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立国二百余年,机体不可避免地日益臃肿庞大,官僚系统尤为显著。
但与之相应地,朝廷对官员的考核,亦是日趋严格——至少在制度上是这样拟定的。
明初定制,京官考察,即行黜陟于考满之时。
也就是不定期考察。
皇帝遇到事情,想起来就查一查,看看下面瞒自己狠不狠。
到了天顺八年,也就是建国近百年时,京察终于形成了定制——“每十年一次举行,不拘见任、带俸、丁忧、公差、养病、省祭等项,俱公同本衙门堂上官考察。”
而到了弘治十七年。
在吏部郎中黄宝、吏部尚书林瀚、吏科给事中许天赐等人的不断上奏下,京察改为了六年一次——“令两京吏部各会同都察院并各衙门堂上官从公考察,今后每六年一次,著为令。”
而到了正德以后,六年一次也嫌久。
又诞生了所谓的闰察——也就是六年一次之外,额外视情况临时增察。
譬如高拱掌内阁之后,没到大察的年节,又想犁一遍官场,便借风霾以行闰察。
而除了按年的京官大察之外,吏部亦有针对官员为官年限的考核。
为官满三年一次,各综其属三年内功过状注考,汇送覆核以定黜陟。
二者方式都大同小异,五品及以下,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会同考察,四品以上,则由皇帝亲自决定去留。
总之,这一大一小的考察,在制度上覆盖京内京外,大小官吏。
到了如今的万历朝,张居正提出考成法,便是更进一步,合二者之功效,直接改为了全国性的常态化年度考成。
虽是迈了好大步子,但同样也是一脉相承,慢慢发展才到如今。
一脉相承就好说了,原班人马干活也更得心应手。
尤其是吏部考功司,历掌官吏考课、黜陟,无论哪次察刷,都是当之无愧的主力,可谓身经百战。
今日,哪怕是皇帝突击检查,考功司也没乱了阵脚,反而迅速按皇帝的要求,准备好了案卷、文书。
朱翊钧堂而皇之占据了吏部考功司衙署,坐在堂上翻阅着吏部汇总的案卷。
不时朝一旁吏部两位侍郎发问:“申卿,温卿,我朝此次考成的两京一省,拢共多少官吏?”
申时行与温纯特意被皇帝赐了坐,在考功司堂下一左一右分坐。
皇帝问话,自然是左侍郎先答。
申时行回忆了片刻,开口答道:“陛下,今次考成,京官有一千九百九十六员,其中南京五百八十员。”
“两直隶并福建省,各州、府、县官员,共五千二百四十。”
“两京一省,合七千余员。”
朱翊钧翻阅着案卷,听着申时行的话,点了点头。
如今在册的官员,有两万八千九百六十三人。
七千人,虽然只有零头,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也难怪折腾两个月了,都还没弄完。
朱翊钧再度问道:“迄至今日,优劣者几何?”
申时行跟温纯对视一眼,而后纷纷看向陪在皇帝身旁解读案卷的考功司郎中刘大绶。
刘大绶知情识趣,连忙帮上官接过话头:“陛下,迄今为止,我司已考成了五千余人,其中优者二百十一人,劣者六百七十二人,余者皆为合格。”
朱翊钧闻言,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也太拉了。
一成不合格,这还没开始度田呢!
