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魔躯上冒出了一缕火光,继而就像一堆干燥的木屑一般,“嘭”的一下从头到脚都生出殷红的火花。
阎罗魔躯中发出低沉的呜声,伴随着“噼噼啪啪”一阵脆响,周遭鬼雾中的数万阴魂和九条黑龙皆被当成枯柴,一并引燃!
污泥浊浪,翻腾着的恶龙,恒河沙数般的鬼魅,一沾上这火,就跟着燃烧起来,密密麻麻的万鬼都化为熊熊烈焰的一部分,汇成火海。
苏子修刹住脚步,那一团妖艳的火海在他眼前不断放大,赤红的色泽渐渐充塞了他的视野。
骤然爆发的赤焰洪流,如同火山爆发,瞬间便将阎罗魔躯的身影吞没。
另一条身影从火海中冲出来。
江晨退到火光边缘,转头注视自己一手造就的结果,道:“生火要找准通风口,这个道理我从小就懂。”
苏子修苦笑道:“早知如此,我也该多学学生火造饭的要诀。”
火海中突然冒起了黑烟,滚滚翻腾,其中一抹血色十分鲜明。
江晨面露凝重之色,向后退得更远。
他感受到了这方“天地”之间最原始的力量。
火焰逐渐熄灭,黑甲武士全身被一层桃花一般的艳丽色泽包裹,整个人漂浮起来,往半空升去。
这就是嫏嬛洞府的法则:留下垂死之人的最后一息,庇佑他平安退场。
江晨望着天空中那一抹若淋淋鲜血似的色彩,神情愈发肃冷,比面对阎罗魔躯之时尤甚。
他心里暗暗防备,不是针对已经败退的阎罗天子,而是针对这座嫏嬛洞府!
嫏嬛洞府既然能随时庇佑选手退场,那么从另一方面,是否也意味着它能够轻易取走这方天地间任何一人的性命?
想到这一点,江晨就如赤身行走在冰天雪地中一般,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
在别人的法宝中,生死皆不由自己掌控。这一刻,他甚至有些后悔走进那片光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子修淡淡地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与江晨都是强者。强者都不喜欢被他人掌控的感觉。若非苏芸清恳求,苏子修也不会无聊到主动来参加这场游戏。
江晨叹息道:“既然来了,就好人做到底吧。”
血色包裹着黑甲武士,一直升入云层,然后消失不见。
小七望着光幕中两条静默的人影,疑惑地问:“他们明明已经赢了,为什么还是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呢?”
“这個,可能是因为跟对手惺惺相惜吧……”沈依蝶求助的目光向凌思雪投去。
凌思雪微微一笑,启唇道:“他们并没有把握赢到最后。”
“怎么会呢?”小七歪着头问,“连武圣都被打败了,其他人更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赢家只有一位。就算所有人都被打败了,至少他们彼此之间还需要分一个胜负,不是吗?”凌思雪嘴角扬起恶意的笑容,“小七,你希望他们两个谁赢呢?”
“当然是江公子了!”小七不假思索,“苏少侠虽然也很厉害,不过比起江公子还是差那么一点啦!”
她看到凌思雪唇角弧度扩大了几分,不由追问:“难道你不这么想吗?”
“我?我当然也是这么认为。”凌思雪露出皓齿,“所以我们很快就可以看到,江公子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朋友自相残杀的了!”
天朗气清。
原本的乌烟瘴气,已随着闫明远的败退一并消散,连带着弥漫沼泽的恶瘴、阴湿也被吸纳一空。天地间如同被春雨洗过,一片清新。
和畅惠风中的两个人,讨论的内容却并不怎么清新淡雅。
“剩下的还有谁?”
“据我所知,明确还在的,就只剩一个罗加了。”
“其他人呢?”
“钟刻和吴哲败在陈煜手里,陈煜又和盛若虚一道败给了闫明远,而闫明远又不幸遇到了江兄你……不过,这其中我真正亲眼目睹、可以保证的,就只有陈煜和闫明远两位。”
“陈煜不是早就败了吗?我亲手一剑刺穿了他心脏……难道他还有什么保命法宝?”
