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没理会那两人的客套,低头望向中年儒生摆在书案上的那幅画。
画的是一幅墨竹图,尚未完成,但已经让人深受震撼。因为那上面的每一道笔墨,都是利如刀锋,整幅画没有任何渲染和缓笔,所有枝叶皆是用刀剑般的线条组成,一眼望去,就感受到一股峥嵘剑意透出纸面,袭面生寒。
更为惊人的是,那一道道剑意,每一道都嶙峋肃杀,但又层次分明,或聚或散,疏密有致,竿节枝叶笔笔相应,一气呵成,仿佛是由一位绝顶高手使出了一套惊世剑法,横斜曲直,逆顺往来,皆如刀光剑影。江晨盯得久了,就好像经历了一场凶险的厮杀!
江晨收回目光,暗觉凛然。这个姓诸葛的男人好生厉害,仅是笔下一幅画,竟在其中布下剑阵,摄人心魂。幸好他已渡过心劫,不然只怕没这么容易脱身,换成另一个俗世武者来,说不定就坠入剑阵中,就算不伤性命,也会永远匍匐在诸葛的阴影下。
江晨看了看身边两人。宫勇睿是根本没入门,看不懂其中奥妙,只觉得稀奇。凌霄则有意识地避开那幅画,连余光都不往那上面瞥去一眼,看来他也知晓其中厉害。
江晨再抬起头,与诸葛先生的视线相触。诸葛先生眼神闪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道:“老爷子这次驾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凌霄向江晨瞧去。
江晨开口道:“我这次来,想向诸葛先生借几個人一用,价钱什么的都好说。”
“借人?”诸葛先生面露疑色。
江晨道:“我需要几个女杀手,帮我监视一个人。”
凌霄一头雾水地看着江晨。监视就监视,非要挑女杀手干嘛?
诸葛先生眉头微皱,很快又舒展开来,道:“公子若想监视一个人,只需将他身份姓名告知在下,在下自会安排人手……”
“我不能自己指定人手吗?”
诸葛先生温和而坚定地摇头:“我们的规矩中,没有这一条。摘星楼毕竟不是青楼……”
最后几个字没说完,他微微后倾,因为书案对面的江晨身上气息正在膨胀。
“哗哗哗……”
书房门窗紧闭,一丝微风也没有,但书案上的那幅画却微微抖动起来。
江晨直视诸葛先生的眼瞳深处,道:“不能商量吗?”
“不能。”诸葛先生缓声道。
随着他话音落下,房中多出了四个人影,皆是从书柜和墙角阴影中走出,两男两女,迈着缓慢的脚步,分别从两旁向中间的江晨三人逼来。
那四个人看起来面貌平凡,穿着普通,没有半点出奇之处,就像是市井中经常看到的良家百姓,一丝杀气都未透漏出来。凌霄却已感受到巨大压力,忙打圆场道:“有话慢慢说,大家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
江晨却已径自走向墙角的一名女子,在她衣袖将抬未抬时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姑娘,你身上的香味淡雅高贵,若有若无,着实让人迷醉。”
样貌平凡的女子冷眼看着他。
江晨道:“姑娘气质不俗,想必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不知能否摘下面具,让我一睹真容?”
女子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江晨并不气馁,又问:“姑娘贵姓?”
“殷。”女子终于吐出一个字。
“芳名呢?”
女子沉默。
“殷姑娘,你的头发真长,真漂亮。能送我一根留作纪念吗?我一定贴身保管!”
女子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另三个杀手也齐齐向前迈了一步。
江晨缩回手,道:“不给就不给嘛,何必生气。”
宫勇睿张大了嘴望着这一幕,眼前这个号称要当自己师父的人完全颠覆了他以往的印象。他……他怎么可以这样?萧姐姐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他却有闲心在杀手窝里调戏女人……
江晨转过头,向诸葛先生道:“好吧,客随主便,既然在诸葛先生的地盘上,那就照诸葛先生的规矩办。我要知道贺鹏海今后七天的一切行踪,需要详细到起居、如厕、侍妾数目,诸葛先生有问题吗?”
诸葛先生微微一笑,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两?”
诸葛先生摇头。
“三万两?这么贵!”
