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人的脚步声靠近,后方的嘶吼惨叫已经近在咫尺。
柳倩的鼻子几乎可以闻到魔人身上的腥臭味,耳边甚至能够听见魔人粗鲁的喘息。
一直僵持着的金甲将军和十名柳家骑士,这时都不约而同有了动作。
金甲将军的巨弓拉至圆满。
“小姐,走!”
赵甲沉喝一声,身躯拔地纵起,在城墙上凌空点了一下,以登云梯的身法,径直冲向城头。
他的行走路线,始终将地面的柳倩挡在自己的身体之后。
面对着越来越近的箭头,赵甲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面孔上青筋扭曲,动作也微微变形。没有人不害怕那团箭尖上幽深若渊的光芒,如果还有别的选择,赵甲也不会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抵换这一箭。
金甲将军的同样承受着无形压力,他并不想留下后患,然而柳家的忠仆竟然以身挡箭,倘若让柳小姐进城,等待自己的必然是秋后算账。
可惜这名忠仆咄咄逼人的扑上来,卫玄逸已经没有回头路走。
冷汗滴滴渗落,时间的流速似乎被凝滞。
卫玄逸调整着箭头方向,想要寻得一线空隙,把这一箭送给柳倩。
然而赵甲尽管承受着巨大压力,依然一往无前地冲上来,始终没有给卫玄逸留下任何射箭的空隙。
眼看着赵甲即将登上城墙,卫玄逸吐出一口浊气。
‘也罢,那就成全你!’
“铿”的弦颤之音,箭如电飞驰。
赵甲感受到时间凝固了一刹那,而后梦幻破裂,空间塌陷,世界颠倒。
他的身躯像破麻袋一般朝下坠去,骨骼筋肉碎烂得不成样子,那支箭引燃了他体内了每一丝力量,让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瞬间被焚成了焦炭。
弹指刹那,如露如电,一生画面飘转而过,即便不甘愤怒、无法瞑目,也终究只有无力地倒下一途。
无奈且无力,这就是凡人的极限了……
风声入耳,赵甲缓缓闭上眼睛,颠倒的世界彻底陷入一片黑暗,继而是亘古般漫长的宁寂。
“轰!”
孙乙飞起一剑,狠狠劈在城门上,烟尘扬起,大地震颤。
孙乙双目通红,顾不得右臂发麻,将牙齿咬得出血,冲上去又是一剑。
“铿——”
余音不绝。
三丈城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然而始终未倒。
孙乙虎口出血,扬起右臂还待再劈,却发现手中宝剑已经节节寸断。
其余八名柳家骑士上前,挥起长枪对城门猛砸一阵,撞得城门咚咚震响,仿佛随时都要倒塌。
忽然城门内传来铿的一响,仿佛某种重物被斩破了,两扇沉重的朱红大门缓缓向外打开。
柳家骑士们面面相觑,反而不敢轻举妄动,退回到柳倩身前。
大门开到一半,烟尘缓缓落下,露出其后一个骑在神骏黑马上的伟岸挺拔的身影。
那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将军,樱盔血甲,手握银枪,面上犹带仆仆风尘,单人独骑,缓缓行出城外。
“在下来迟,让柳姑娘受惊了!”
柳倩冷冷地盯着眼前之人,九名扈从骑士皆摆出戒备架势,只待一言不合就一齐动手,将这来历不明之人撕成碎片。
年轻将军唇角含笑,对于九名扈从骑士的威胁气息视若无睹,不紧不慢地走向前方。
“柳姑娘请入城稍歇,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柳倩转过目光,望着这名与自己一行人擦肩而过的小将,冷声发问:“你是谁?”
“我叫……”年轻将军顿了顿,似乎有些腼腆于说出自己的名字,“卫宸。”
这個名字具有莫名的震慑力,九名扈从骑士齐齐回头,面上露出惊愕表情。
小貂张大了嘴巴。
柳倩自己也愣在当场。
卫宸,卫家嫡传长孙。
如果只有这个名头,那还不足为奇。对于柳倩来说,此人还有另外一个极为特殊的身份——那就是她曾经的未婚夫。
之所以说“曾经”,是因为那一纸婚约已经作废。
幼时的柳倩,或者说,直到现在也是如此,对爱情充满了美妙幻想,厌恶世家的条条规规和老古董们的指手画脚,极度反对将一生托付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无数次破坏了长辈的安排,闹出一个个荒唐故事,最后终于退婚成功,将这一代柳卫两家的联姻大任,推到了别人身上。
对于被退婚一事,外界从未爆出过卫宸本人有着怎样的反应。但在柳倩的猜想中,他至少是暴跳如雷,捶胸顿足,而绝不应该如现在这般平静。
柳倩忍不住回头,望着那个无数次被人提起、差点成为自己丈夫、却素未谋面的男人的背影,目送他渐渐远去。
他要干什么?
