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试试!”江晨左手再用力,叶华发出痛苦的低喘。
钟璃却像是没听到一样,沉陷在自己的感慨中:“亲手埋葬过去,并不是那么容易。事到临头,总会有些迟疑。就像凡人修道要斩情,到这一关最为凶险,斩他人容易,斩自我难。”
江晨道:“你啰啰嗦嗦说这么多,就不怕我手上这位三公子撑不到你说完吗?”
钟璃伸手抚摸着栏杆上龟裂的红漆,低声道:“老臭虫啊老臭虫,今天想跟你喝一杯送行酒,看来是要耽误一会儿了。”
说完这句话,他身上的气势骤然暴涨。
就似是沉寂的海洋里突然刮起一道暴风,在江晨眼里,钟璃周身的景象扭曲得愈发明显,连身形与脚下的影子都有些颠倒错乱,至于后方的笑然亭,则完全被钟璃的身形所掩盖。
当钟璃转身回顾,踏足上前的时候,所有人耳畔都听到了一阵接一阵的闷雷般的风暴和海啸的声音,令人耳鼓轰鸣,气血无法自持。
这种幻象和幻听不仅勾连天地,更直达人们灵魂深处,乃是妖仙强者御使大道感应在他们意识中的投影,无法以任何神通法术消除,唯有远远避开才能稍减压力。
钟璃还没有出手,旁边的曲宸瑜等人便感到不适,连忙向更远处退去。虽然这气势并非刻意针对他们,但骤然暴起的杀气无差别地带来巨大冲击,令旁者无法自持。
而躲藏在扭曲空间之内的江晨,也被这股气机瞄准,难以避免地遭到了针对性的强压。
江晨捏紧了左手中叶华的咽喉,让他发出痛苦的呜呜声,来提醒钟璃不要轻举妄动。虽然看钟璃那架势很可能不会理会叶华的死活。
正当江晨浑身精神紧绷,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钟璃身上的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云素高叫一声:“小心——”
在那句提醒传入耳中之前,江晨眼际就偏见了从旁边地面上射来的一记寒光,无比邪性诡异,犹如一条潜伏已久的毒蛇,专趁他没有防备之际吐出了致命的毒信。
就连荧惑也救之不及。
“当心!”
“后面!”
“江公子——”
好几个惊呼同时响起,但他们的提醒追不上那一剑的速度。
等那些声音尽数纳入江晨耳畔时,这一剑结果已经有了分晓。
——江晨也没有想到,原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冷鹰,还能蓄势刺出如此杀气凛冽的一剑。
冷鹰明明已经被江晨刺穿了手腕,这种伤口绝非一时半会儿能够恢复的,而且曲宸瑜也给了他一记毒针,按理说就算是一头大象也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但冷鹰偏偏就能骤然暴起,以如此刁钻的角度给了江晨夺命一击。
只是这一剑,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吗?
冷鹰毫不怀疑这一点。
很少有人知道,他左手使剑,比右手还快上三分。
即便江晨的剑术远胜于他,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挨上这一剑,哪怕他剑法再高上十倍,也救不回自己的性命。
冷鹰以往遇到过很多剑法不逊于自己的高手,可惜他们都死了,死在了他这一招防不胜防的左手剑之下。
这一次本也不该例外。
只可惜这一次他遇到了例外的人。
在所有声音还未入耳的时候,江晨的剑就反刺向冷鹰的咽喉。
这才是真正妙到巅峰、神乎其技的一剑。
两刃飞霜影,一剑话离别。
一刹那,两道飞虹半空交错闪过,眼看就要互击双方的咽喉之上!
冷鹰的嘴角却抽搐了一下,刹那间他已提前窥见了这一剑的结果,令他无比动容,随即真幻倒转,幻象情景化为现实。
冷鹰一声闷哼,头一仰,手一颤,刺出的一剑就颓然垂下。
飞虹闪逝,血溅如注。
江晨抽回剑。
冷鹰一沉腕,剑插在地上。
他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人已经倒了下去。
远处的曲宸瑜将这一幕看得真切,倒抽凉气。
这两剑交战的一个回合,就已超过了她的认知境界,其中的惊险绚烂,实乃她平生所仅见!
