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青衣男子道。
话音落下,荧惑的身影就投射在屏风之后。
紧接着,它整个人冒了出来,站在阁楼中,两眼第一时间注意到的不是江晨,而是坐在主位上的血帝尊。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荧惑漆黑冷酷的眼珠倒映出血帝尊的面孔,久久无声,身躯却在微微颤抖。
片刻后,它眼中骤然迸发出惊人的杀气,一步一步地向酒桌走来。
“荧惑?”江晨试探着唤了一声。
但荧惑充耳不闻。再加上它瞧向血帝尊的眼神,江晨意识到,这具骷髅或许已经找回了生前的记忆,有了自己的意志。
如果它也算是血帝尊老相识的话,那么,它死于暗红沙丘之上,生前可能是血帝尊的臣民?
难道,就是那狂乱血腥的一夜,它是那叩关的五军之一,混战中死于帝血剑下,所以才对血帝尊怀有如此之深的怨念吗?
但当年那一战发生的地点,应该是在西阴红山附近,而它尸骨埋葬的位置未免也太远了些……
江晨曾在梦境中窥探过血帝尊的记忆,对当年那一战的经过也算略有了解,但实在猜不出荧惑的来历。或许它又是游侠豪杰一类的人物,激愤于昏君佞臣的世道,揭竿而起匡扶大义,结果被当地官兵剿灭,不屈怨念两百年没有消散……
脑中的无数个猜想,都需要当事人来证实。荧惑不会说话,江晨将目光转向血帝尊。在这种时候,他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血帝尊缓缓将酒杯放下,迎上荧惑充满杀气的眼神,平静地道:“伏波,好久不见了。”
荧惑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它举起了手中半截漆黑的断剑,用一种类似于木料摩擦般的嘶哑嗓音沉沉地道:“帝……尊……”
数百年不曾开口,每一個字从它嘴里说出来都如同牙牙学语的婴孩般吃力。
但这种奇迹足以让江晨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瞪着荧惑道:“你会说话了?”
荧惑看了他一眼,道:“我……有……一笔……”
它说得实在费劲,干脆闭口不言,掌中「夺魄」断剑一挥,直指血帝尊,剑上肆意散发出的杀气如同实质般浓郁。
血帝尊的手指按在桌子上,悠然道:“怎么,两百多年不见,刚来就要喊打喊杀?”
荧惑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身上的杀气愈发浓郁。
木质的酒桌经不住这么强大气息的压迫,桌面上很快龟裂出蛛网般的裂纹。
江晨皱了皱眉头。他现在仍能隐约感应到荧惑的部分情感。
荧惑似乎对于血帝尊怀着极深的憎恨和怨念,这种负面情绪几乎将它理智冲垮,而它所剩无多的灵光,又被另一种沉重的悲痛所填满。
血帝尊也察觉到这一点,他略带疑惑地说:“你好像对我怀有怨恨?”
“你说呢?”江晨突然开口道。
见血帝尊的视线投过来,他连忙道:“我就替它传个话。”
血帝尊点点头,视线回到荧惑面上,淡淡地道:“为什么呢?我记得我从来不曾亏欠过你们。”
“你当然不记得!”江晨沉声道,“你所有的心思全都花在那个女人身上,最后甚至为她自刎而死!耻辱!懦夫!孬种!你何曾考虑过我们的感受?”
“是这样么?”血帝尊若有所思,“那么你和童渊他们,最后都如何了?”
“你还有脸提童将军的名字!”江晨冷哼道,“八百白袍军千里回援,已经杀到了潼关,正与叛军接战,你却在这个时候为了一个女人而自刎!你这种懦夫,根本不配得到童将军的忠诚!”
血帝尊沉默了。
两百三十年,已经过去了太久,但是那狂乱血腥的一夜,始终都如昨日般清晰。
他仍记得自己独自一人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情景,也隐约想起来了,在自己自刎之前,曾依稀听到了远方的厮杀声。
原来,白袍军已到了潼关吗?