“贵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接下这笔生意后,摘星楼所要承担的后果。”
“了解。”江晨点点头,打了个响指,“凌老爷子,付定金!”
一旁的凌霄表情顿时变得像吃了苍蝇一般难看。
走出小巷,望着长街两旁的流离灯火,江晨负手缓步而行,突然问道:“你应该是摘星楼的老主顾了吧?”
他虽未回头,但凌霄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忙道:“贺公子不愿抛头露面,这些跟人打交道的事一般都是我们来做。”
“除了你,还有谁?”
“另一个供奉,姓赵,江湖人称「翻云手」,一
身硬功了得,能以肉掌折断宝剑。”
“与你孰强孰弱?”
“这个,没打过,不清楚。”凌霄舔了舔嘴唇,“老夫估摸着,如果不出双剑,恐怕难以胜他。”言下之意自然是能够胜他。
江晨点点头,又道:“贺公子派人杀青面蛇,也是找的摘星楼?”
凌霄神情一凛:“这件事老夫从头至尾都不知情,贺公子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青面蛇,我也没听老赵说过。我觉得吧,可能真是冤枉他了……”
“嗯?”
凌霄眼皮跳了跳,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小恶魔又拿自己泄愤,赶紧甩锅:“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信不过我,派老赵去做了。老赵这个人呢,一向是个锯嘴葫芦,想要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那真是比登天还难!”
“锯嘴葫芦么……他怕不怕死?”
“怕。他当然怕。”
“那就没关系了。”江晨抖落衣袖上的几朵雪花,低头看着被行人鞋印和车辙马迹污得一片狼藉的地面,道,“人只要有所畏惧,终归是不难对付的。你说是不是?”
“是,是。”
“你跟那个姓殷的女人,打交道多吗?”
凌霄一怔,道:“我第一次见到她。”
“每回跟你谈生意的都是诸葛先生?”
“是的。”
“那就奇怪了……”江晨摩挲下巴,缓缓道,“仆强主弱,难道杀手的规矩跟咱们世俗不太一样?”
“什么仆强主弱?”
“没什么。我怀疑杀死青面蛇,偷窥我们交手的人,有六成可能就是那位殷姑娘。”
凌霄奇道:“她什么时候偷窥我们交手了,我怎么没发现?”
“没发现就算了,你也没必要知道。”江晨朝后挥挥手,之后陷入沉思。
凌霄听得惊奇,也不敢多问。
夜深,灯火渐稀。
雪花已停,皎白的地面辉映着寥落光晕,如有薄薄的寒烟从地面升起。
踟蹰在街头的江晨,突然瞧见一个穿着翠色长裙的窈窕倩影,撑着一把白色纸伞,自寒烟深处娉婷行来。
她走得近了,样貌逐渐清晰,精致无暇的面容宛若冰雪中的精灵,目光投注在江晨脸上,绛唇轻抿,笑意微微。
此情此景,如梦如画。
江晨身后的宫勇睿张大了嘴,呆滞地瞧着这梦幻般的一幕。
凌霄却微微躬身,后退数步,如临大敌。
“云姑娘。”江晨开口。
“晨哥哥。”云素歪着头,笑容中带着几分顽皮,用糯软的嗓音道,“人家找得你好苦哩!”
江晨轻咳两声,道:“找我做什么?”
“晨哥哥说什么话,难道人家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么?”云素撅起嘴,不过一缕气恼之色旋即如冰雪消融,轻笑道,“我听说了萧姑娘的事情,想到你现在可能需要人安慰,所以特地来找你的。”
“谢了。”
“萧姑娘是个好人,只可惜呀,红颜薄命!晨哥哥,你千万千万要节哀。”云素带着灿烂的笑容道。
“嗯,我知道。”江晨颔首,“不过你笑得这么开心是什么意思?”
“呃,人家有笑吗?”云素敛了敛面容,不过一缕笑颜怎么都掩饰不住。她用甜美的嗓音道,“我是在为萧家妹子高兴呢!像她这样无知无觉地睡去,至死仍保留着最纯真的爱恋,比起以后再发现你这负心薄幸之人的真面目,到时候寻死觅活,痛不欲生,前一种结果不是要好得多吗?”
