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柳倩对着经过屋檐下的希宁问。
希宁抬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答道:“苏希宁。”
“姓苏?”柳倩脑中闪过好几个念头,都是关于希宁来历的猜测,不过这都不是她关注的重点,“我看你脚步轻敏,身手应该不错,是江晨的扈从么?”
“不是。”
“那是他侍婢?”
希宁翻了翻眼皮,露出“你是白痴吗”一样的表情,扭头走开。
“喂,你到底是什么?别走呀——哼!”
月明星稀。
梨花院落,脚步低徊。
高墙内花木扶疏,是一个精致的院子,边上还有個小池塘。
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院静无声。
杜山麻衣布鞋,独立在月色树影之中,怔怔望着池塘畔的小楼。
阁楼二层,夜虽深,上层仍然亮着烛光。
窗纸被烛光映得橘红,那之上,有一个女人的投影。
女人长发披肩,影子随着烛光而微微摇曳,橘红的窗纸,孤独的丽影,融成了一幅月下美人画卷。
美丽而落寞。
杜山仿佛听见了少女在叹息。
他的心脏“咚咚”地像要跳出胸腔。这种悸动,这种令人几乎想要泪流满面的遗憾,即便是在他纵意花丛处处留情的浪子生涯里,也是极少出现的。
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时草长莺飞。
那时红颜如梦。
杜山捂住胸口,任由视线逐渐模糊,默默地想道:‘我这是在做梦吗?为何又回到了这一夜……’
十七岁那年,他离开白露城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悄悄潜入章府,去看望心爱的女孩最后一眼。
那一晚,就像现在这样看了一整晚,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就要走了,以后是餐风饮露,颠沛流离的生涯,阿吉自小锦衣玉食,不可能跟我吃这样的苦。与其让她担忧牵挂,不如就这样默默地消失吧……’
杜山掠上墙头,仰望着窗纸上孤独美丽的倩影,他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份落寞,那份孤单,微微发出一声叹息,扭头欲走。
倘若他此时走开,便与昔年的那一夜不谋而合。这一幕,就只是一次午夜梦回的追忆。
他抬起脚,迟迟没有落步。
此时的杜山,已是游戏花丛的老手,心态毕竟与十七岁的少年不同。所以这一梦,终于不再是一场简单的回忆。
他转过身,依旧凝望着窗前倩影,心中想道:如果这只是一场梦的话,那么无论我在梦里做了什么,都是没有关系的吧?
‘阿吉,对不起,本来不该去打扰你,但如果只是梦境的话……’
想到此处,他终于下定决心,身形犹如轻烟一样落下院墙,掠过花木,飘上池塘,停在小楼下。
阁楼中少女毫无所觉,倚窗自怜。
杜山听着窗内少女幽怨的叹息,本来探过去敲门的手指,又微微颤抖起来。
鼻尖萦绕着淡雅的清香,此时此刻,她心里想的是不是我?
时隔五年,这个简单的问句仍令他紧张不已。
手终于恢复稳定,杜山轻叩窗楼,“笃笃”两声,似是微风吹响。
窗纸上的倩影一颤,少女静了片刻,试探着轻声问:“小杜?”
天籁般的清音传入杜山耳内,令他浑身一僵,如遭雷击!
纵情不羁的浪子,竟然只因这轻轻一声呼唤,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下来。
“是我,是我。”杜山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沙哑的哽咽。
吱呀——窗子开了一道缝,烛光泄露出来,杜山深吸了一口气,身一纵射入屋内。
“砰!”
窗子随即关紧,连烛光也被吹熄,黑暗中只听见少女喜悦又略带幽怨的声音:“你怎么连着三天都没来?”
“我……下雨天路滑,我怕摔跟头弄脏衣服……”
“骗谁呢!你轻功这么好,哪会摔跟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送我的衣服我可舍不得弄脏……”
“哼!”少女故作不屑,语气却甜丝丝的。
杜山心中无比喜悦温柔,正想轻轻将她拥抱,却听见从遥远的天外传来熟悉的呼唤声:“大哥!大哥——”
他心中一惊,仰头高叫:“等等!再等我一会儿!”