那无边无际的叛军,望不到头的火海,原来并非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但那一场阴差阳错的宿命,已经将所有的可能都掩盖……一切的一切,都已随风而逝,化作了历史的尘埃。
当所有的画面,都随着那道暗红的轨迹而破碎,身处于画面之外的那些人们,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童渊所率领的白袍军,是当时最受信任的部曲,若非白袍军被派往东郡平乱,大元帅楚华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发动五军叩关。
但这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部曲,倘若支撑他们信仰的支柱在一瞬间崩塌,那么最后的结局也就可想而知。
也难怪,号称白袍军中第一勇士的陈伏波,会对自己有如此深厚的怨念。
血帝尊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凝望东面的红日,在柔和的光芒下,他落寞地道:“童渊的赤胆忠心,我从来都不曾怀疑。不过,再怎么赴汤蹈火,也救不了该死之人。我得到了我应有的结局,你们也有属于你们自己的道路
,就算不曾在最后时刻给你们指引,但我仍然觉得,我并不亏欠你们什么……”
荧惑的情绪几乎被这一句话点爆。
察觉到这一点的血帝尊拿起了手中一根筷子,缓缓起身,道:“所有人都会迎来自己的宿命,再如何不甘,也无法改变既定的结局。如果你仍被这些俗世的悲伤所缠绕,那么,我给你一个讨回公道的机会。”
“懦夫!”江晨骂道,“孬种!窝囊废!”
血帝尊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怀疑后面几句很有可能是他自己加上去的。
江晨讪讪道:“我这个性情中人……入戏太深了。”
血帝尊转过头,视线落在荧惑脸上:“去外面打吧。我还是很喜欢这家酒楼的。”
荧惑的胸膛不住起伏。
按理说,它这样的存在是不需要呼吸的,但此时的迹象,表明它越来越接近于一个活生生的凡人。
尽管如此激动,但它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爆发,率先转头往外走去。
血帝尊从江晨身边走过的时候,听见江晨又低低地骂了一声:“懦夫。”
“你也这样认为?”
江晨本来很想理直气壮地说一声“没错”,但迎上血帝尊回头瞥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道:“没,我还在戏里没出来呢。”
最后的青衣男子也跟着起身,望着那两位剑士先后离去的背影,连道了两声:“有趣,有趣!”
江晨看着他,道:“妖帅前辈,我刚才听你说起‘老谢’,我恰好也认识一个‘老谢’,他叫谢元觥,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青衣男子眼神微微一变:“谢元觥……你说的是……谢元空?”
“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很像,不过……”
“他是不是个头很高,看起来英俊潇洒,但是犟的要死,常常扫兴,一点酒都不肯沾?”
江晨:“……好像不是。”
他记忆里的老谢,除了“个头很高”之外,另外几条好像都跟青衣妖帅说的相差甚远,尤其是跟“滴酒不沾”这种习性完全相反。如果老谢哪天不喝酒,那一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两人交谈的时候,血帝尊和荧惑已经出了酒楼,来到了大街上。
街上行人匆匆,但看到这两位衣着怪异的剑士一人占据了街道的一侧,杀气腾腾地摆开了架势,大部分都识相地纷纷远离了这一块区域。
但并非所有人都这么识相。
远处巡视的一支骑兵队伍瞧见这边动静,忙驱马赶来,大声喊道:“喂喂!你们干什么的?这一块已经戒严了,不许生事啊!”
“这两家伙看着就不是好人,一定是庆元逆党派来的奸细,先抓起来再说!”