如今是考成第一年,更多的是在完善制度。
地方府县的考成要求,大多只是一些收税、转运、维稳的指标,京官就更不用说,维持部门正常运转,完成皇帝和内阁交办的任务,就不会有不合格。
若是小问题,吏部甚至会高抬贵手,只要愿意限期整改,就不会记入案卷。
可即便这样,不合格的官吏人数,仍然远超朱翊钧的想象。
这只能说明,这些人要么是一点活不干,要么干脆是在故意拖后腿。
朱翊钧随意抽出一份案卷,仔细研究起来——他倒想看看,怎么个不合格法。
“……隆庆六年十二月,琉球国中山王世子尚永,差陪臣赍表笺朝贡,请袭封王爵,下礼部,令福建镇巡等官查勘具奏,福建镇巡等官不报。次年五月,收受中山王世子尚永贿银一千六百两,乃报。”
下面还附有御史的弹劾,中山王世子的告状。
好,吃拿卡要,很有精神。
不得不说,意料之中的操作,朱翊钧已然是见惯了,但这耽误礼部正事,着实有点离谱。
他继续往下翻看。
“常州府、扬州府、苏州府之赋税,一年逋负至十七万余,乃以知府等官故纵,虽作速催徵,仍未依限完解。”
其后则附有户部所贴的账目,吏部所贴知府衙门官吏谁为此负责,白纸黑字。
拖欠税款啊……朱翊钧摇了摇头。
去年户部尚书王国光就在廷议上大吐苦水,说税收不好收,地方上不是说天灾人祸,就是报刁民不配合,反正就是拖着不给,一个劲上疏请求减免。
各地御史下去催逼之后,总结了四条,一曰势豪阻挠;二曰有司怠玩;三曰大户侵渔;四曰积棍包揽。
说的委婉,其实明晃晃说是官绅勾结。
朱翊钧这下算是见到对应州府官吏的名字了。
朱翊钧默默记下一笔,随后将其递给一旁的翰林编修吴中行:“诸卿也看看罢,稍后给朕说说,这般为官被判不合格,是否公道。”
吴中行弯下腰,作双手捧状,恭谨接过皇帝递来的案卷。
与一旁的庶吉士,一并观览起来。
朱翊钧由他们自己看,自己则再度翻阅起卷宗来。
贪、酷、浮躁、不及、老、病,可谓是不一而足。
朱翊钧时而七窍生烟,时而阴晴不定,时而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间。
考功司大堂外,走进来两位稀客。
小皇帝正低头看卷宗,一无所觉,申时行温纯等人却是看到了,慌忙就要起身行礼。
张居正伸手虚虚一按,示意申时行不必见礼,随后便与高仪站到皇帝身侧,默默等候皇帝翻卷。
小皇帝本人还丝毫没有察觉,头也不抬朝考功司郎中刘大绶问道:“刘郎中,这些不合格官吏中,原因为不职,是所指何事?”
朱翊钧大概翻了一下,这些不合格官吏中,贪污、抗税还是少数。
大多只是记录了一句不职。
让他有些不解。
刘大绶看了一眼场上两位堂官,两位阁臣,见都没有接话的意思,这才与皇帝答道:“陛下,所谓不职,多是指县令、知府、各部司衙门等一众堂官、司官等,不坐班、不画押、不履职。”
“虽未犯案,却使衙门部司,亦或肩负的职司不能正常运转,是为不职。”
朱翊钧翻页的手一时顿在半空了,而后默默指着卷宗上二人,吩咐道:“让鸿胪寺卿屠羲英、翰林编修赵志皋来吏部见朕。”
旋即又叹了一口气:“尸位素餐啊……班都不坐,整日不知在作甚。”
本是自言自语,没想有人接话。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回禀陛下,大多是在游山玩水,开坛讲学。”
朱翊钧正入神想事,毫无防备地就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身子一抖。
而后果不其然,抬头就看见张居正高仪,站在身侧躬身行礼。
两人行完礼后,便目不斜视,站在皇帝身侧。
一旁的赵用贤神色略有慌乱,低着头不敢接触座师的眼神,吴中行却是朝着张居正恭谨行了一礼,泰然自若。
这时候,朱翊钧才回过神来。
平复心情后笑道:“二位先生不好生在内阁坐班,不声不响跑来吓朕作甚。”
张居正面无表情:“臣等闻说陛下被一众庶吉士裹挟出宫,心中惶然不安,不得不舍了内阁事宜,以陛下安危为重。”
朱翊钧尴尬地笑了笑。
假装没听出话里对自己不打招呼的行为的不满,又看向高仪,岔开话题道:“先生方才说游山玩水,开坛讲学,是指屠羲英、赵志皋?”
高仪本来也想跟着“讽谏”一番皇帝,但看到皇帝的神色,还是没讽出口。
想了想,还是给皇帝借坡下驴,便顺势答道:“陛下,屠羲英的事,臣不清楚。”
“但赵志皋确实整日不去翰林院坐班,反而在京开坛讲学。”
“昨日,他还与耿定向、曾同亨、邹德涵等在京阳明后学,在一处道馆中,开办京师讲学大会。”
朱翊钧闻言,不由皱起眉头。
他看向张居正,疑惑道:“先生,朕记得皇考曾下过谕旨,我朝在任官员,不得开坛讲学。”
这事还是高拱跟张居正推动的。
如今怎么看着有点名存实亡的意思?