天外之人却不依,仍唤道:“大哥!快醒醒——”
“不!只要一小会儿——”
杜山的叫声未完,混沌就覆盖了世界,梦境已然破灭。
杜山醒来,睁目看去,只见杜鹃坐在床头,正揪着自己耳朵大叫。
“总算醒了!真不像话,大家都在等你呢!”杜鹃见他醒了,便起身往外走去。
杜山在床头坐起身子,心中茫然若失,更有一丝不安的苗头,在深处滋生发芽。
屋内漆黑,只有
少许月光洒入,望上去像一片惨淡的血迹,周围废墟轮廓外,如有鬼影幢幢,令人心慌。
‘奇怪了!明明是个美梦,我为何却有如此不安的感觉?’
随着意识清醒,梦中那份激烈的悸动似乎也随之远去了,杜山揉了揉眼睛,却发觉眼眶一片湿润。
“小妹……”
“嗯?”走到门口的杜鹃回头望来。
“如果曾经发生过的遗憾,可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重来一次?”杜鹃歪头疑惑,“回到过去么?”
“差不多。”
杜鹃想了一会,道:“算了吧,现在也挺好的,没必要再回到过去。你快点穿衣服吧,大家都等着呢!”
她欲迈步出门,又被杜山叫住,“如果只是一场梦呢?如果不用回到过去,只在梦里重新出现了那个场景,你……会如何?”
“梦?”杜鹃道,“梦里当然随便了……大哥,你刚才做了什么梦?”
“没,没什么。”
杜山穿好衣物出门,江晨、叶星魂等人已在外面等着了。
此时才两更天,为避免白日的酷热,一行人特意选择在夜里启程。
不过刚出了小镇,就见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士从石碑后转出来,拦在他们的必经之路前。
被众骑簇拥的柳倩驱马上前,持鞭虚指江晨,居高临下地问道:“深更半夜,你往哪里去?”
叶星魂按剑横眉道:“我们往哪里去,需要向你交待吗?让开!”
他不像杜山一样垂涎柳倩的美色,而且在废墟久寻不获,心绪正是烦躁郁闷之时,一见前路被拦,恨不得立即拔剑杀人。
柳倩本不是针对叶星魂,但感受到他身上冷肃的杀气,不由柳眉倒竖,喝道:“奴儿好胆——”挥鞭就朝叶星魂头脸甩去。
这一回她是动了真怒,因为叶星魂不过区区一个无名乡野之辈,竟然对她动杀机。她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亲自杀人都觉得脏了手,所以喜爱用鞭子这种攻击范围长达数丈的武器,免得污血溅到身上来。真当决定动手之时,鞭子化为一道虚影,快逾闪电地射到叶星魂脑门前。
“呛——”银剑出鞘,余韵不绝。
叶星魂拔剑在手,往斜上方一挥,银霜般的剑气倾洒,正好撩住鞭身。在鞭子砸到他头顶之前,寒霜剑气似乎就能将鞭子削断。
然而若是削不断呢?
柳倩眼中闪过讥诮之色。
魔灵鞭岂是凡兵能斩断的!这愚蠢的乡下小子,不自量力地拿剑去挡,挨上一鞭算是轻的!
这时候江晨抬起左手,张开五指,那鞭梢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他手中。
柳倩脸色微变。
倒不是惊讶江晨能够抓住她鞭子——这只是她未用全力、随手甩出的一鞭,大哥柳轩和卫流缨都能轻松抓住——令她震愕的是,鞭子明明是朝叶星魂的鼻子扫下去的,而江晨离叶星魂至少有两步远,但江晨一伸手,鞭梢就立即偏离了原来的方向,简直就像主动往他掌中投去的一般。
‘这是什么神通?武器操纵,引力掌控,还是障眼幻术?’
不光是柳倩,在场诸人亦有一种眼花的错觉。
柳倩却不屑于开口询问,她料想江晨也不会回答,右腕微转,猛力一拽,想将鞭子从江晨掌中抽回,然而鞭子却像生根了一样,纹丝不动。
柳倩涨红了脸,心想:‘这家伙好大的力气!恐怕不在大哥之下!’