“那边的!再不老实报上名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这群人呵斥着渐渐逼近,却不知道他们今日碰到了两个煞星。
血帝尊还好说,他不屑于对这些庸碌之辈多费口舌,视之如蝼蚁,却也不会轻易出手。
荧惑则不然,它身上的杀气,已经积蓄到一个十分可怕的程度,只需要一个引子,就能将它整个人点燃。
而这群叫骂着驰骋过来的骑兵,则好死不死地做了那个引子。
江晨和青衣妖帅刚走下楼,就看到荧惑的身形向前疾射了出去,江晨想喊也来不及了,因为荧惑的速度比声音还要快出几倍。
就像一团黑色的旋风呼啸而至,那一支纵马驰骋的骑兵正在大呼小叫着,还没来得及反应,冲在最前面那人已经连人带马地被活生生地撞飞出去,砸倒一骑之后撞在后边当铺的台阶上,将门口进出的客人都吓得惊叫起来。
但,就连那惊叫也是后话了。第一波骑兵中剩余的五人也紧步那倒霉鬼后尘,像断线风筝般,远远飞到了一边。
后方第二阵的六名骑兵只慢了一拍,就发现前面的同僚被冲得人仰马翻。
他们终于知道这回是撞上了铁板,其中一人立即一拽缰绳,高声喊道:“慢着,这是个误——”
但那团黑色旋风却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就已呼啸着席卷而来,如浪涛般拍下,将他们吞噬在黑色的波浪之中。
“住手!”不远处的一家青楼屋檐上,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一名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檐角,正一边系腰带一边往下纵跃,后边开着的窗户里依稀可见白色的女子艳影。
自从圣城惊变以来,御前骑士们吸取教训,在每一片区域都安排了高手坐镇,用来应对普通士兵解决不了的麻烦人物。这中年男子便是此地的护法高手,他刚刚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脸上带着好梦被扰的怒气,骂骂咧咧地赶至战斗现场,看到街道上触目惊心的情形,睡意一下就去了一大半,使劲擦了擦朦胧惺忪的眼睛,面带几分惊惧朝荧惑望去。
十二名骑兵和他们的战马,全部都已经毫无声息。
鲜血在骑兵身下向四周蔓延,那种扭曲的死状,半粉碎的伤势,无一不是对行凶者力量
的直观注解。
这样霸道且惊人的力量,是武圣强者吗?
“这位壮士,咱们有话可以好好说,干嘛要伤人呢?”中年男子双手负在背后,一边说着软话,一边暗暗拿出了藏在袖里的信号烟花。
他对上荧惑冰冷的目光,又警觉地望了望不远处的血帝尊和江晨,悄悄吞了一口唾沫,正要一咬牙拉开引线,却听见江晨开口道:“你最好别这么做……”
‘我要是信了你的邪,那才是蠢到了姥姥家!’
中年男子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倏然眼前一暗,荧惑魁梧的身躯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而他拉开引线的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听“嘶”一下微若不闻的轻声细响,仿佛有一股微风从他的身边惊然掠过,紧接着,一连片的尖锐噪音突而爆响。
中年男子勉强侧头,正好来得及看到一柄把形状极其古怪的漆黑断剑,带有一片邪恶的暗影,将他的右手齐肘斩下。
锥心刺骨的痛苦传上了他的神经,他想要张口发出撕裂的惨叫,但一片漆黑的阴影涌上了他身躯,咽喉随之一痛,两眼几乎要凸出眼眶,却连惨叫也发不出来,变作了破风箱般有气无力的嘶鸣。
紧接着,身下忽然一凉,他失去了双腿的知觉,一息之后才感受到地狱般的剧痛。
失去支撑的身躯在痛苦深渊中翻腾坠落,随后被一只有力的大脚踩住,小腹又是一痛,利刃贯穿了他的身躯,又抽出来,再砍在他肩膀上……
他不知道自己遭受了多少折磨,只感觉身体似乎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只有那无穷无尽的苦痛滋味一直渗入他的灵魂,让他不得解脱。
玄罡高手的体魄,远远比常人坚韧得多。但此时却让他无比痛恨这副身躯,只恨不得马上就死去才好。
片刻后,他终于如愿以偿。
江晨远远望着荧惑在血泊中出剑,将尸体都刺得千疮百孔,那血腥残酷的场面让他皱紧了眉头,心想,以前的那个荧惑,恐怕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刺了千百剑之后,荧惑终于停手,转过身来,持着血淋淋的断剑,一双幽暗泛红的眼睛瞪着血帝尊,挟着腥风大步走来。
没有多余的言语,「夺魄」断剑甫一出动,杀气就达到了巅峰,黑色剑气向四面一波接一波扩散,顷刻在虚空中荡起了千万个漆黑的漩涡。
血帝尊静静感受,便听见周围雷鸣四起,风声劲疾。
那漆黑的断剑,在时隔两百三十年之后,再度送来了大漠沙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