她想起自己与江晨刚见面的时候还偷袭刺了他一剑,这会儿后怕涌上来,只觉得背脊凉飕飕的。若是当日江晨还手,自己是不是就跟这冷鹰一個下场了?
“不自量力。”江晨一抖手腕,细刃上的血滴洒在冷鹰的黑衣上,晕染开一朵朵红梅。
他嘴角含笑,眼中却连一点笑意也没有。
这种笑只表明他对自己的剑术有足够的信心,但是若对手不打算给他以剑术对决的机会,他又还剩下几成胜算?
江晨眼角突然低垂,轻哼了一声:“哪儿去?”
他左手边的三公子叶华猛力一挣,身形一闪,如箭般倒退。
江晨追得更急。
两条人影如飞燕惊虹,一闪一射,最后又融为一处。
迎面寒风中飘来的枯叶,一片片,一丝丝,被剑风击得粉碎。
三公子叶华终究没能跑掉。
倘若他趁江晨与冷鹰交战之时暴起突袭,或许真的能够重创江晨,可惜他已经胆气尽丧,在看到冷鹰垂死一剑之时,只顾着保全自己性命。
也许冷鹰之所以发起这垂死挣扎的一击,为的就是掩护叶华逃跑。但叶华却在紧要关头心生迟疑,这就是所谓的“色厉胆薄,好谋无断”,最后仍逃不出江晨的手掌心。
“江公子手下留情……”不远处八公子迟疑地喊了一声。
叶华心跳如擂鼓,自忖此番必死无疑。
未等他惊魂落定,就觉一只大手掐在他的咽喉上,那份暴怒的力量几乎令他晕眩过去。
“救,救……”叶华像濒死的鱼一样张大了嘴,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努力地向前方的钟璃伸出右手。
但是在他的视野中,钟璃此时好像并没有朝这边看来,并且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
叶华心头涌起一阵夹杂着惊惧的愤慨,努力地从胸腔里挤出最后一丝空气。
他绝望地想:难道我堂堂的妖族皇子,未来注定要登临大宝的王者,竟要在这么多人的瞩目之下被活生生掐死在这里?可怜我还准备了那么多后手,包括占领南疆之后的一系列攻城掠地的军事谋划,还有我心中的那些宏图霸业,莫非都要付诸东流了吗?
八公子怯生生地看着这边。他出声之后没有得到江晨的回应,就不敢再求情。
此时江晨面上狰狞暴怒的神情真是吓到八公子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惜花公子。惜花公子准备掐死的是他的亲生兄长,看起来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
八公子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钟璃,然而在钟璃的脸上也找不到半点恻隐和关怀——
那位在妖界翻云覆雨的大圣,此时甚至根本没有多看三公子一眼,而是面色凝重地望着崖下的某一处,周身鼓荡的气劲渐渐地收拢起来,好像不再把江晨视为对手。
——崖下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难道是那些妖族闹出了什么动静?可不管是什么动静,都不会比眼下命悬一线的三公子更重要吧?
“那下面……”云蝶凝视着同一个方向,脸色也渐渐变了,“是谁?”
钟璃没有吭声。
他自诩足智多谋,自从担任大圣之位,便统御众妖数十年,乃是妖界无冕之王。
然而他此时脑中只剩下一个词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谋划得已经够长够远,却也没能算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入了他人的棋局——从他走出妖界,到如今笑然亭上的僵持,原来都是在别人的谋算之中!
——有人比他算得更长,比他算得更远!
他终于恍然大悟:就连他借三公子叶华之手走出妖界一事,都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所推动!
可笑!可笑!他自以为老谋深算,却不知早已是他人的棋子!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有足够的智慧带领妖族走向复兴吗?