说到正事,张居正神色总算舒缓了些,给皇帝解释道:“先帝确是下过这道谕旨,但违者多以科道弹劾,并无定制。”
朱翊钧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话意思很明显,就是穆宗皇帝只是不许官吏讲学,没说官吏讲学了是什么下场。
当初高拱掌握言路,见到就是让科道弹劾,才能镇压一时。
如今张居正并没有像高拱那般,得言路依附——否则也不会学生们都接连弹劾他了。
所以,如今这道谕令,多少有些不好使了。
“陛下,屠部堂与赵编修,在堂外候着了。”
几人简单闲聊的功夫,去唤人的中书舍人邓以赞,便已然折返——无论是屠羲英所在的鸿胪寺,还是赵志皋所在的翰林院,距离吏部,也就两道院墙。
朱翊钧收起与两位先生闲聊的好脸色,肃然道:“让屠羲英进来。”
不多时。
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绯袍官吏,跟在邓以赞身后,缓步走了进来。
屠羲英官场厮混已经十余年,官居正四品,眼下皇帝突然召见,他自然也知道没好事。
却还是神态淡然,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臣鸿胪寺卿屠羲英,拜见陛下。”
朱翊钧仔细打量着来人。
只见其仪表端庄,轩然堂堂,也是一副好卖相。
朱翊钧并未直接问罪,甚至未提起正事,反而闲聊起来:“朕记得,屠卿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
屠羲英从容应对,回道:“敢让陛下挂怀,臣确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南直隶籍贯。”
无端提起籍贯,自然不是他自豪。
而是皇帝突然驾临吏部,端坐考功司,必然是为了考成法。
这等察考官吏,历来是排除异己的好时机。
他自忖以皇帝对南直隶人士的偏见,八成是要借题发挥了,这才早做心理准备,坦然受之。
朱翊钧听罢,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那彼时屠卿不远千里入京会试,考取功名,是何种初心?”
做官总有原因嘛。
为了改变世道也好,光耀门楣也罢,乃至想做个人上人,都是如今的主流价值观。
到了个人身上,甚至还能找到数种理由。
本是好答的事情,但屠羲英听了皇帝这个问题,却骤然愣住。
随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才神态恭谨,语气棒读地答道:“陛下,臣当初考取进士,乃是为了施展所学,上报国家,下牧百姓。”
屠羲英语罢,没受过中枢磨砺,官阶较低的几名户部员外郎,有些忍不住,将头颅埋到最低,咬着牙让自己不笑出来。
还是一众辅臣、侍郎、庶吉士学养更好,面色不改。
朱翊钧也习惯了这种官话,状若认可地点了点头。
正当屠羲英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
“既然屠卿当初有此志向,那如今为何却说,‘官可一日便弃,学不可一日不讲’。”
“屠卿是已经不愿再上报国家,下牧百姓了吗?”
话音一落,屠羲英愕然变色。
不止是屠羲英,温纯与申时行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是有备而来啊!
屠羲英四品官身,吏部是不能直接评其不合格的,只能给出一个“不职”的考语,合不合格由皇帝说了算。
但这考语只是针对屠羲英旷工、不办公事、不签署公文等。
这句“官可一日便弃,学不可一日不讲”,可没写在上面。
再者说,这种话,除了私下说说用来邀名养望,谁没事公开说?
这不是锦衣卫听的墙角还能是怎么回事?
申时行温纯能想到,一众庶吉士,自然也有不少人能想到。
吴中行有些惊惧地看着皇帝的背影。
赵用贤四下张望,抬头检查房梁上有没有什么人影。
朱翊钧无视了这些动静。
见屠羲英半晌没有说话,追问道:“屠卿,你若是口中说官位一日可弃也就罢了。”
“但你身为鸿胪寺堂官,这一年里,坐班时日不足半,整日周游于寺庙道馆,讲经布学。”
“屠卿,朕实在是好奇,既然不欲做官,当初为何要考取功名?”
他静静看着屠羲英。
这一轮考成里不合格的,以这种人最多。
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仅不贪污,反而还有清廉的名声,甚至经常批评这个专权,那个幸进,俨然一副清官的做派。
但问起本职工作呢?
