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崔府。
生病告假在家的宰相崔垣,这会儿正坐在后宅的躺椅上,身上盖了一张厚厚的裘皮,默默的看着天上一点点飘下来的雪花。
京城也下雪了,而且雪很是不小,一天一夜时间,整座京城已经为之一白。
有崔家的家仆小心翼翼上前,低声道:“老爷,外面天冷,屋子里点了炉子,您进屋里暖和暖和罢。”
崔相公依旧愣愣的望向半天空,看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许久之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哪里都冷,哪里都冷啊。”
他回头看了看这个家仆,问道:“让你去请裴三郎过来,派人请了没有?”
这家仆连忙低头道:“已经让人去裴家请了,算算时辰,要是不出差错,一会儿就该到了。”
崔相公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开口道:“去将我那阳羡茶取些来,等客人到了,泡来奉茶。”
这家仆连忙应了一声,心里有些吃惊。
那可是老相公珍藏许久的茶,平日里自己都不定舍得喝,除非是来了多年老友,过是身份尊贵的贵人,否则不可能拿出来招待。
而那位裴三郎,比老相公,要不止矮了一辈,细究起来,说是矮两辈也没有什么问题。
虽然心中存疑,但是他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去准备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身黑色袍服的裴璜,被崔家人一路带到了后院老相公的书房里,这会儿崔相公已经进了书房,正坐在主位上看书,似乎是在等着他过来。
裴璜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低头道:“晚辈拜见老相国。”
崔垣微微摇头,他两只手支撑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看向房间里的茶桌,缓缓说道:“坐着说罢。”
裴璜应了一声,与崔相公面对面而坐。
这茶桌中间摆了个精致的小炉子,小炉子已经被点着,炉子上一个水壶,已经被烧的咕嘟嘟作响。
作为世家子弟,会喝茶会品茶,是最基本的礼仪,裴璜很熟练的在一旁取过茶叶,然后提起茶壶,行云流水的泡了两杯茶。
崔相公默默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等到第一口茶汤入口,他才放下茶杯,叹了口气:“代王…”
裴璜手上的动作一滞,随即将手中的茶壶放下,苦笑道:“老相国,这事…晚辈真不知道,也跟晚辈没有关系。”
崔相公低头喝茶,又问道:“老夫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了,对于外面的消息,知道的也不多,这事京兆府那里,是个什么说法?”
裴璜默默吐出一口浊气道:“说是一伙蒙面人,半夜闯进宅子里,将代王一家杀了个干净,事后这些蒙面人,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寻不到踪迹。”
“现在,因为这件事,京城里所有的大户人家,人人自危,俱都闭户不出。”
“人心惶惶。”
崔相公继续喝茶,眼见着一杯茶饮尽,裴璜连忙提起茶壶,又给他添了一杯茶水。
老相公看着裴璜,犹豫了一下之后,问道:“三郎这段时间,进宫没有?”
“没,没有。”
裴璜低着头,苦笑道:“原本晚辈还能常常进宫去,代王一家出事之后,那些人便不肯让我进宫了,晚辈现在,在朝廷里没有什么职位,又没法见到陛下,立时成了闲人一个。”
“看来”
崔相公默默说道:“那三位…”
他说到这里,就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向裴璜,问道:“裴公子,代王一家,真是为人所杀吗?”
