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陈——
伐陈啊。
晏代清看着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却沉默恍惚了很久。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想到了年少苦读书卷的过去,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陈国的阳光,和读书时候,碾过窗外青石地板的车轮。
伐陈这两个字,如同一把利剑,彻底地将晏代清的记忆和现实之间,再度劈斩出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江南八月末的风中,已经带着了些微萧瑟的寒意,晏代清手掌笼了笼袖袍,看着远处的天澜,
想着自己家中的爹娘,他离开家的时候,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位名士。
「可是,爹,娘,我真的成为名士了吗?」
「你们,会以我为傲吗。」”
哪怕,儿子要亲自成为天策府的一员。
讨伐故国。
晏代清的神色有些复杂。
其余知道了这个消息的天策府核心成员,也都心情激荡。
天下一统的机会,即将要到来了。
天下四方乱战,列国平静了一年多,除去了正常的休养生息之外,各国都有自己的其他手段去恢复国力。
应国靠着铲除贪官污吏,填补了国库的空缺,而李观一所部,一方面有赖于世家的支持,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于西域三十六部可汗王们王库的储藏。
但是,攻伐一国,旷日持久,之前鹰战数年,民生百姓受到了极为大的冲击,此刻若是再度发动一场长达三五年时间的战争,哪怕是李观一魔下都会出现流民和叛乱。
十年之内,七成的时间在打仗的话,即便是中原百姓也绝对忍不了。
此刻,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发动正面硬仗的机会。
天策府之前的战略也很清楚,
借助陈天意暴露的那些补给之地,利用太古赤龙秘境,积蓄兵力,等待时机一到,即刻出奇兵,长驱直入,以破陈国都城,以及关翼城,
虽然说大家都觉得应该集中兵力,先攻克陈国都城江州。
关翼城虽然也是富庶之地,但是不过只是个卫城。
战略意义上,远远不能够和江州城相提并论,可以先行搁置。
但是素来冷静,且从善如流的秦王殿下,只在这里的时候极为固执甚至于倔强,一定要将关翼城也放入第一阶段的攻城目标,不肯改变。
只有破军先生,以及晏代清先生,陈国金吾卫出身的那些战将们猜得到大概的缘由,无法,既是君主的要求,诸多谋士们也只好群策群力。
此刻那里已经积攒了数万兵力,都是精锐的西南飞军,这样一支军队,正面攻城略地不够。
但是在陈国的国内空虚的情况下。
突然出现,直讨其都城。
则完全可以完成战略目标。
只是这样的战略,极为难以实现,需要有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一个将天下的注意力都引过去的机会,以让突袭的战略成功。
这一个机会,天策府已经等待了很久。
陈文冕看着李观一送来的信笺,握着长柄双刃兵器的手掌不自觉地用力,这柄自狼王手中升华而成的神兵不断发出鸣啸之声。
「娘亲,父亲———.”
陈文冕想到了自己差一步就可以救下的娘亲,想到了被斩首的父亲,心口钻心地痛,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常常做噩梦。
梦中又回到了当年的陈国大祭,到处都是火。
他疯了一样地去寻找自己的娘亲,找到的时候,娘亲微笑看着自己,然后双手一推,把他推出去,自己则被火焰吞噬,每次到了这里的时候,陈文冕就会在噩梦中惊醒。
浑身冷汗,坐在那里许久不能够回过神来,
常常就在这冷寂的月色之下,一坐整夜,
这往日因果,这足足二十年的夙恨,终于要迎来结束的一天了。
陈文冕握着兵器,神色紧绷,而萧无量注视着陈文冕。
感觉到了后者身上的元气波动。
「”.——从七重天踏足八重天的心劫关隘,就在这里吗?」
「若可踏过去的话,少主踏入八重天,就不会再有阻碍了。」
这种战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保密,
李观一的密信没有广泛地传递开来,只有天策府,以及针对陈国战略的核心成员知道,李观一此刻还在西意城中,加固城防,时而在西意城的城墙之上出现。
偶尔率军外出,游荡于四方,将靠拢过来的三方势力小股军队击溃,顺个劫,俘虏士兵回来交给樊庆将军点化。
与此同时,江南道开始了调动兵马,在调动兵马的过程中,每一次都会有一批精锐悄无声息地消失掉。
其中甚至于还有刚刚恢复过来的越千峰。
越千峰的战戟在这一次的战斗当中,被大汗王击碎了一把,在休养的时候,悍不畏死的越千峰,成功得到了霸主秘藏之中的五把之一,英将军之斧的认可。
此刻一手玄兵战戟,另一手则是握着曾经的天下前十之名将所留的神兵雏形,越千峰在熟悉招式和兵器之后,和岳鹏武大战一场,后者亲口评价,越千峰发挥出的实力,进一步提升。
换言之,可以更痛快地和天下前十的神将比斗。
知道李观一要攻关翼城。
越千峰却自放声大笑:「好几年前,就是老越我亲自打得关翼城,天下乱了这么多年,这一次,又该是老越我来再打这一招头阵!」
「哈哈哈,交给我,我就不信还能遇到天下前十!”
