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用厚软的被褥盖住身躯,身体蜷缩成一团,听着屋外沙沙的草叶声在幽静的夜里响成一片,觉得心情一下轻松了许多。
下定决心之后,就暂时不用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放空心思,听着屋外草木被寒风吹动的窸窣声响,他觉得一股倦意涌上来,迷迷糊糊地沉入了睡乡。
不知过了多久,江晨胸口挨了一肘,立即惊醒。
“怎么了?”他问。
眼前是黑漆漆一片,正值夜黑风高之时。他还以为苏芸清发现了什么动静,外面哪个不长眼的虾兵蟹将上门来送死了?
黑暗中飘来苏芸清冷冷的嗓音:“你能不能收敛一点,硌着我还怎么睡觉?”
“我哪里硌到你了?”江晨脑袋还有些混沌,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啊,对不住!”
“还不快滚!”苏芸清又击了一肘。
江晨翻身滚到一旁,克制着心底的冲动,默默地道:再等等,再等等……
次日一睁眼,只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江晨把窗户开了道缝,立即就有寒风呜呜地灌进来,鹅毛般雪花扑头盖脸地往里飞,他赶紧又把窗户合拢了。
看这种天气,只怕今儿个又没法赶路了。罢了,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就在这家客栈再多歇一天吧。
江晨下楼走到大堂,望见苏芸清仍坐在昨天的那個角落里,一个人拿着调羹喝粥。
今天大堂里的客人比昨晚少了近三成,各自默默地吃着油条包子,没有昨晚那种酒酣上头随时可能开打的热烈气氛。
江晨快速张望了一圈,并未见到那对美貌艳丽的叶氏姐妹,倒有不少窥探的目光聚集在苏芸清身上。
他大步走过去,在苏芸清对面坐下来,用背影挡住了这些视线。
“吃饭怎么不叫我?”
苏芸清抬了一下眼皮:“你不是在睡觉吗?”
“你可以叫醒我呀!”
“叫醒你我有啥好处?”
“我可以帮你打热水……”江晨说到这里,耳朵突然动了一动。
他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皇帝升天了”,虽然不是很大声,但在这安静的大堂里还是能听得很清楚。
苏芸清也放慢了舀粥的动作,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对于皇帝的死,她应该也还有些印象。
江晨凝神倾听那人后续的言语。他虽然知道皇帝的死讯,但对老头的死法一直觉得蹊跷。光是潜入那座九龙大阵就不是件易事,刺客又是如何瞒过了众多大内高手的耳目,甚至就在「红粉骷髅」杨貂的眼皮子底下刺杀了皇帝?就算白鬼愁拥有光阴神通,只凭他一个人也很难接近皇帝身边吧?
江晨一路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始终不得其解。这些市井言论虽然大部分都是无稽之谈,或许也能给他提供一些思路。
那说话之人刻意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给他同伴讲出了以下这段秘闻。当然,这并非他亲身经历,而是从他一位住在圣城的好友的亲戚的同窗的舅父口中转述而来——
四五天前的一个黄昏,他舅父在院落里散步,突然有一位长相丑陋的灰衣客人前来借宿。舅父乃好客之人,不以灰衣客容貌为异,不仅答应了借宿的请求,还张罗了一桌好酒好菜来招待他。两人在烛光下相对而饮,喝到酣处,舅父吐露胸襟,泣曰:“我白手起家,操劳半生才挣来这么大的家业,如今什么都有了,却发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每每想到生死之事都甚为恐惧,常常担心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一个人喝得烂醉也解不了忧愁。都说世事无常,谁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果我哪天死了,是不是就这么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复存在?”
那灰衣客人笑道:“世事无常不假,哪怕贵为皇帝,也无法掌握命运。不过人死之后并非烟消云散,三魂各有去处,入轮回则重聚,伯德公大可不必担忧!”
