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席上,濮雨阳抱头作蒙克《呐喊》状,发出无声的尖叫。
怎么会搞成这样啊?
之前跟王子虚打电话,王子虚跟她暗示般的提了一嘴,说跟石同河关系,不太好。
当时她没当回事。一个新人作者,一个国宝级老作家,关系再差,能差到哪里去?
说白点,以王子虚的层次,他上哪儿去得罪石同河?
……他当时也没说深仇大恨到了不死不休这种地步啊!
退一步讲,《石中火》都好到让石同河搞私下交易了,但凡是个正常人,不说找老同学吹两句牛逼,起码也得提醒一声吧?
结果他倒好,只是轻飘飘地说,“我跟石同河有点矛盾”。
这能是正常人吗?!
她现在就是很后悔。
且不说把这个会开成“一个团结的会、一个胜利的会”了。老少爷们儿骂街成这样,已经不成样子了。
这要怎么收场啊?
她求救似的朝李闵扬望去。
坐在漩涡中心的李闵扬,手扶着下巴,眉心紧锁。
王子虚太冲动了。
在研讨会上,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把私底下聊天的录音拿出来,纯是恐怖分子行为。
连石同河这种级别他都不怕,那他还会怕什么?谁还敢跟他合作?
遭受了不公的对待,要斡旋,要拉扯,要有勇有谋,不能逞一时之快。
他真以为在大庭广众之下掏出证据,人们就会为他主持公道吗?
世界上没有青天大老爷。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掏出这种阴暗见不得光的东西,等于把文协的底子给露出来了。
如果说,石同河威胁他放弃文学奖,是石同河有错;那现在他公然掏出证据,那他的错更大。
因为在公众眼里,这不是石同河与王子虚的矛盾,而是整个组织的腐败和溃烂。损害的是整个文坛的声誉。
要消弭这种影响,需要文协花大量资源去处理。
最后的结果肯定也不可能偏向王子虚。
至少在官面上,《石中火》以及它的作者王子虚,都有可能成为一个禁忌。
至于现在该怎么收场……他也不知道。
在现场坐着的,有不少媒体,看到这场面,反应快的,已经开始疯狂抠手机摇人了。
他们恨不得掏出手铐,给在场几个当事人拷住,等开完会,就把他们知道的全挖出来。
文坛新书常有,这么大的新闻不常有。文协领导可能还在头疼,文坛媒体可都乐疯了。
段小桑低头对耳机轻轻说:“想不到,王子虚手里还攥着这种逆天底牌,只是……他打得有点太早了。
“或者说,他这牌就不应该打出来。
“翻开的底牌没有威慑力,石同河面子没了,他接下来肯定要王子虚的里子。”
说完,段小桑想了想,道:
“如果是我,我就不说交易的事,录音只放个开头,让石同河心里明白就够了。他自然不敢再刁难。
“等研讨会平稳落地,再跟石同河私底下谈判。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
“现在这样做,出版方面,反而增添难度。风险太大,正规的大型出版社,应该不敢接手。
“一些商业化程度比较深的小出版社,也会借机狠狠压价。”
顿了顿,她又说:
“总之,这么做,对他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完全是玉石俱焚。
“你觉得呢?”
“幼南?”
段小桑说完,才发现安幼南一直没回她。
低头看了眼,蓝牙连接得好好的,但那边没声音。
“喂喂,幼南,你还在吗?”
在信号的另一端,电视机屏幕上,仍然静静播放着王子虚独自屹立的背影。
一阵穿堂风吹过,白色窗帘扬起,再轻轻落下。
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
……安幼南听完最后一句,欠身坐进车里,将蓝牙耳机扔到副驾驶上。
段小桑的分析很透彻,操作也很理性,思维尤其敏捷,一瞬间就想到了最优解。
所以段小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版权运营。
但她永远成不了小王子。
王子虚不会做那么有道理的事。
他在研讨会前,准备这么充分,肯定是酝酿已久。他不可能没想过段小桑的方法。
他就算想到了也不会那么做。
如果他那么做,他就不是那个小王子了。
不知道他二重身份的人,很难理解他有多拧巴,性格有多哏。
她甚至都能想到王子虚的思路:如果不把证据丢出来,私底下跟石同河做交易,那只是在谋求自己的利益。
过后石同河继续当自己的文坛大王。文坛还是这个屌样。一切都没有改变。
如果只想要个人利益,他完全可以当场公开自己的身份,何必拐弯抹角,跟人辩论讲道理呢?
听起来很离谱,可能令人难以置信。但他就是这么的哏。
安幼南一直在想,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期待王子虚的表演,甚至大费周章,派段小桑去现场当间谍。
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因为他的脑回路和“正常人”的这么一点不同吧。
石同河分明站着,却感到摇摇欲坠。
他此时浑身的肥肉突然都充满了存在感。
这些肉是在日积月累中慢慢滋生的,平时很难感觉到,这时候突然在衣服里膨胀了,挤得扣子紧梆梆的。
或者,不是它们膨胀了,只是石同河以前没在意。
大冬天的,开个会,开得满头大汗,本就不适合他这个年纪。
年轻时他也有肌肉。那时候厂子还在,60斤重的板材,他要从堆料区搬到工位,一天10多趟,肌肉就这样练出来了。
现在这些肌肉都松弛了,充进去很多脂肪,垂下来,一扇一扇的,特别是腋下和背后,像小翅膀,夹了很多汗水在里面,特别难受。
疲惫的感觉从心底冲上来,在喉咙眼和胸口之间徘徊。他再次狠狠地感到自己老了。
但是他也没那么老。只要屌还硬得起来,就不算老。他的思维依旧敏捷,他也依然能够战斗。
比如刚才王子虚掏出来的录音,他就想到了好几个辩解的角度:在录音里,他可从未承认,自己是在跟王子虚做交易。
他可以义正辞严地指责王子虚断章取义,将提携后辈温情脉脉的场景说成了打压后进。其心可诛。
但是转念一想,不行。当时他又不止说了这些。他要是真这么说,就要被当场戳穿了。
他又想了一种解释方法:他其实并没有想跟王子虚做交易,是他自己误解了。他只是单纯想帮衬他而已。
他还想了一种解释:实际上两人只是在对台词,是王子虚主动要求,当时他正在写一篇有关作家的。他是在取材。
或者他还可以这样解释:他在撮合他同陈青萝处对象,他是在劝他不要太忙于准备翡仕文学奖,影响身体健康。
他想了半天,最后想,我为什么要解释?