越千峰也不顾冬日要来临。
率领一些精锐,趁着天策府在江南兵力变动的机会,遁入山峦之中,朝着秘境所在方位前去,
并且带走了这大半年的时间里面重铸的那些重型甲胄。
天策府最核心的战略启动。
而于应国当中越发老迈的姜万象拄着剑,站在大殿之下,看着秋风萧瑟,他的白发已经有些暗淡偏灰,脸庞上的肌肤也已经有了些许的塌陷,看上去就如同是风烛残年一般。
却如同垂暮的苍龙。
姜万象看着战报,道:「李观一,占据了西意城和阿史那的地方,却并没有立刻出兵,顺势把这优势进一步地扩大化,事出反常啊,太师。」
姜素站在姜万象的旁边,仍旧一身黑袍。
袍服之下隐见甲胄,气质毅重,犹如山峦,姜素的神色有些悲伤。
姜万象的衰老速度比起预料中的还要更快,神武王之乱才过去了两年时间,当日还可以端酒徐上摘星楼的姜万象,看上去就比姜素更为老迈了。
「已拿下了西意城,却不进一步推进战线,反倒是固守不出,李观一所图甚大,恐怕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了。”
姜万象道:「哦?不知太师觉得,李观一要做什么?」
姜素道:「倒也不算是毫无动作。」
「草原太过于辽阔了,在突厥的大汗王打算攻取西意城外至中原的疆域的时候,他就不得不从原本阿史那占据的草原退开。”
「秦王趁着这样的机会,成功将阿史那的土地占据了。「
「但是对西意城区域内,兵家必争之地却是毫无动作。」
「既收敛此地,必谋取他方,犹如长蛇之阵,首不动则尾动,尾不动则首动,秦王所图,恐怕是要趁着西意城之变化,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顺势从南逐北,讨伐陈国。」
姜素抬起手,随意一抓,旁边卫士手中的长枪飞出,落在他的手中,顺势舞了一个枪花,长枪在地上划了一条线,道:「彼时陈国必然回防,西意城若可顺势出兵,两路齐出,则陈国恐有大变」
姜万象道:「那么,太师觉得,我等该如何?」
姜素道:「将此消息,告知于陈。」
「且令秦王和陈鼎业两方厮杀,这两个国家势力,任何一方强过另一方,对我大应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唯有两方势均力敌,才能为我大应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姜万象安静看着地上被画出来的一道道沟壑,许久后,道:
「那就顺着太师的意思走吧。」
姜素颌首,他随意把手中的战枪插入地面,跟着姜万象往前走过着宫廷,年少的时候,姜万象的身高比他低矮许多,后来那少年人逐渐变得意气风发,个子也拔高了,在他之上。
后来,姜万象老去,衰朽,现在又比他矮了。
比起当年的少年人还要矮些,
姜素陪着姜万象往前步行去,姜万象嗓音平缓,说话的时候也已经有些絮絮叨叨起来:
「朝堂里面的蛀虫,已经被我除去了一大批,但是,只要我离开,现在这些忠臣们也会逐渐变心,那时候就有劳太师了。”
「杀一批便可,倒也不必全杀,这些读书人都很聪明,若是见得你要将他们全部铲除的话,怕是会彼此联起手来,到了那个时候,国家会从内部崩塌的。」
「要让他们自己之间,从内部分裂,彼此为敌,彼此举荐,彼此怀疑对方,才能够维持住稳定,自古而今,所谓的帝王之术,不过只是让文臣武将内部制衡,却都忠诚于君,一致对外,不过只是些操弄人心的手段。」
「这些手段,太师肯定是———”
姜素忽然开口打断了姜万象:「陛下。」
太师姜素肃然道:「臣只是将领,这些帝王之术,臣不懂,也不必去懂。」
姜万象看着太师姜素,许久后,笑着道:
「好好好,知道了,你着急什么啊,这宫殿里面,也没有埋伏什么刀斧手,也不可能我摔一下什么东西,就从哪个假山后面窜出来三五百,把你团团围住切成碎肉。」
「况且,不要说三五百刀斧手,就算是三五千刀斧手,也不是太师你的对手吧。”
「剑狂慕容龙图能够杀穿三千铁浮屠,太师你也不会弱于他吧。」
「哈哈哈哈。”
姜素看着大笑着的姜万象,眼底悲伤。
年少时候的姜万象身边,也如今日之李观一一样,有这所向无敌的身影在,只是,当年的少年,如今却已经垂垂老迈。
姜素回答道:「是巫蛊一脉的续命蛊,只是,臣已经搜寻过了,天下并没有什么能够让有君王之气的您修行的蛊虫。”
姜万象呢喃了什么,垂了垂眸,有些遗憾,旋即就洒脱道:「是吗?”