舅父不信,几番询问,那灰衣客才吐露身份,说他是来自阴间的使者,前来迎接皇帝升天。接着又说起了阴间的一些场面,有板有眼,不似作伪。
舅父仍半信半疑,那灰衣客也是酒劲上脸,道:“今夜子时便去迎接皇帝升天,伯德公若有雅兴,不妨同去观礼。”舅父只当他在说笑,便一口答应。
夜宴过后,舅父送客人到西厢休息,转头就忘了这事。等到了午夜时分,那灰衣客却来到他床前,说:“伯德公,该出发了!”
舅父魂魄离体,便被一股阴风卷起,径直入了皇宫。
那时恰逢皇帝雅兴大发,与数十名宫女一起开无遮大会,满地淫腥,周边的守护神见不得这场面,躲在角落里昏昏欲睡。灰衣客走上大殿,双手捧着一把金色的匕首,跪倒在玉阶前,表情阴森可怖,凝望着皇帝说:“陛下该休息了。”
皇帝看到他手中那把金色匕首时,表情变得无比僵硬,像扯线木偶一般慢慢退到了御座上,木然地说:“就依卿家。”
舅父望见灰衣客手中的金色光芒,也觉得一阵晕眩,不敢多看。等他过一
会儿再睁开眼时,发现原本充斥在殿内的护体龙气已经不复存在。灰衣客抓着皇帝的胳膊,像是抓着一个玩偶,走到舅父面前说:“该回去了。”
两人一并扶着摇摇晃晃的皇帝,从正殿走了出去。舅父听到背后宫女诸妃的呜咽哭泣之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殿上满眼都是红色的血,顺着玉阶流下来,让他不寒而栗。
之后回到家门口,舅父恢复了一点神志,想要询问自己寿数及阴间之事,但灰衣客却道时候不早,又刮起一阵阴风,带着皇帝向西方飘然而去了。等到第二天,街坊就传出了皇帝驾崩的消息……注
客栈里,满堂食客听完这桩秘闻,直到过了很久,仍无一人出声。那说故事的人很满意这样的效果,连喝了三大碗粥。一屋子的人都看着他喝粥。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食客受不了这样凝重的气氛,又说了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
那是一个寂寞、寒冷的夜晚,烛光沉沉,风声凄凄。皇帝陛下叫了最喜欢了美食和最心爱的妃子,在寝宫里玩他们最喜欢玩的游戏,突然,内侍来报,大皇子求见……
那客人才说了一个开头,就遭到旁人反驳,说宫内规矩森严,大皇子早已成年,晚上不可能进入寝宫。讲故事的人摆摆手,说他也不知道大皇子怎么进来的,反正他就是进来了,并且还得到了皇帝陛下的接见。
大皇子进了寝宫,屏退下人,对那个妃子说……
故事进行到这里又被质疑,说皇帝与妃子玩乐时,守在外面的都是他最信任的亲卫,不可能听从大皇子指令,说屏退就屏退了。讲故事的人又摆摆手,说他也不知道大皇子怎么屏退的,反正他就是把那些碍眼的喽啰屏退了,并且还对那妃子说了一句话。
“你去外面等着。”
听了这句话,皇帝陛下沉默了,那妃子也听话地到了外面——这回倒没人质疑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说故事的人也不知道那妃子为什么会那么听话,反正她就是听话地到了外面——
那妃子到了外面,偷偷地从门缝里窥视房内的动静。隔着一座屏风,她隐隐约约听到皇帝说了一句话,过了片刻,只见烛影晃动不停,室内忽明忽暗,接着又好像听见玉斧落地的声响和皇帝的惨叫。妃子紧张地问了几句,大皇子却道一切无恙。之后就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了,又过了很久,大皇子才从里面走出来,说陛下已安歇,所有人不许靠近。等到第二天内侍来请上朝,走近卧榻一看,皇帝陛下已然驾鹤西去了。
这个故事比不了上一个故事的荒诞离奇,却给大堂里的食客们带来了更多的震撼,在众人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激烈地谈论起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激动者拍案而起,说这大皇子弑君弑父,罪无可恕,三皇子绝不会放过他。又有人说这是三皇子栽赃嫁祸之计,为的是自己夺位,大皇子是遭他陷害的无辜之人……
一片吵嚷声中,江晨鼻子闻到了一阵香风靠近,转头一看,赫然眼前一亮。正往这边走来的那对明眸流盼、朱唇皓齿的美丽少女,不是叶氏姐妹又是谁人?