身为文协主席,做领导工作,千头万绪,如果桩桩件件都要跟人解释,那还怎么开展工作?
恍惚之间,旁边的人“石老、石老”地喊着,拉他坐下,王忠兴疾言厉色,似乎是在替他说话。
他很想跟王忠兴表明自己的态度,让他不要急于解释。因为他行得正坐得直,没有什么需要跟人解释的。
他想起1995年,厂子快不行了,厂长要改制。工人们都说,这事不对。
以前厂子是国家的,以后厂子就是你个人的了,给笔钱就打发我们,哪有这么好的事?
厂长把人叫到他办公室,一个个叫,说买断的事儿。一开始工人都说不行,谈完之后,就有很多人说行了。但还是有部分人说不行,纠集起来闹事,要厂长给说法。
厂长就站到办公桌上,怒目圆睁,老虎一般,指着底下一群黑压压的说,我要解释什么?这是大政策,又不是我发明的。
他当时不在那群人里面,只是远远地围观了这个过程。但这副画面深深地印在了他心里。
多年以后,他再见到厂长,对方开着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成了本市模范企业家。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没办法解释。世界又不是他发明的。王子虚只知道质问他,质问他有什么用?他又不知道答案。
搞文学的,本来就不用知道答案。就算知道答案,也解决不了。他们只负责提出问题,不停地提出问题。有的问题提出后会被解决,有些不会,就一直悬在那里。
钟俊民在一旁说话,说的什么他没听清。他的大脑帮他切入了一段过往对话,是当年厂长找他聊买断时说的话,盖住了现场嘈杂的声音。
厂长说,我知道你会写,你每个月收到的稿费,顶别人一个月工资了。你早该走了,主要你爸妈不同意,觉得在厂子里,起码有个身份。
身份是自己给的,你还年轻,船小好调头,去体验一下别的身份,说不定更适合。比方说去文化站,认识的女娃多,待遇也好。考虑到这方面,你本不该多拿,但我多给你2000,买断了吧。
他听了厂长的。父母坚决反对,在家里跟他吵过几次,后来看到他赚钱了,也就不吵了。多亏了厂长,他现在开的车也不算差。
他的父母很执拗。他的部分工友,也很执拗。在王子虚身上,他看到了他们的影子:认死理,不知变通。
这次的翡仕文学奖,《昨日星》几乎已经是内定要摘得首奖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让他参加就是害他。
他哪里想害他?《石中火》的确写得好。正因为写得太好,他才不忍心让这本书跑来打一场注定会输的战役。
如果当时王子虚听了他的,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局面,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局面。
就像厂长说的,当一条路注定走不通时,就要学会换赛道。
他感觉到,自己和厂长的形象重迭在一起,而王子虚和那些闹事的工人重迭在一起。他突然一阵心悸。
血液冲洗着耳膜,一突一突的,石同河什么也听不到;然后是疲倦,他困得几乎睁不开眼,过了会儿,心率恢复了,孔怀芳的声音清晰起来,重新灌进他的耳朵。
“……诸位不要忘记,在座各位哪个没受过石老的提携照顾?当年青年创作基金成立,缺钱,石老是拿自己的稿费垫的,这样的人会打压后辈吗?
“何况王子虚,他本来就是个刺头一样的人物。我跟沈清风主席聊过,他在西河,就以喜欢搞事、哗众取宠闻名,耍阴谋诡计害人,这都是他的管用招数。
“还有媒体的朋友也是,不要以为可以搞个大新闻……”
“够了。”石同河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王子虚提出的质疑,我们回头开个文协内部会,不公开讨论。至于本次研讨会,由于突发状况影响,无限期终止。”
说完,他停顿片刻,道:“各位有意见吗?如果没有意见,我就宣布散会了。”
石同河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质疑,人们能够从他话里听出力量感。
孔怀芳稍微心安,往后坐了一个身位,手一举,示意大家都听石老的。
石同河左右看了眼,钟俊民也没话说,他便竖起材料,在桌上磕磕,言简意赅道:
“那就这样,散会了。”
“我有意见。”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席间响起。
众人目光都朝那个方向望去。
顾藻剑眉朗目,一脸严肃,十分认真,一字一句地说:
“我有意见。”
石同河的血压又开始冲刷鼓膜,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放下材料,忍着耐性道:“你什么意见?”
顾藻用双手轻抚自己的稿纸,说:“我还没有给《石中火》提意见。
“我昨晚熬夜读了《石中火》,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执笔,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研讨材料。
“不瞒大家说,我昨晚彻夜未眠,就为了忙这事。当然,我不睡觉是小事。主要不让我发言的话,我会很沮丧。刚好我最近为了中文协的非遗故事任务,在写一篇有重量的中篇,我用这种沮丧的心态,面对明天的阳光会需要更多勇气,完不成这个任务,我个人的得失倒无所谓,主要是辜负了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同时,文化出海这方面……”
“够了够了!”
石同河揉着额头打断了他:“你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