“也许他真有什么法宝,不过只能救他一次,救不了第二次,所以他终究还是败了。”
“嗯……钟刻八成也不在了。”
“看到「梅花落」我就知道了,像钟刻那样的人,一般情况下应该不会丢掉自己的兵器。”
“也就是说,除了罗加,现在不确定的还有吴哲和盛若虚两人。”
“我想他们就算能留下来,战力也肯定大打折扣了。我们的心腹之患,其实只剩下最后一个。”
“罗加去了哪里?”
“我最后一拳朝他打去的时候,我看见他祭出了一张缩地成寸符,好像往北边走了。”
“那是离宫?”
“可能不止离宫。我们敬爱的国师大人当初施展这一招时,可是能够瞬息间穿越八百里
通天河的。”
“看来国师大人能够平安活到现在,这一招功不可没啊!”
“有这么一手绝活儿,安度晚年也不是问题。只不晓得罗老兄得了国师老人家几成火候,希望别走得太远吧……”
两人好像完全不知道谈话的内容会传遍全场,说起国师大人的隐秘也毫无顾忌,外面的观众都听得一愣一愣,藏书阁六层的宿老们也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把两人的谈话声隔断了。
场上如同变成了一幕哑剧。
观众们只看到那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分道扬镳,一人往北,一人往南,各自朝两边去了。
直到这时,司仪姑娘才在大量抗议声中冒出来赔礼道歉,表示刚才声音消失的故障是某个藏书阁杂役操作不当,一定会将之严惩云云。
大战方歇,沼泽残破,原本的霸主们早已退避三舍。除了沙沙的风声,仿佛已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连虫鸣也低不可闻。
许久之后,寂寥空荡的旷原废墟上,突然有一片淤泥被掀开,一个脑袋从里面冒了出来。
注意到那片光幕的观众,不由发出惊异的呼叫——因为那张从淤泥里冒出来的面容,不是别人,恰好是之前已经从这边离开的惜花公子!
他不是往北去寻找罗加的下落了吗,难道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这里?怎么又会从地底下钻出来?
人们马上朝徐徐旋转过来的另一块光幕望去,瞧清里面情形时愈发合不拢嘴——另一处火焰丛生、雷霆闪耀之地,也有一个惜花公子正踽踽独行,颇为艰难地在火海中漫步!
同一时间,在不同的地点,竟然出现了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惜花公子?
真假美猴王?
谁为真,谁为假?
有细心人回忆了一下八块光幕的顺序,以苏子修为标识,很快就推算出两者的真实身份——原来那位刚刚从淤泥中钻出来的“惜花公子”,却是盛若虚假扮!
谁能想到,平日素有隐士之名、不显山露水的盛少侠,在那张憨厚木讷的外表下,暗藏着如此出人意料的本事?他伪装成惜花公子的模样,又打算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观众们的好奇心很快得到了满足。
盛若虚在荒原上环顾一圈,理了理身上的衣着,随着他简单的几下拍打,紫气流转,连那身衣裳都迅速变化成江晨的式样,逆风飞扬。他回首一顾,深沉的眼眸迸射出冷厉如电的寒芒,仿佛刺穿了光幕,直透人心,见者无不噤若寒蝉。
这下子,荒原上活脱脱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破绽的惜花公子了。就连那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飞扬神情和少年意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假如他与江晨同处一地,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分辨出谁真谁假。
更为离奇的是,他手上还握着一杆赤红长枪,赫然与「梅花落」毫无二致!
有人忍不住开始怀疑,他跟惜花公子究竟是什么关系,两个人是否早就事先串通好了来演这出戏?
盛若虚对着水面照了一眼,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身形一纵,笔直朝南方乾宫投去。
苏子修此时就在乾宫!
明眼人大概已经能猜出他下一步行动,纷纷为苏子修捏了一把汗。
若不能及时窥出伪装者的破绽,苏子修就算有通天本事,只怕也凶多吉少……
“实在是太卑鄙,太无耻了!”小七气咻咻地捏紧了拳头,“他好歹也是星院名人,怎能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沈依蝶也有些着紧苏子修的安危,毕竟他是江晨的唯一同伴。不过看到小七焦躁的样子,她忍俊不禁道:“只要不违反规则,应该什么手段都可以吧。这大概就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我不是担心这个!”小七愤愤不平道,“小姐你想想,假如哪一天他打扮成江公子的模样来找你,你能分辨出真假吗?到时候引狼入室,房门一关,那就真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沈依蝶俏脸一红,道:“你未免也想得太远。”
“我这叫未雨绸缪!”