他莫非要单枪匹马地去跟那数千魔人厮杀?
他发疯了吗?
还说是
,在我面前,他要用血来证明自己,来洗涮屈辱,来博红颜一笑?
诸多念头泛起,心有千千结,纷纷扰扰纠缠。
柳倩几乎忍不住要开口,要提醒卫宸切莫一时冲动。然而脑海中忽地闪过卫流缨的面庞,她又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不能跟着他去。
我得进城,我得赶紧离开,我要活着去见卫流缨!
城头,卫玄逸窥见人群中那一抹逆流而行的显目血甲,惊问:“大公子何时来的?”
“不知。”
“他怎么一个人出城?”卫玄逸说到这里,想起柳小姐,猛地一拍脑门,“快!快,集整兵马!咱们出城迎战!”
卫宸和柳小姐的身份绝对不同。
倘若柳小姐死在这里,尽管会引起两家纠纷,但有魔人入侵、天下大义为理由,卫玄逸也就是受一点不轻不重的责罚罢了。可若身为嫡长孙的卫宸若在此战死,无论守不守得住浩气城,卫玄逸敢保证自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卫宸走到人群的末尾,身影被洪流般扑来的黑色魔人浪潮淹没。
柳倩目睹这一幕,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进城。
几步之后,她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悠扬的钟声。
“咚——咚——咚——”
浑厚沉郁,韵律悠长,带着玄妙的节奏感,摇动着所有人类的魂魄。
‘哪里来的钟声?’
柳倩回过头,倏地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那一幕。
‘那是……神灵?’
一个六丈高的、泛着莹白流光的巨人虚影,在魔人包围之中升腾而起。
巨人提长枪,戴樱盔,披狮甲,披风招展,猎猎飞扬,刹时间将半边天空染作银白。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恢弘、伟大、壮观、英武。
祂矗立于千名魔人中央,缓缓踏出脚步。
只从背影望去,就知道那是一尊睥睨天下的盖世神祇。
短暂的寂静中,卫宸的嗓音沉稳响起:“犯卫家疆界者,杀无赦!”
“杀——”虚空中同时爆发出无数喧哗声,如同千万人齐齐呼喝,响应着主将的号召。
无数英灵的虚影带着一丝悲恸与狂热的虔诚,跟随着那位伟大存在,舍生忘死地发动冲锋。
“杀!杀!杀!”声浪推叠直上九霄,伴随着钟声阵阵,鼓动着柳倩的耳膜。
音潮越来越高,挟裹起万丈巨浪,再对着地面渺小的人物悍然砸下,将其吞没在万顷巨压之下,来不及感觉痛苦,所有的感官在这一瞬间同时被冲离了身体,化成一场最恐怖的末日般的噩梦。
“啊!”柳倩惨呼一声,捂住双耳。
“先祖英灵?”急急从城墙跑下来的卫玄逸在半途止住脚步,愕然低呼。
眼前如此恢弘壮观的情景,岂不就是卫家的先祖之灵降临人间?
七大世家之所以屹立千年不倒,正因为先祖英魂的庇佑。哪怕仙佛武圣,甚至天剑这般的十一境彼岸元真,在先祖英灵之前都得暂避锋芒。
卫玄逸从那一声声浪涛般的杀伐金铁呼啸声中,听到了卫家千年来数百位曾经威震天下的英勇先祖的咆哮。
每一位先祖,都曾是当世最顶尖的强者,遑论百位一体?
玄罡武圣,皆为蝼蚁!
先祖降世,天下俯首!
六丈高的威武身影,持枪朝魔人元帅击出。
魔人元帅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咆哮,顷刻间气势爆发,杀意冲霄,挥舞狼牙棒迎击。
“铿——”
狼牙棒对折而断,枪影疾闪,魔人元帅的身躯被撕成三截。
那一枪的余威不绝,化作一层银白色的光晕,自地面激荡而过,漫过屋舍、原野、荒林,向那无尽无穷之处荡漾开去。
体质稍弱一点的魔人纷纷惨叫倒地。
近处的江晨看得真切。
那六丈高的卫家英灵,正附着在一名挺拔年轻人身上,如同背后之灵,每一枪的动作都与年轻人同出一辙,威力却成百上千倍地增加。
江晨躲在一个土坑里,感觉一股强横的气息横亘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这……这种神灵一般的力量,怎会出现在人间?’