“一大早就听到楼下这么热闹,都在说些什么?”叶婧丝在江晨旁边的位置坐下,微笑问。
“大家都对皇帝陛下的死法很感兴趣呢。”江晨说。
“皇帝陛下不是死在风雨楼的刺杀之下吗?”叶婧丝一边倒茶一边随口说。
江晨对她所说的内容吃了一惊,转头盯着她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道听途说……”
“风雨楼为什么要刺杀皇帝?”
“好像是说,风雨楼有个杀手瞒着楼主拿到了「杀皇」法身,需要收集怨灵来复活杀皇。他暗中集齐了「万家灵火」,唯独缺一味主材,叫「天子龙魂」,只有皇帝身上才有这种东西,所以他假托风雨楼主命令,又勾结青冥殿的两位长老和皇族内鬼,趁宫廷空虚之时,双方合伙潜入大内,拿到了「九五之血」和「天子龙魂」……”
江晨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因为缺一味药引,所以他就把皇帝杀了?这种事情……就算白鬼愁是个疯子,青冥殿的人总不至于陪他一起疯吧?”
他心里突然一个激灵,想起林曦临走时说过,她父亲一心想要复活妻子,如果那种复活秘术同样也缺一味「天子龙魂」的话,青冥殿主可能真的会心动……
叶婧丝不确定地道:“青冥殿应该是被蒙在鼓里的。有种说法是那个杀手同时伪造了风雨楼主和青冥殿主的手谕,欺骗了所有人,直到皇帝死后才真相大白,青冥殿和风雨楼也差点因此而决裂……”
“那云素呢?云素是不是也被他欺骗了?”江晨有些急切地倾了倾身子。
叶婧丝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云素是谁?”
“云素就是……”江晨正要说出桃花刺客的外号,突然瞥见对面苏芸清虽然在喝粥,但眼皮却向上挑着,冷冷注视着自己。
他心里一凛,忙打了个哈哈,“没什么,那个杀手也太厉害了,把全天下的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亏那些什么楼主、殿主之类的自
命不凡的家伙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杀手居然敢掀棋盘吧!对了,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我听说他好像被杨貂和沈凌峰追杀来着?”
叶婧丝道:“他死了。”
“咦?”这个结局倒大大出乎江晨的意料,“他不是拿到了「天子龙魂」和杀皇法身吗,又怎么会死?”
江晨觉得如果只论逃命的话,白鬼愁逃命的本事应该是远在自己之上的。那家伙可是能够操纵光阴的男人,又有红煞肉泥从旁协助,相当于有无数条命,只要一击不死就能修复身躯,就这样还是没能逃过追杀?
叶婧丝道:“刚刚苏醒的杀皇还很虚弱,没法立即凝铸武圣法身,挡不住「立太岁」和「剑尊」的进攻。那个杀手虽然很厉害,但在打斗时也暴露了身躯的弱点。他的身体好像并不是自己的,完全靠着一门血肉神通才能活下来,当「剑尊」杀掉那个在暗处施展神通的人之后,杀手的身躯就直接崩解掉了,据说死状极惨,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完整的……”
白鬼愁死了?
江晨和苏芸清对视一眼,惊讶之余,心里对叶婧丝的描述信了七八分。白鬼愁的身躯的确是由红煞修补而成,只要红煞一死,他也绝无活路。只不过红煞一向躲在地底深处,沈凌峰能将其击杀也算十分了得,不愧是云素的亲生父亲!
白鬼愁一死,世上少了一大祸害,想必能够安宁一些吧。嗯,这种喜事当浮一大白!
江晨喝了一口茶,道:“这么说来,刺杀皇帝的凶手实际上已经伏诛,只等新皇上位,就没什么悬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