「是这样啊,哈哈哈,毕竟走的是天子之路,天底下什么蛊虫能够承载天子的气数呢?不外乎如此,也算是天命了,哈哈哈。”
「看来,朕走的道路,确实是无法替代。」
姜素道:「续命蛊的效用,不过是在寿数将尽之后,再续数年,最多不会超过十年,剑狂慕容龙图的气势勃发,毕竟是武道传说,又有什么样的异兽,可以承载武道传说的消耗?」
「巫蛊一脉的续命蛊,在他身上的效果,一定会弱于常人。」
姜万象慨然叹息,道:「是吗?可是,寿数要尽的时候,还有晚辈不惜一切代价,去跋涉万里,亲自冒险,将这样的宝物带回来给自己,寿数尽头之后,还可以恣意地挥剑。”
「这样的事情,也果然是让人羡慕啊。」
「青春年少之时日,一去不回,唯此岁月长河,就连朕,也是无可奈何啊,说起来,我那两个儿子·—..
姜素垂首。
姜万象安静了一会儿,道:「天下有变,从李观一的所作所为来看,战事又要再起争端,我已将国家的气运,尽数托付给太师你,之后,就让我的二子做个所谓的皇帝。」
「若是长子,他恐怕会反对太师你攻取四方的决意。「
「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你再将我的二子废掉就是了。」
老迈杀伐的姜万象说出了足以让人感觉心寒的话语,他看着远处,手中拄着那把君王的剑,
道:「至于高儿,高儿———”他是个好的儿子,和姜远不同。」
「想要当皇帝的,就让他当皇帝,想要过太平日子的,就让他去过太平日子吧,请太师你给高儿一个平静的生活,至于我那个心狠手辣,对父亲下手的儿子。」
「就让他,做为傀儡去应对那些奸臣吧。」
姜万象骂了一句:「狗咬狗,一嘴毛。”
顿了顿,这白发苍苍的老家伙又转头朝着旁边呸呸呸。
「这不成器的儿子,竟连我这个父亲都骂!」
「该打,该罚。”
姜素道:「是陛下你自己骂自己的。」
姜万象:
姜素又道:「况且,子不教父之过,姜高是你亲自带大的,但是姜远,姜远还小的时候,你的妻子就已经过世,那时候你为了稳定朝堂,联姻娶妻,立了许许多多的妃子。「
「逼走了高骤,也让姜远的性子越发偏激。」
「他之变化,你也是少不得干系。」
姜万象沉默许久,手里的剑一拄地面,大骂一声:
「狗皇帝。」
「满意了吧?!!」
姜素嘴角勾了勾,但是他的神色过于毅重沉静,这一丝丝的变化,实在是难以用肉眼看出来,
只是姜万象却畅快许多了,他呼吸的时候,吸了口秋日的冷气,道:
「天地悠悠,年轻的时候,我和高骧情同手足,我去劫婚,他提着箭就敢和我一起搏命,可是后来,我变成了越来越好的君王,他却舍我而去,彼此之间,几十年没有联系。」”
「我们年轻的时候说,要彼此约为兄弟,哪怕后来成为君王和将军也不背弃,我们约好每年秋天,落叶落满大地的时候三个人一起饮酒,可是现在,这落叶满地,只有我在。」
姜素沉静道:「臣莫非不是人?」
姜万象一滞,心底里面出现的悲伤一下被过于认真坚毅的太师打断了,无可奈何地一笑:「我说是当年的三个人,当年,太师!」
「当年,我不过只是个庶出的皇子,高骤也就是个小世家出身,不受看重的庶出子,旁人不理会我们,也就我们自己玩,高骤和我当年,是她拿着自己的首饰换了钱。」
「我们才有了自己的马匹和弓箭。」
「才能够从御林军做起,一步步做出自己的功业,她已舍我而去了,高骤也是如此,这里就只剩下了我这个被神武王的煞气破了气机的老家伙。」
「可是我死之后。」
姜万象的声音顿了顿:「我死之后,他还会回来的。」
「他终究是一方悍将,在武道上走出自己道路的武者,会成为太师你的助力。”
「到时候,太师你不要怨恨他。」
姜素看着姜万象的背影,神色毅重,眼底伤悲:
「是。」
姜万象感觉到了太师姜素的情绪,他站稳脚步,用拄着的那把剑磕了下姜万象的腿,大笑道:「不要这么悲伤啊,太师,我还活着呢,我还没死。」
「我的心里面还烧着火。」
「这火虽然快要熄灭了,可还是有点温度的,能够延寿的天材地宝我也算是每日都在吃着了,
就算是向天地再借几年的寿数,最后———.”