就算是十阶武圣,包括末日公爵、黄昏公爵、黑剑圣,甚至血剑圣,都不曾给江晨带来如此巨大的压迫感。
即使卫家英灵的目标只是魔人,余威都能震慑得九阶「无懈」高手难以动弹。
这是卫家的终极兵器,也是人类所能掌握的终极力量。
凡人在这种力量面前,真如蝼蚁一般,只剩下绝望。
卫宸每一枪挥出,都伴有千万军士列阵呐喊、擂鼓冲锋的雄壮之声。
每一枪击中目标,都引得地动山摇,天穹震颤,银白辉光令每一个角落都染上了朦胧的轻纱,如烟似雾,那却是最致命的寒流!
柳倩望着远处威风
凛凛的雄壮身影,早已失神,口中喃喃地道:“先祖英灵,先祖英灵怎会在他身上出现……”
只有每一任家主上位之后,拜过祠堂,得到先祖承认,才能够引动英灵之力,并且只限于祖庙核心区域。
卫宸能够超越诸多限制,在这边境地带召唤先祖之魂,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是注定的当代家主,并且恐怕还是历任最强的一位?
柳倩思绪纷飞,一时痴了。
长锋挥舞,利刃收割,大道颤鸣。
千年前冠绝天下的「九曜寒枪」终不甘埋没,千年后借卫家子孙之手,重现人间。
这是人类的终极兵器,近百年以来,第一次展现在世人面前。
苍穹下身躯坠落,土地凝霜,生命消亡。
魔人哀嚎着,咆哮着,发起绝望的自杀式攻击,却连卫宸本体的衣角都沾不到,就被枪劲气流击杀在百丈开外。
这位超出魔人认知的绝世强者,将它们刚才屠戮人类的滋味,统统奉还到它们自己身上。
哀嚎无用,挣扎无用,逃跑无用。
就像人类脚底下的蚂蚁,再怎么努力,都逃不过简单的一踩。
卫宸甚至无需使出什么华丽招数,只要不断地挥枪,挥枪,再挥枪。
百枪一过,尸横遍地,流血漂橹,山头被削平了一截,坡上铺满了成百上千的魔人尸体。
魔人的核心精锐部队,包括它们的兵马大元帅,就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卫宸手腕一转,将枪尖扎入泥土中,他拄着枪端微微喘息。
他背上六丈高的虚幻身影化作点点莹光,缓缓消散。
江晨和骷髅一起躲在土坑里,一动不动,闭目装死。
“公子!公子!”远处传来卫玄逸的呼喊,以及战马奔腾的响动。
卫宸摆了摆手,提起长枪,转身骑上神骏的黑马。
他最后望了一眼城门口被众多人影掩盖的那道倩影,露出一丝笑容,口中轻声念道:
“红尘白浪两茫茫,不辨花丛哪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十一年前雨微凉……”
吟唱声中,他轻拍马背,马儿踩着魔人的尸体,“哒哒哒”地登上山岗,向北而去。
柳倩翘首凝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那人一枪退敌,却未对自己留下只言片语,便飘然而去。
他是否犹记恨我,那伤痕可曾被时光磨平?
流缨哥,我,我当年,是否错了……
待马蹄声行远,江晨和骷髅同时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迎向前方卫玄逸率领的众多兵马。
城门口,杜山的嗓门远远飘来:“老江,你还健在吧?”
“在。”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什么话要提前交待的?”
“……没有。”
江晨回头看了一眼漫山遍野的魔人尸体,心里说没有一点后怕肯定是假的。
那杆六丈寒枪好几次擦着他的身躯掠过,清冽冷意至今仍刺痛他肌肤,只要再偏离几寸,就得教他重新投胎做人了。
身临其境之时,大脑尚是一片空白,只有当重新踏上这片坚实土地的时候,血液涌遍全身,他才感觉到一阵阵的心悸。
也许一辈子都忘不掉那画面,我离那杆天下无敌的寒枪,距离曾如此之近!
“老江!”杜山的声音出现在背后,发出啧啧的感慨,“好样的,连魔人大元帅都被一枪秒杀,不愧是传说中莫可匹敌的终极兵器!”
“强得可怕。”江晨点头道,“很难想象,这是人类能够掌控的力量。”
“这应该不算人了吧……”
叹息声渐低,两人望着战场,一时无言。
入目的情景实在是触目惊心,山坡大半边已经变成了废墟,处处是倒塌下来的崖壁,上面犹带着淡青色的冰晶,尸体堆满了其中,一股血腥阴森的气息蔓延开来,夹杂着一两声伤者的绝望呻吟,莫名的心悸自他们的内心升起。
明明是新死的尸体,为何会闻到一股腐臭味?
战场固然残酷,但若想孕育出阴魂厉鬼,应该也没这么快吧?
“不知为何,明明看到死的都是该死的家伙,我却有种不好的感觉。”杜山右手抵住额头,喃喃地道。
“我也是。”江晨闭上眼睛,心里面听到一声声悠荡空灵的往生葬歌,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奏响。
这种来自冥冥间的呼唤,是亡魂在哭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