“京兆府去查了,每个人身上都有刀伤,错不了。”
裴璜低声道:“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没几天时间,已经传出京城,传出关中了。”
崔相眯了眯眼睛,轻声道:“那就是有人提前准备好的,等事情发生之后,立时将消息传开。”
这个时代,消息传播的速度极慢。
而且,像这种极其敏感的事情,如果韦全忠他们反应足够快,是可以将消息封锁起来的。
至少封锁一段时间,不会是什么问题。
而现在,这个事情就这么水灵灵的传了出去,那就说明出事之前,就已经有人提前做了准备。
崔相公默默的看着裴璜,片刻之后,长叹了一口气:“裴公子,这样做法,是很有可能把他们给逼急了的。”
“到时候,他们即便没法子继续占据京城,占据关中,谁也防不住他们临走之前,发泄心中邪火。”
“真不是晚辈做的。”
裴璜也有些着急了,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崔公,我实话跟您说,前段时间,是有人出了这么个主意,但是这话只在我府上说过一嘴,我根本没有跟陛下提起过,这事…”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不说话了。
崔相公则是默默看着他,神色极其平静。
裴璜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脊背有些发寒。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推下去的话,他家里,也有皇帝的耳目,而且听到了他与裴璋的对话,之后报给了皇帝。
意思就是,天子一直派人在监视者裴家,君臣二人之间,不曾完全相信。
裴璜愣神了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正准备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老爷,韦大将军带人到了。”
崔垣神色平静,淡淡的吩咐道:“带裴公子离开。”
门口的家仆应了声是,然后推开房门,引着裴璜,从后花园小道离开崔家。
而崔相公,则是依旧等在自己的书房里,过了片刻,一身青色袍服的韦全忠,迈步走了进来,他先是对着崔垣抱拳行礼,然后不动声色的看了看书房里的茶桌。
两个杯子。
韦大将军看向崔相,笑着说道:“崔公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想来病也已经痊愈,朝廷里那么多事情,正等着崔公回去主持。”
崔垣微微摇头道:“大将军,老夫已经病入膏肓,没法再回去当差理事了。”
韦全忠皱眉,看向崔垣。
崔相公看着他,继续说道:“大将军,老夫现在病得厉害,经不起吓,你这个眼神看着老夫,容易把老夫给看死。”
这话里,就带着威胁了。
意思是,朝廷死了个杜廷之后,三节度使的名声就一天坏过一天,如果连他这个宰相,也在韦全忠来过之后死在家里,韦大将军的名声便烂透了。
韦大将军冷着脸,沉声道:“听崔公这话,看来从尚书杜廷,到代王武涉,俱是出自崔公你的手笔!”
“大将军要是这么想,老夫也没有办法,只好等在这里,引颈就戮。”
韦全忠怒不可遏,他的暴脾气上涌,几乎就要拔刀砍人了。
但是他还是强忍了下来,愤怒的拍了拍一旁的柱子,怒声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为了把我撵走,心一个赛一个黑,手一个比一个毒!”
“其中险恶,还要更甚刀兵!”
崔相公淡淡的说道:“无有祝家女之事,如何会有代王之事?”
韦大将军一屁股坐在了原先裴璜坐的位置上,端起茶桌上的茶汤,仰头牛饮,立刻一饮而尽。
他放下茶杯,冷笑道:“说白了,还是好处不够!”
“崔公,这事我不管是谁干的,你须得出面,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事后,崔家想要什么,只要姓韦的给的起,一个铜板都不会少!”
崔相公摇头道:“这个时候,不管是谁出面帮你,都会遗臭万年,老夫做了这些年宰相,现在又这把子年纪了,难道还会求劳什子荣华富贵不成?”
他看着韦全忠,低眉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若是能修一些德行,何至于今日这般不得人心?”
“崔垣!”
韦大将军冷笑道:“你不要惹急了我等,惹急了我等,无非是换一个皇帝,换一班朝臣!”
“到时候,大周还会是大周!”
崔垣摇头道:“到时候,你不过是又一个王均平,你所谓的朝廷不过是又一个伪齐而已。”
韦全忠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拉拢人心,或者说,他太过猖狂,不屑于拉拢人心。
以至于,京城里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甚至是在以阖家性命为代价,来对他发起进攻。
照现在这种情况,如果他继续留在京城,恐怕用不了多久,真要被天下各路诸侯,群起而攻之了。
可问题偏偏是,这个时候不管他怎么分说,都没有用处,哪怕他现在提剑进入皇宫,逼着皇帝认下这个事情,逼着皇帝下罪己诏,昭告天下。
天下人也不会觉得,这事是皇帝干的。
黄泥巴落在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韦大将军恶狠狠的看着崔垣,站起来以后,冷声道:“崔公你记住了,我韦某人从来都不是吃亏的人!”
“这事,没完。”
说罢,他站起来拂袖而去,竟真的提剑,一路往皇城方向去了。
就在京城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李云亲自离开金陵,到了半道上去迎接丽正书院的陶文渊,还有一众学子。
见到陶文渊之后,李云上前,拱手正色道。
“先生既安全抵达江南,关中文脉总算未曾陷于贼手。”
陶文渊闻言,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李云,随即叹了口气。
“这一路奔波,书籍也不知道遗失了多少,幸赖夫子庇佑,总算是保住了些许根苗。”
李云指了指身后已经备好的十几辆马车,开口道:“文渊先生,与众学子们上车罢,我在金陵城里准备了给诸位接风的酒席。”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笑着说道:“金陵文会马上就要办了,文渊先生既然到了江南,到时候正好可以替李某把把关。”
“金陵文会?”
陶文渊一愣,问道:“府公,这是什么文会?”
李云呵呵一笑。
“到时候,先生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