会回到自己作案的地方去查看,尤其是看自己留下了哪些疏漏。”
“我也听过这个说法。”
“原本这是一个熟手,又过去了很久,此事可行度并不太高,不过有了你那位花前辈赠的符纸,再借一借你的名声,樊天师的名声更好,也许能够诱出那人。”罗僧说着,“总之两件事并着做,能不能找出,就看天意了。”
“有劳罗公。”
林觉说着顿了一下:
“罗公出去查案的时候,我和我家师妹也找了一位见多识广的乩仙前辈来问了一下,乩仙前辈给我们留了一首诗,不见得准,但是也可以给罗公做一做参考。”
小师妹原本撑着下巴,无聊的用下巴揉脸,听见自己的名字,这才投来目光,随即立马起身,拿起了那张纸。
罗僧接过,认真看着。
“老仙开炉在长安,先取江水再取山。几分烟霞与玉色,半是人间半是丹。”罗僧顿了一下,马上抓住了重点,“半是人间半是丹……”
“这首乩诗还有别的深意。因为这首诗我们以前就听过,是当年徽州的尸虎王暗中敛财的时候,我家师父结交的乩仙前辈写下的。”林觉为他解释道,“乩仙前辈用同样的诗,必有深意,但我想了很久也不确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
“徽州的尸虎王是被你们除掉的?”罗僧顿时露出惊讶之色。
就连院中的海棠树也似抖了一下。
那位尸虎王可不是鼍龙王这类货色。
那是成真得道的真正妖王。
人若成真得道,便是真人,等于人间仙,若是上天,也绝不会是一位小神小仙,若是以武成道,能为帝君护法的话,便可能被封为真君。
而这位尸虎王还有不同——
真人也好,仙人也罢,并不是每一位都擅长斗法的,甚至可以说不擅长斗法的占了多数,而且越古老的神仙越不擅长斗法,若是追溯到连国家战争也要约法三章的上古时期,甚至有些仙人连护道的神通法术都没有也不足为奇。
而猛虎天生就擅长争斗厮杀。
罗僧与林觉二人待了这么久,显然对这些事情了解增加了许多。
“只能说与我们有关,是我们发现的,随后我们上报齐云山玄天观,半年之后,南方三圣齐下界,三天就除掉了尸虎王。”林觉解释道。
“是师兄发现的。”小师妹说。
“这么说来……”罗僧忽然一笑,又想到了别处,“那位南公也是假的了?”
“也许。”
“难怪那天听说这位潘公,听说这位樊天师,你们表情奇怪,而听说这位南公,你们表情还是那么奇怪。”罗僧笑了。
“好记性。”
罗僧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而是继续捧着这张纸看起来。
“江山……
“炼丹……”
罗僧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又瞄着海棠树。
听说这类住在城里的“狐”往往善于占卜,罗僧知晓,善于占卜的“狐”其实只是极少数,大多“狐”是靠与人混居一起,偷听人说话,然后互相之间也有交际往来,传递信息,因此一只狐往往知道的东西很多,能知道看似不应该知道的事。
比如住在城南的狐,却知道城东某户人家的事,住在寻常百姓家的狐,却知道王公贵族的家事乃至朝堂大事,因此就被人认为是会卜算。
倒是不确定这两只是不是这样。
不过一来这类事情往往是相互的,林觉曾告知过这两位,让她们不要把在院中听到的事外传,自然也就不从她们这里窥探别人的隐私。二来这些狐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这种大事,它们是不敢说的,说了的话,就会“遭天谴”,其实很可能是被能人收拾了。
正想着时,静室中忽的传出一点动静。
三人一狐同时扭头,看向静室。
没一会儿,林觉已走到静室,看着逐渐苏醒的万道友,说道:
“万道友醒了?感觉如何?”
“林……林真人?”万新荣有些迷糊,“我、我怎会在这里?”
“你去枫山找那位邪神了,被打成了重伤,随后我回到京城,刚好吴令史来找我,我们便去了一趟枫山,把你找了回来。”
“枫山……邪神……”
万新荣口中喃喃自语,眼睛忽的睁圆,牙齿也咬了起来:
“真人可除了那邪神?”
林觉摇了摇头:“你孤身一人,去人家的地盘,还能活到现在,还不知原因吗?”
“不知……”
“听说你把人家骂得很惨。”
“那妖怪害我发妻!我骂它又如何?我恨不得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喝它的血,吃它的肉!”万新荣咬牙切齿又忍不住哭诉起来,“真人!那可是从我落魄时就一直陪伴于我的发妻啊!都怪我!怪我冷落了她!”
此时的他看着,确有几分讲情谊。
能够一怒之下,孤身一人去枫山找那妖怪的麻烦,想来也不是作假,难怪当初樊天师在说他无赖之时,还添了一个相反的好词。
“万道友啊你看看你,恨意如此之重,若他真是杀你妻子的仇人,岂会留你一条活命呢?难道你以为他看不出你修的是五行灵法、有木行灵韵带来的生机护体吗?”
“这?”
万新荣陡然一愣:“真人意思是……”
“我和罗公这几日都在查这件事,也许没有这么简单。”林觉说道,“你伤太重,好好休息吧,此事我们会查个清楚。”
万新荣竟然翻身而起。
不愧是修五行灵法的,明明他全身的骨头都断得不剩几根了,罗公几滴灵液,林觉一粒灵丹,竟然这么短的时间就恢复了。
看来这位本领一般,道行则应不浅。
翻身起来之后竟然跪倒趴伏在地,强提起力气,强忍着痛苦,涕泪横流的对着林觉几人磕头:
“若林真人真能替万某报了杀妻之仇,从今往后,万某这条命就是真人的,真人往哪里指,我就往哪里走。”
林觉自是立马去扶他。
罗公则是不为所动,抱胸站在门口,看他磕头,听他这般说话,也只是笑了一声:
“你倒会想好事!”
万新荣只顾着嚎哭,连连磕头。
林觉将他拉了起来,为了转移话题,便拿出两本书册。
“正好,此前应允万道友的三门法术剩下的两门,我家师妹已经抓紧抄录好了,万道友拿去修习吧,别的事就暂时莫想了。”林觉说道,“明天我给你找个正骨的大夫,免得骨头长歪了。”
夜色早已经降临。
罗公又出去了。
一个斗笠,一把长刀,武人在街上匆匆行走。
长京隐秘的街头,是江湖人聚集之地,灯火彻夜也不熄,酒气熏人,有时罗公与别人说话,有时别的江湖人交头接耳。
小院之中。
狐狸跳上书桌,对着灯盏吹了口气,见到守夜灯燃起豆大却金黄的火光,它才跳下去。
林觉则在屋中走动。
捡起那件破碎的道袍,露出心疼之色。
“衣服!烂了!”
旁边传出狐狸的声音。
“是啊。”
“买个新的!”
“这可没有那么容易。”
“容易!街上买!”
“不是这个道理。”
“道理!”
“街上买的布又不是仙女用云织的,哪有那么软和?刚做好的道袍也有些线头、硌人的地方、不合适的地方,这身道袍我穿了好几年,这才慢慢把它穿成合适我的样子,你不穿衣服你不知道,这种衣服穿着最舒服了。”林觉慢悠悠对它说道,“而且啊,人是会有感情的。”
狐狸歪头看着他,听不太懂,只听到一句:
“仙女用云织布!”
“这是一个故事。”
“故事!”
林觉无奈,只好将这件道袍丢掉。
“之后再给你说。”
于是取出了古书,想了想,又取出了木雕,唤出食银鬼,准备问一问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