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帝尊右臂一甩,随意横撩一剑,将谢元觥逼退,脚下匆匆一点,意图从三人的包围圈中冲出,继续追击苏芸清。
他的那只许久不曾动用的左手也从袖中探出来,轻飘飘一掌朝苏芸清胸口拍去。
杨落的身影在右侧方闪至,「袖中雪」如毒蛇般吻向血帝尊颈下。
血帝尊略一皱眉,前冲的趋势终于止住,微微侧身,躲开「袖中雪」挟来的寒芒。
剑刃飘过时,离他咽喉的距离已不足半寸。
这半寸,就是横亘在十阶「武圣」与九阶「无懈」两个境界之间的差距。不需要多费一份力气,就叫对手的攻击徒劳而返。
江晨和谢元觥及时跟上,重新将这可怕的敌人纳入包围圈中。
但苏芸清并未脱险。
血帝尊的左掌虽然在半途就被阻止,然而那拍出去的一记掌风,隔着三尺距离正正印在了苏芸清胸口。
莫大的恐惧将苏芸清包围,当她感觉胸口一痛之时,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就要死了吗?
踉跄几步,苏芸清被掌风推倒,一跤跌坐在沙坑里。
‘我没死?’
她惊喜地一個翻身,发现除了胸口有点痛之外,似乎没受什么内伤。
但是随着她的动作,衣襟里有东西掉了下来——是黄昏公爵给的那个竹筒,在血帝尊的掌风下碎成了四五块,从衣襟内滑落。
苏芸清心中一动,血帝尊之所以一言不合就冲上来出手,莫非就是因为感受到了这东西的气息?
她偏过脸,视线里映入四人交战的场面,已经到达了十分凶险的地步。没有人还有闲暇说话,每时每刻都有人陷入险境,这时候谁也不敢有丝毫松懈,包括血帝尊在内,因为下一刻死的人也许就是他。
苏芸清眼神一凛,这时候再说什么解开误会、握手言和已经不可能了,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奔赴战场,助自己的同伴一臂之力。
血帝尊,抱歉了,为了我们能活下去,即使这是一个误会,也只能请你去死!
她周身泛起耀眼的光芒,双掌齐挥,撩起枫红片片,带着一股忧伤悲愁的诗意,斜斜削向血帝尊肩头。
「落花掌」。
如枯叶在风中零落,凄美中带着杀意,为那漫天暗红更添萧瑟。
血帝尊闷哼一声,身形一侧一移,自这突如其来的掌影下闪过,暗红色光华旋转一圈,击退斩影剑和「袖中雪」。
然而谢元觥的拳头却从他长剑顾及不到的死角处砸过来,龙吟虎啸之声大作,灼烤着他背心。
血帝尊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不得已再提一口气,强行横移了数寸,脊背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险险与谢元觥的拳劲擦身而过。
‘这家伙是没有骨头的吗?’
目睹血帝尊躲过自己拳劲的过程,谢元觥心里面惊叹。
他料想自己如果与对方易地而处的话,定然会中招。
血帝尊不愧是强者中的强者、三百年前的“人间至尊”,在四人如此紧密的攻击下,直到现在都没受一点伤。
就算是当年的妖皇,恐怕也难以做到这一点吧?
这些念头掠过脑际的同时,谢元觥动作一点也不慢,趁血帝尊重心未稳,加紧追击。
一记俯冲腹拳,如出膛的炮弹,差一点命中血帝尊肩胛骨。
三次急剧躲闪,血帝尊仍没找到换气的机会。
他这一口气已经流转了五万里,快要到达极限了。
当他再度一次转身,正面朝谢元觥撞来的时候,谢元觥清楚地看到了他嘴角溢出的鲜血。
毕竟已是强弩之末了。
血帝尊眼脉深处中竟飘过一阵恍惚。
这位统治沙丘上百年的绝世强者,自从红山苏醒开始,就没有得到过憩息的机会。
先是面对黑剑圣、黄昏公爵、末日公爵三名武圣宗师的联手,重伤逃遁之后被千里追杀,陆续击溃几支游骑兵队伍,又遭到青狼、银豹率领的「黄昏十八骑」的阻截,体力十不存一,刚才还被华姨消耗不少。在不施展禁术的情况下陷入四名玄罡高手的包围圈,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他本想返回月落之地恢复体力,不料黄昏公爵比他先一步到达,他不得不远远避开。
无法回归巢穴,体力恢复得很慢,逡巡于荒原上,他都快失去了希望,这时东绮音的出现给他带来一线曙光——若挟东绮音在手,黄昏公爵必然会顾忌重重。只要抵达月落之地,那时候他再也无须惧怕任何人。
可惜黄昏公爵老谋深算,竟先一步在苏芸清胸前放下了镇魂符咒……
令血帝尊更为心惊的是,与自己交战的这四名玄罡高手,原先看来各个带伤,应可轻取,然而真正打起来的时候,至少有三人发挥出了接近、甚至超出九阶的战力。血帝尊曾三次寻机逃脱,但每一次都被重新逼回了包围圈中。
能超出他眼力、令他判断失误的武者,万不存一。很不幸,今天他一口气就遇上了
三个。
莫非当真是老天要亡我?