“晨哥哥也不必因此内疚,到处沾花惹草是你的本性,像沈月阳一样,打从娘胎出来就是如此,狗改不了吃屎,所以你也不必为此懊悔、愧疚、发誓重新做人什么的,还不如顺其自然,做个真正的惜花公子,逍遥快活,多好!”
听见惜花公子四个字,江晨身后的凌霄还好,宫勇睿却已脸色大变。他盯着江晨背影,有种转身逃跑的冲动,突然有一只苍老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凌霄冲他微微摇头。
云素嬉笑道:“晨哥哥,人家这么说你,你不会生气吧?”
“不生气。”江晨摇头。
“那莪就放心大胆地跟你说正事咯!”云素走近了两步,面对面地几乎与江晨贴在一起,轻声道,“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还记得吧?”
江晨点点头。离得这么近,他可以清晰地闻到云素身上的幽香,呼吸顿时略微变得粗重了几分。
“记得就好……晨哥哥,你为何低着头,不愿意帮我吗?”
江晨老脸微红,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要是抬起头,两人的鼻尖几乎会碰到一起,再加上云素那张倾城绝色的脸,他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失态……
仅是这样,感受到云素如兰的呼吸,他就已经有些心猿意马了。
“唉,新人胜旧人,果然如此呢!”云素幽幽一叹,哀怨的表情令人心碎,“本来我也不太愿
意麻烦你,只可惜,我先前找到的帮手中途变卦,人家走投无路,只好来求你帮忙啦!”
江晨干咳两声:“云姑娘,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皱一下眉头。”
“真的么?哪怕,要对付以前的老情人,也在所不惜?”
“老情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男人的话,果然只是说说而已。”云素幽怨地撇撇嘴,突然瞪视江晨身后的一老一少,“能让这两个不识趣的家伙站远些吗?”
江晨朝后一挥手:“你们站远些。”
凌霄面露苦色,他这时已经站在离江晨五丈距离的边缘上,这可是江晨亲口划定的范围,再后退一步就越了线,谁知道这小魔头在约完情人后会不会来个秋后算账……
幸好云素只是抱怨了一句,也没多留意这两人,附在江晨耳边低声道:“今晚,我必须拿到那东西,否则我就坚持不住了……”
“你怎么了?”江晨这时才察觉,云素身上传来阵阵寒意,如同这冬天的夜晚一般,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
“寒毒入骨。”云素脸上显出莫名的神情,呵呵笑了两声,“很久以前的旧伤,始终没有痊愈,本来以为会慢慢好起来,没想到突然发作,而且愈演愈烈……”
“是谁伤了你?”
“不重要了。我已经放下了那段仇恨。”云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柔声道,“现在我已处于生死之间,只有那件稀世珍宝能挽救我的性命,而那件稀世珍宝,也只有你能取来。晨哥哥,你愿意帮我这一次吗?”
江晨沉声道:“我义不容辞。”
“呵呵,你当着我的面跟另一个姑娘搂搂抱抱时,可没见你这么大义凛然呢!”
“我……有吗?”
“你说没有就没有咯。”云素眨了眨眼睛,“当初在阳州,你跟那个依蝶姑娘卿卿我我,又抓贼又跳舞什么的,我全都没看见。”
“……”江晨哑口无言。
“好了,不说这些了,再拖延下去的话我恐怕就要暴毙街头了。”云素后退一步,拍了拍手掌,“今晚我送你进高府,去密会你的老情人。”
江晨扭头道:“勇睿,你先在这附近找个客栈住下吧,回头我再找你。”
宫勇睿诺诺应是。
凌霄道:“那我留下来保护勇睿少爷,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江晨没等他说完就朝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跟我一起去。”
“可是勇睿少爷一个人……”
江晨和蔼一笑:“不来的话,我就当凌老爷子你已经看破红尘,参悟生死,先送你老人家羽化登仙了。”
云素也眯起琥珀般的双眼道:“我跟凌老爷子也是老相识了,当年老爷子远送三千里的恩情,我还没能报答呢!”
她曲了曲手指,一枚桃花瓣自身前出现,随风飘荡着向凌霄飘去。
“慢着!”凌霄马上挺起脖子拍打胸膛,“夜探高家府,强掳高小姐,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行动怎么能少了老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