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中,外面蝉鸣躁动,夏光明媚。
与圣上不一样,天后并没有让宫人们将蝉都抓走,那样会让本来就空空荡荡的宫殿,显得更加孤寂,这样不好。
宝座之上,天后看向前来拜见自己的赵太岁,“你很担心神秀?”
天后和赵太岁的五官真的是极像,就像是一个模子分别刻在男女两个身体上一样。
赵太岁没有在外面的嚣张跋扈,恭敬地说道,“姑母怎么会这样问?”
天后笑了笑,“有长进,但还不够。”
赵太岁低头,认真地问道,“如果这次神秀输了,会怎么样?”
天后随意回答道,“不怎么样,只要没死,这人生的胜负又不是一局定输赢。”
两人闲聊的时候,天后的贴身婢女秋声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回禀天后娘娘,听潮楼中周铁戈以五帝宝诰之法胜,神秀败,菩萨像近乎半毁,洪世贵遁走,下落不明。”
赵太岁的呼吸重了一些,不过他没有直接问婢女秋声,而是看向自己的姑母。
天后对这个结果愣了一息,随后她脸上的神色反而带着几分好奇,探究以及遇到新鲜事物的有意思之感,笑道,“有意思。”
然后她对婢女秋声吩咐道,“去将那盆枯木奇树找来,等会儿让佛儿带回去。”
婢女秋声恭敬地应下。
天后重新看向赵太岁,“你好不容易来我这里一次,那我就多提点神秀一句。”
“姑母请讲。”
“佛陀言,世人皆苦,世间如苦海,但他神秀这二十几年来,只在法华寺修行,又怎么见得佛陀眼中之苦,等他什么时候见了苦谛,什么时候才真正入了修行,他那菩萨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毁了也就毁了,不值得可惜。”
“谢姑母提点。”
从坤宁宫出来,赵太岁被炎炎夏日一晒,只是普通人的他后背出了一身汗。
世人皆说,他像天后。
但谁愿意从小就被说像另外一个人呢?
当所有人都这么说,有的时候你甚至觉得伱不像你,你只是别人的延续。
所以赵太岁从懂事开始,天后小时候越聪慧,那么他小时候就越愚笨,天后少年时多刻苦,他少年时就多偷懒,天后青年时已经开始协助当时还只是皇子的圣上处理政务,而他青年时,仍然流连于花街柳巷。
不是他读不懂佛经,是他心中贪嗔痴三毒未去。
只不过他这贪嗔痴三毒,不是对世人,而是对天后。
所以他才不喜欢来这坤宁宫。
因为越靠近天后,他越觉得自己不像自己。
因此当初神秀说自己像天后的时候,赵太岁没有张狂高兴,而是自嘲地笑了笑。
这世间,如何能够让一个人像另一个人?即使这个人已经用尽全力反抗,仍然无济于事。
青龙城,赵府佛堂。
神秀看了看已经整理好的行李,里面是自己平常时候用的纸墨。
这次从寺中出来,尚未行走天下,度化世人,就迎来了当头棒喝。
神秀看向自己的手掌,他右手血肉依旧枯败,与左手形成鲜明的对比,想要恢复,至少需要先去除其中的黄泉死意,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算有高僧大德帮助,也至少需要月余。
相比于血肉上的衰败,更严重的是心境上的蒙尘。
虽然事情已经结束,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但是尘土落下,却让明净之心不再。
返回寺中,还需要向寺中众僧说明那三枚罗汉果的赌斗之事,即使是空海师叔,在这件事上也会备受责难,更何况自己这个出师不利的行走……
想到这里,神秀的心境又有些起伏,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周铁衣的模样,若是他,此时该如何做呢?
“神秀,该走了。”
佛堂之外,空海声音平静地说道。
神秀重新凝神,转头恭敬地对空海说道,“师叔,我想要等赵佛儿回来,和他道个别。”
空海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半盏茶,赵太岁就来到了佛堂,当看到神秀收拾好的行李,他开口问道,“输了就要走吗?”
神秀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暂时看不到胜机,不如避上一避,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也让着他,只管躲在府中,他自有儒家需要应付,暂时顾及不到你。”
赵太岁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我在天京,也有需要躲着人的一天。”
他看向神秀枯败的右手,“倒是我这件事害了你。”
这两个月所有事情的导火索,都来自于那晚他和周铁衣的斗气,现在想来,真是有种世事无常,光影交替之感。
神秀忽然笑道,“当初我就知道因缘际会,既然已经入了缘法,又何须怪你?”
赵太岁一摆衣袖,“不说这些听得厌烦的佛理了。”
他拍了拍手掌,下人们顿时抬来了一件奇物,放在神秀和赵太岁面前。
“这是?”