这一场艰难的博弈,胜负的天平已完全向另一方倾斜。留给血帝尊的胜算,不足一成。
东绮音已经跑远了吧,就算从这四人手中逃脱,只怕也难以再找到她的踪迹。
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希望了。
但,从血帝尊再世为人、睁开眼睛的第一刻起,九死一生的战斗就从未停止过。相比于黑剑圣「帝刹天音」、末日公爵「万古流星」、黄昏公爵「魔焰天舞」三大领域同时降临的场景,眼前这点艰难算得了什么?
人,若不是执拗到了骨子里,坚韧到了骨子里,狂妄到了骨子里,又如何能成为睥睨苍生、傲视天下的最强者?
我是血剑圣姜鸿,我必会活下去!
血帝尊目中凶光大炽,君临天下的气势再无任何保留,汹汹然向四面冲刷扩散,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退后!”谢元觥厉声大喝。
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所有人眼中,一轮赤月就在身前冉冉升起。这一次,是近在咫尺的距离。
整个世界忽然间只剩下一种色彩的存在,这样静谧、安宁、诡异的美感,足以让人类的心脏停止跳动。
或许那轮圆月,就是由无数人的鲜血涂抹上去,才染就了那般惊艳凄美的色泽。
赤月降临!
整片沙海,尽化殷红。
血帝尊绝世傲岸的身影,与赤月融为一体。
那圆月中鲜艳的色泽,就如活了一般,在眼前流淌。
江晨心神剧颤。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体内的血气受一股无形力量的牵引,似乎要带着他的身躯往上漂浮起来。
身体不受控制了,情不自禁地向那赤月投去,义无反顾的决然,如同飞蛾扑火。
这时候,江晨自己反而成了旁观者,仿佛灵魂游离在另一处,冷眼看着自己毫不停留地奔向那死亡之地。
眼看着赤月在眼前越发越大,月上的纹路仿若活了过来,任何一点瑕疵都清晰无比。
当他最终抵达彼岸之时,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不,不能再过去了!
一瞬的错愕之后,求生的意志引动了他识海中最后一丝清明。
他脚下奋力踏入地面中,拼命想要遏制前扑之势。
赤月察觉到了他的反抗意识,传递过来的吸引力刹时加强了好几倍。
江晨感觉到仿佛有一座大山压了下来,两肩各承担了百万斤之重,几乎一瞬间就要被压塌下去。
江晨当即低吼一声,身上沾染的鲜血仿佛沸腾起来,周身血气全力疾走,一下子消弭了肩上大半力道,他狠狠晃动了一下身躯,就欲凭着八阶「金刚」体魄,从这鲜血般月华的禁锢中破牢而出。
这时候,月轮中那位睥睨众生的剑客冷冷地哼出一声。
那轻轻一哼,敲击在江晨心头,顿令他心神剧颤,恍惚间只觉天崩地坼。
八阶「金刚」体魄,竟也无法抵抗这种幻觉。
待他慌忙运转神识,强行从幻境中脱出来时,便看见了幕天席地的赤红色海浪潮汐狂涌而来的景象。
血色洪流淹没了世界,天地间龙卷潮汐浩瀚汹涌,扫荡荒原旷野,映彻六合八荒。任何拦路者,都已化为了那片殷红狂潮一部分。
面对这天地般无可抵御的伟力,江晨持剑的姿势,仅维持了一息不到,就被彻底吞没。
那力量来势之疾之快,令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渺小的意识就如风中残烛,随意一朵浪花涌起,就已将其浇灭。
闭上眼睛的最后时刻,他仿佛听到了胸口某种东西碎裂的响声。
另一个人比他更早一步感受到「赤月降临」的可怕。
谢元觥作为四人中状态最圆满、气势最阳刚,同时亦是离血帝尊最近的一人,所受到的攻击毫无疑问是首当其冲的。甚至由于体型的关系,有相当一部分面向江晨的冲击,其实已被老谢魁梧的身躯分担了很多。
他的气息随之急速衰弱,原本是旷野中冲天燃烧的怒焰,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一点摇摇欲坠的火苗。
远处的沙丘上,刚刚跑出危险地带的叶星魂等人回头望见堕落人间的巨大红月,不禁纷纷魂飞魄散,惊骇得无法自持。
上一回瞧见这情景,死了十多个玄罡。
包括「青狼」「银豹」在内,黄昏十八骑无人幸免。
这次呢?