「我也要,死在自己的道路上啊,太师。」
天启十五年·十月初。
西意城中,李观一翻看着情报卷轴,当看到了十三两银子的时候,秦王的眼角扯了扯,死死盯着那十三后面,觉得会不会是少写了个万字。
最后确定,就是个十三两,心脏都在抽那是我们的钱!
是我们的学宫,水坝,后勤的钱!
秦王默默地在心里面记了一笔,而后把目光看向天空。
「应国收敛兵锋了·看起来,姜素和姜万象已经猜测出来了什么,不过陈国还是毫不客气地继续往前,陈鼎业,到底是在想什么?」
李观一已经不能够理解陈鼎业了。
青衫老者擦拭着剑器,慕容龙图这几个月在战场上倒是没有怎么样活跃,他只是翻阅了许多自己很感兴趣的卷宗,而后遥遥一剑,逼迫大汗王所部的铁浮屠放弃阿史那原本的草原。
十成十的威风八面。
慕容龙图手指拂过龙图剑的剑身,随意问道:「观一打算什么时候回江南?秋水写信来问了。”
「已经是第十八道信了。」
李观一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要早些回去啊,只是,局势不分明,这个时候,反而不能够离开。”
战场的事情,哪怕只是一股精锐部队,袭击敌方都城,也不是今天一拍脑袋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需要一个精妙时机。
西意城之事,算是一个宽泛的机会,吸引天下人的目光和注意力,只是这还不够。
伐陈的事情,需要李观一回江南,潜藏入秘境之中,而后再从西南部,由岳帅坐镇一方出兵,
李观一自己坐镇一方潜藏江南,等到了岳帅将陈国兵马引走,李观一才能长驱直入。
至于以什么理由回归江南,早已准备好了。
这也是慕容秋水为何来信询问的缘由。
他要年满二十了,所谓弱冠之年。
一国之君,弱冠之年,需要行及冠礼,极为繁琐,秦王之前就已写信给了中州赤帝姬子昌,禀明要以君王的规格来完成及冠礼,那些礼部的夫子,官员们见秦王‘迷途知返」,几乎要落下泪来。
李观一抛了抛手里的珠子,自语道:
「秦王及冠之礼,正在一个绝妙的时间了。」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李观一接住了这一枚金珠子,把这一枚金豆子放在眼前,看着这一枚金豆子上因为被摩了许多次,而变得有些柔和的光泽,神色温和:「我也想要去履行我的承诺。」
「及冠那一日,踏破关翼城。”
「但是,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慕容龙图疑惑。
李观一微笑道:「且铸一鼎。」
原本七王阿史那的草原,已经被大汗王重新夺取,但是李观一在大汗王离开之后,就优哉游哉重新把这一片区域拿在手中,频繁数次之后,大汗王等人不得不选择暂且放弃这里。
就以七王阿史那的草原,和西意城的区域为基础。
尝试铸造一座九鼎。
九色神鹿前辈也已联系到了之前李观一见到的神鹰,而在大军的发动之下,铸造九鼎的金铁早已经被七王阿史那准备出来,秦王李观一在前往伐陈之前,前去铸造一鼎,提升实力。
以前需要费心费力的事情,如今的身份权位,也只是说几句话,便字有人处理。
只是他和慕容龙图离开之后,西意城出现了一个意外事件。
当代西意城主,国公李昭文的三弟,李元昶。
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