“很好,很好。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一丝森然的笑意自嘴角逸出,钟璃看也不看气若游丝的叶华,身形一闪之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遁走无踪。
余下来的众人面面相觑。
星羽脸上的笑容本就很勉强,这会儿更是惨白一片。本以为尽在掌握之中的局面,随着三公子被擒、钟璃大圣的遁走,已经彻底不受控制。眼下,他应该考虑的是自己的小命该如何才能保全了。
幸好,还有最后一张底牌。风流多情的惜花公子总不至于不顾自己侍妾的性命……
星羽看了看背后的安云袖,心中总算多了几分底气。
却不知侧边有一双流灿明眸已经盯了他很久。
“公子,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死了。”楚楚小声说道。
“他死了,血还能用吗?”江晨只是平平淡淡地瞥来一眼,却给楚楚带来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感受。
楚楚已经认识到,眼前这个看似随和近人的惜花公子,其实是一尊与妖族大圣平等对话的大人物。
楚楚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如擂鼓般剧跳起来。她咽了咽唾沫,道:“失了灵性的血脉,效用会大打折扣,最好是新鲜的血液……”
江晨慢慢送开紧勒在叶华喉咙上的手,道:“既然如此,就让他多活片刻。”
云蝶率众往山下走去。
明明大敌已退走,妖后冷艳的脸上却全然没有半点轻松之色,而是一种快要滴出水来的阴沉。
“母亲,怎么回事?”云素看了江晨一眼,也转身跟上云蝶的步伐。
“第九层的结界,被人彻底毁掉了!”云蝶语调冰冷,没有半点起伏。
云素怔了一下,才道:“那岂不是说,除了钟璃他们,还有那些疯子也都会跑出来?”
“盘龙宫被人盯上了。”云蝶淡淡地道,“钟璃也是无能。当初我就跟他说过,控制不住的,不如
早点掐灭,以免养虎遗患。可他志大才疏,还以为自己能收服所有人……”
她语调虽然平静,脚步却越走越快,宛如乘风而行,除了云素和温将军等寥寥几人能跟上,其他仆从都被甩到了后面。
这位盘龙宫主很清楚,自己迎来了真正的威胁!
——那些脑子一片混沌,偏又强横无匹的大妖魔,可不会像钟璃一样,跟她讲道理,念旧情。
江晨拖着叶华,走到笑然亭前,把人往楚楚脚下一丢。
“趁着还没死,动手吧!”
楚楚看了看地上软成一滩烂泥的妖皇子,又抬头瞥了一眼江晨,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
之前她还为此事与江晨争执过,没想到一转眼,人就已经仍到了她的脚下……惜花公子不会怪罪她有眼不识泰山吧?
“愣着干什么?该办事了!”江晨一句提醒,才让楚楚醒过神来,一边告罪一边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摆弄那滩烂泥。
这时候只听“噗通”一声,旁边的八公子跪倒在地上,膝行来到江晨面前。
江晨皱了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八公子先郑重地俯身叩头,然后双手抱拳举过头顶,道:“我愿意分担一半的血液,只求你留下我三哥性命!”
江晨摇头道:“你这又是何必!”
八公子求助的眼神瞧向楚楚,楚楚也是摇头:“你修为远不如叶华,效果也会大打折扣。何况你刚才已经流了很多血,再逞强的话,连命都保不住。”
见八公子苍白的面容上露出无比哀恸之色,她心生不忍,又补充道,“其实以他的体质,倘若顺利的话,也许并不会死……”
八公子眼睛一亮,高声道:“谢谢楚楚姐姐!”
他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去“砰砰砰”又磕了几个响头,粉嫩的额头很明显地磨出了一片血迹。
楚楚阻止不及,只好轻叹道:“我尽力吧。”
江晨往旁边走了几步,看向不远处的星羽。
冷鹰毙命,三公子奄奄一息,最大的靠山又已经绝尘而去,此时留在这里的星羽纵使有二十名甲士的护卫,也显得茕茕孑立,战战兢兢。
即便江晨只轻描淡写地投来一眼,也令星羽浑身颤栗,遍体生寒。
“惜花兄,恭喜你了!”星羽勉强挤出笑容。
他正等着江晨问出下一句“喜从何来”,然后再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稳住对方,但江晨却只是用深沉的眼神注视着他,没有开口说话。
“哈哈哈哈!”星羽见他不吭声,只好自顾自地仰天发出一串长笑,然后面容一整,正要发表一番惊世骇俗的高论,这时候,他却蓦然听到耳后传来一阵轻微而锐利的声音由远而近。
暗器破空之声。
等到他察觉情形不妙,促然转身之际,那一抹乌黑的光华已经窜进了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