正要再加把劲,却听江晨道:“我们打算去幽冥森林走一趟。柳姑娘有兴趣一起来吗?”
“……”柳倩面露恼色,沉默不言,迟迟没有说出江晨预想中的“没兴趣”三个字。
江晨松开手掌,任由鞭子被柳倩抽回,道:“柳姑娘若是没兴趣,那咱们就此别过。”
柳倩却在想,流缨哥经常率领猎团去幽冥森林捕杀妖兽,说不定可以在那里遇见他。反正最近无事,还可以顺道拜访族中一位在森林边境担任城主的伯父,有了这个借口,父亲那边也说的过去……
她如此想着,美目落在江晨脸上,忽然咯咯地笑起来:“惜花公子,惜花公子,你想甩掉我,再去祸害良家女子,我偏不让你如意!不管你去哪,我都要跟着你,看你还怎么害人!”
江晨只觉得可笑,连礼貌性的笑容也收了起来,淡淡地道:“随你的便吧!”
寒夜。
两支人马一前一后,在沙漠中缓缓南行。
走到天亮,众人找了个阴凉地,各自搭起帐篷,吃些干粮。
柳倩和亲随侍女共用了一间华美的帐篷,她手下十名扈从则散落在四周警戒,即使在烈日下穿着沉重的甲胄,他们也昂首挺胸,站得笔直。
杜山看得羡慕,暗自嘀咕:“等老子发达了,也要弄一队这样的扈从!”
忽有一名探路的骑士跑来报信,言道南边风尘滚滚,可能有大队人马靠近。
沙漠中的大队人马,也
许是商队,更可能是沙盗。虽然无惧王死在柳轩刀下,但只要狼主还在,沙盗就永远不会灭绝!
众人皆按剑警惕。
那支人马近了,没有打旗号,一眼望去,至少两百多号人,护着十辆大车,风尘仆仆地朝这方行来。
望见江晨和柳倩这一行人,对方没有打招呼的心思,稍微转了个弯,绕开营地,两百多号人挟着滚滚沙尘,径自往北去了。
“不是普通商队。”杜山肯定地道。
杜鹃疑问:“那是什么人?”
“看他们拖家带口的,脸色也都不好,应该是大户人家在举家逃难。”
“南边又闹洪水吗?”
“闹洪水也不可能往沙漠逃这么远!我看哪,他们是被仇家追杀,只能去沙漠避难了!”
半日间,又陆续有三支队伍从营地经过。杜山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过去打探了一下,带来一个离奇的消息——
中元节鬼门大开,魔鬼从地狱逃至人间,生食血肉,吃人不吐骨头,由西向东,已经杀到了幽冥森林边缘。
这是一个非常荒谬可笑的谣言,至少杜山是这么认为的。向江晨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杜山捧腹大笑,前仰后合,认为那些大户只因一些荒诞的传言就拖家带口地逃难,实在愚蠢至极。
但江晨却不这么认为。
在幽冥森林时,他亲眼见证过“魔鬼”的可怕。
只需三百龙渊魔人,足以胜过千军万马,攻城略地不在话下,除非七大世家的精锐部队赶至,否则绝大多数民间武装都挡不住这么一伙纯为杀戮而生的凶神恶煞!
那么,此时再去幽冥森林,岂非自投罗网?
江晨转念又想,谣言大多以讹传讹,未必是真。既然三十多年前沈凌峰能提前发现魔人并将它们驱逐,三十年后的今天自然也能再做一次。就算沈凌峰日理万机腾不出手,只需通知卫家一声,卫家为了自己的地盘着想,也必然会出兵将魔人赶回深渊。
无论如何,自己既然已经答应了苏芸清,总得去幽冥森林看一看吧。以自己现在的武技,就算真遇上魔人,亦能全身而退。
此时,不止他一人在犹疑,雕花白纱帐篷里的另一对主仆也陷入了苦恼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