场上又响起一片欢呼声。原来在盛若虚离开之后不久,吴哲的画面也重新点亮,由一团漆黑逐渐显现出枯草荒原的模样。不少看到这一幕女孩子都激动得热泪盈眶,高呼吴公子的大名,气氛无比热烈。
吴哲似乎刚从一场沉睡中醒来,四顾荒野之时,神情还有些茫然。他并没有急着采取下一步行动,而是低头仔细观察附近的战斗痕迹。
这时候盛若虚已经到了乾宫。
乾宫云雾缭绕,山峰如刀砍斧劈般陡峭,笔直穿空,云层下深不见底,不似人间。
山峰之间没有路,只用一根根铁索相连。
高空寒风刺骨,呼呼吟啸,铁索随之摇晃,站在上面的人也跟着摇晃,仅凭脚下受力,手头没有任何可以搀扶的地方,低头一望,下方雾霭沉沉,云气氤氲,或许就是数千丈高的深渊……别说走在上面,外面的观众只瞟上几眼,心也就跟着揪了起来。
这种路
根本就不是给人来走的!
如果是一只猿猴,或者身手矫健的高手,俯下身来手脚并用沿着锁链爬过去,只要那时恰好风不是太大,倒也有几分希望。
然而参与这场决战的,都是年轻一辈中的风云人物,各个都自命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要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学猴子一样爬着走,岂非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此时在乾宫的两个人,不出意料,都没有采取“爬行”这种稳重安全的方式,而是像在平地一样,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盛若虚走在铁索上,人随着铁索晃荡,如同上演一场真实版的高空杂耍,看的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一阵寒风吹来,整条铁索像秋千一样高高荡起,场外有人忍不住发出尖叫,而作为当事人的盛若虚脸色却没有任何变化,脚下像生了根一般,稳稳扎下去,任这秋千荡得再高,他也紧贴在上面,一动不动。
等这阵风过去之后,盛若虚面不改色,继续前行。
“这人一定是猴子变的,脚掌能当爪子用。”
“他还穿着鞋呢!”
“那下面一团雾气谁能看清,我猜他肯定已经悄悄脱了鞋,要不然早就吓趴下了……”
苏子修站在一座山峰上,周身云雾缠绕,身影缥缥缈缈,好似神仙中人。
他低着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厚厚的云层,朝下方无尽天堑深处扫望。
山峰下怪石嶙峋,又有云雾遮掩,似真似幻,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假如罗加想要找一个地方躲藏,作为一个可以御风而行的九阶「返虚」练气士,在这边简直如鱼得水,甚至有机会反杀追击者。
苏子修自问如果换成自己,八成就会选择此处作为主场。
所以每经过一座山峰,他都会仔细搜寻,因为一个疏忽就可能会带来致命的危机。
现在,大半个乾宫他都已经找过了一遍,仍没找到罗加的踪迹。
苏子修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毕竟作为一个在南方沼瘴之地身经百战的符咒师,罗加对大部分环境都有足够的适应力,也不一定非要选在这里。
弱水之渊,震宫雷池,离火地狱,赑风天灾……罗加究竟会选择哪一个?
思忖间,苏子修倏地一挑眉毛,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自云雾中迤迤然走来。
“江兄?你不是往北……”
盛若虚道:“本来是要往北去,但我突然想起来,罗加很可能藏在这边,所以又折返过来了。”
“我们不是说好……”
盛若虚摆摆手道:“之前跟那小子有点过节,若不亲手了结他,我念头不通达!”
他说话的语气、神态,与江晨几乎同出一辙,连林曦和凌思雪一时都挑不出什么毛病。苏子修虽然略有疑惑,但也没再多问,道:“我已经把这边大部分地方都找了一遍,没发现他的踪影。江兄有什么高见吗?”
盛若虚道:“我有一种预感,那家伙应该就藏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还是在这乾宫之内!只要让我看到他,嘿嘿!”
说着,他大踏步走过来,越过苏子修,抢上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