希宁尖叫一声,忽然如梦初醒,不顾一切地朝那片血色浸染的沙丘狂奔过去。
但她才迈开两步,就被雪荼靡一把抄起,搂进怀中,还捂住了嘴。
“别过去,别过去,别过去……”雪荼靡轻声念叨着那三个字,嗓音却在颤抖。
叶星魂现在心里盘算的已不是那四个人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他只期盼那四人能多坚持一会儿,好为自己赢得逃命的时间。
眼见希宁一
脸惊骇欲绝之色,叶星魂抓住尹梦的纤手,悄悄往后挪动脚步。
抱歉,血剑圣实在太厉害,现在顾不得其他人了,大家分头逃命,自求多福吧。
至于曾经对自己有恩的苏姑娘和江大哥……唉,小弟实在修为低微,就算想与你们并肩作战,也不过白送一条性命而已,恐怕连那可怕剑客的寒毛都碰不掉一根。还不如留住有用之身,以后逢年过节也可以为苏姑娘江大哥烧些纸钱……
毕竟良心未泯,作出这样临阵脱逃的举动,叶星魂心里也是颇为羞愧的,生怕被其他人看见。
他一边悄悄挪步一边小心观察周围的反应,不经意间却发现还有两个人也正作出与他一样的举动。
杜山和杜鹃。
失魂落魄的杜鹃,被杜山半抱在怀里,踏地无声地往后飘去。
瞥见叶星魂的视线,杜山朝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神色,很快就溜得更远了。
那微微的笑容落在叶星魂眼里,自然是无比扭曲、丑陋和猥琐,满溢着恶意的嘲弄。
叶星魂停下脚步,呼吸浑浊,面色潮红,内心剧烈交战。
‘我此时的面孔,一定也跟那卑贱小贼一样猥琐难看吧?身为叶家子弟,却在危难时背弃恩人逃跑,日后可有面目去拜见叶家列祖列宗?’
“走!”一声轻细的嗓音唤醒了叶星魂的神思。
叶星魂略一转头,惊诧地看向身边的尹梦。
自从那个疯狂放纵的晚上之后,尹梦就得了失魂症一样,整天面无表情,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呀!
“走!”尹梦眼中透出焦急之色,又重复了一次。
叶星魂脚步仍未挪动。
他转回视线,凝视战场,缓缓松开了牵着尹梦的左手,低声道:“你先走吧,我要留下来,见证最后的结果。”
“走啊!”尹梦反握住他的手掌心,用力扯了扯,“别傻了,你想为他们一起陪葬吗?”
感触到失而复得的掌心的温度,叶星魂心头一荡——尹梦姐,你已经原谅我了吗?
不过,他依然没有回头,甚至不再看尹梦,因为害怕对方的面孔会动摇自己的意志。
“我不会走的。苏姑娘和江大哥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虽然没资格跟他们并肩作战,但至少可以与他们同生共死。”
“愚昧!蠢材!糊涂蛋!”尹梦急得破口大骂,“如果你死在这里,叶家的仇由谁去报?”
叶星魂摇摇头:“仇也要报,恩也要报……”
尹梦粗暴地打断他,近乎失控地尖叫起来:“那我肚子里的孩子呢,难道让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孩子?”叶星魂怔住了,继而,一种复杂得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表情在他脸上扩散,“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