那不好意思,本官不慕功名,本职工作也不想做。
不做事,自然也不会犯错。
尸位素餐,俗称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搞得各部日常运转,有时候经常出问题。
就拿前次万寿节来说,来上贺的使臣可不止朝鲜这个孝顺儿子,别的藩国也来了人的。
但屠羲英那几日讲学去了,万寿节当日才给各藩国安排去赴礼部的宴,朝鲜都吃完走人了!
更可气的是,这种所谓“不慕功名”的人,往往还能得到士林交口称赞,升官飞快。
屠羲英从容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低眉垂目,沉默不语。
过了好半晌,屠羲英才缓缓道:“陛下,臣不是不欲做官,实是水土不服,一到鸿胪寺坐班,就身体不适。”
“臣请回南直隶。”
朱翊钧差点气笑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是吧?
搞了半天,考取功名是为了衣锦还乡,等着退休享福?
这厮历史上就是这个月溜回南直隶的——“鸿胪寺卿屠羲英,以水土不调改补南京衙门。”
至于回去干得怎么样呢?
评价不一。
南直隶同僚对此人很是夸赞,称其为士林楷模,陈敬宗后第一人。
而南直隶的学生就不一样了,骂其有损师德,行事乖张。
同僚夸赞,却让整个国子监学子都联合起来排斥的官僚,都懂是什么成分。
发展到最后,南京户科给事中王蔚看不下去了,参了屠羲英一本,说其行事乖谬,有亏师范,以致生徒丛怨。
不慕功名的含金量。
朱翊钧都懒得答屠羲英所请,挥了挥手,给人打发出去了。
待到屠羲英走出考功司官署门槛之后。
朱翊钧才转头看向一众庶士吉:“诸卿之中,有无不慕功名的?”
“现在说与朕知道,还能尽早成全。”
李得佑连忙出列道:“陛下,此人矫饰伪作,一眼可知!”
“心中既无国家百姓,亦非不慕功名。”
“乃是效仿吏部尚书陆树声,邀买名声,东施效颦耳!”
“臣等岂能步其后尘?”
朱翊钧一乐。
你一个伏阙的,现在都会批评别人邀买名声了。
这时候,吴中行也出列感慨道:“陛下,臣今日得见此辈之尸位素餐、不知廉耻,才始知考成法之必要。”
“这等邀名养望,不事公务之辈,尚不如我翰林院同侪(chai)之万一。”
他就差说一句我上我也行了。
说罢,吴中行还朝张居正投去一个眼神,饱含理解、后悔、歉意,复杂至极。
张居正本是目不斜视,随后越想越气,拧着眉毛狠狠瞪了吴中行一眼。
小皇帝自然没看见场上的小动作。
将屠羲英的案卷递给李得佑,让众人传阅。
这时候,坐在大堂中的申时行,终于忍不住起身,开口提醒道:“陛下,按考成法,三年不合格,才罢官免职。”
“此乃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还请陛下斟酌处置。”
虽说屠羲英这样有些气人。
但考成法白纸黑字公布出去的,初期不合格,还有改正的机会。
皇帝金口玉言是一回事,内阁和吏部的信用又是一回事。
话音刚落,温纯当即开口道:“陛下,臣以为,虽不应罢官免职,却也需略作惩戒,警醒朝臣一二,否则朝臣见其无碍,便争先效仿,臣惟恐日后法不责众。”
高仪看了一眼吏部两人,与张居正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都没开口。
按理来说,考成法的事,一直由内阁处置的,皇帝从未插手。
眼下张居正与高仪,至少应该表明一下存在感。
但中枢有惯例。
为了平衡乡党,向来是南北混用。
譬如,但凡首辅是南人,都御史则多用北人。
同样地,申时行以南人掌吏部,皇帝不放心,便特意让高仪荐了温纯这个老秦人。
眼下因为屠羲英这个南直隶人士有所分歧,内阁反而不好多说什么,免得皇帝多心,以为考成法真的起了党争之事。
好在小皇帝还是很明事理的。
只见朱翊钧摇了摇头:“朕不通政事,只是带庶吉士等视阅一番,如何处置,自有规制,二位卿届时报与内阁便是。”
他看向张居正、高仪:“劳烦二位先生了。”
二人连忙回礼。
张居正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由老怀开慰,看来皇帝确实是一时兴起,并不是急着收内阁之权。
朱翊钧收回视线,随意开口道:“吴卿说,翰林院的同侪远超此辈,且让朕看完再说。”
转而朝邓以赞颔首示意:“让赵志皋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