神秀看向面前的奇物。
赵太岁如往常一样,得意地说道,“我从姑母那里得来的赏赐,稀奇吧?”
神秀走上前去了两步。
这是一株三尺余的,枝干呈现干灰色的菩提树幼苗,上端分叉的枝丫遒劲如龙,下端蜷缩的树根缠绕着一块碎成两半的青玉,可惜的是,这株树苗在几万年前,甚至几十万年前就已经死了。
神秀上前,手掌抵在树干上,细细抚摸纹路,他大概能够猜测出这株菩提树经历了什么。
作为一枚种子,它先是被一块青玉挡住了生长的去路,好不容易花费日日夜夜苦功,破开青玉,将青玉缠绕进入树根,自以为可以欣欣向荣,茁壮成长,可惜遇到了类似于山崩的天谴,整株幼苗又被重新埋入了地里,最终形成了眼前的树化石。
这确实是一件珍贵的玩赏之物。
神秀看着眼前的奇物,久久不语。
随后面带恬静的微笑,看向赵太岁。
“你去求天后了?天后还说了什么?”
赵太岁本来想要装作随意的样子,但是在神秀面前,他最终叹息一声,“姑母说你没有见过佛陀眼中的苦,什么时候你明白了苦谛,什么时候才真正开始修行,在这之前,就算是菩萨像毁了,也不值得可惜。”
神秀又思考了良久,对空海双掌合十道,“师叔,我不想要回寺中了,我想要继续行走天下。”
空海半是欣慰,半是担忧地看向神秀干枯的右掌,说道,“这右掌若不能够早日回寺中救治,恐怕今后再难恢复原貌。”
神秀看了看自己如同枯骨般的右掌,“世人皆苦,这点苦不算什么,若见苦谛,日后当以此右掌度十万人。”
他声音坚定,立下宏愿。
“甚好。”
空海不再劝说,自己拿起权杖,也不和神秀道别,大步向外走去,就像来的时候那样随意。
佛堂之前,赵太岁忽然说道,“我也想要跟着你去行走天下。”
神秀转头,略显惊讶地看向赵太岁。
赵太岁自嘲地笑道,“既然都已经准备躲着他们了,还不如躲远一点,这天京的声色犬马我见多了,这些年也越发觉得没有意思,倒不如跟着你结伴,去见一见天下。”
神秀看向眼前枯败的菩提树,“这一路上跟着我,或许会很苦。”
赵太岁忽然大笑道,“这有意思!”
入夜,暑意消退。
麒麟阁中,周铁衣看向面前两件事物,一件是一枚青赤色的宝玉,一件是一方碎裂开的砚台。
洪世贵死了,哑老亲自将他的尸首带回了周府。
自己这么多算计下,又启动了周府的底蕴,这位三品的家死得不冤,谁让他一定要往天京这火药桶里面跳呢。
同时他也对自己的篡神神通有了更确切的认知。
篡神神通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对权柄可以直接篡夺,无论这权柄属于谁,就算是如圣人一般的荒古九神,自己也可以篡夺。
只不过这个篡夺有个过程。
最开始的血神子,山主,蜃气这三种神通还好,即使有两种的本质极高,但是份量极低,自己篡夺起来很容易。
但是今天,面对一道完整的家道统。
自己全力以赴,又有乔永恩的《薛仁新传》铺垫,也只能够抢夺到四分之一。
这还是洪世贵完全被自己母亲,墨妃牵制,根本无法腾出手对付自己的前提下。
若是对付一个完整的,没有被牵制的敌人。
自己需要注意两点,第一就是像小偷一样找到进门的‘钥匙’,第二,就是不能够让主人处在清醒,没有束缚的状态。
这样才能够发挥出篡神神通最大的作用。
周铁衣拿起面前青赤色的宝玉,这就是传说中的碧血丹心,是三品大儒死后才留下的东西,没想到这洪世贵身上还有一块。
另外那块碎裂的砚台和乔永恩的那块湖砚类似,完整的状态下应该更强,可惜的是在和哑老的战斗中被打碎,失去了绝大多数的价值,可以扔给自己老哥,让他琢磨点东西出来。
看完了洪世贵留下的两件物品,周铁衣反观自己内心。
洪世贵其实还留下了第三件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他们流派的道统忠义。
属于自己的梦境之中,炽白色的书册摊开,如同蝴蝶扑腾着翅膀。
书册之中,那位前朝的天星上将仿佛要活了过来一样,但也只是一瞬间,这天星上将的气息又开始直线跌落下去。
周铁衣对此并不意外,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三品家,就算有篡神神通篡夺了四分之一的道统权柄,但终究不能够发挥出完整的三品之力。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原因存在,第一就是忠义与自己属性不和,自己能够用就已经是神通厉害了,绝大多数神祇就算拿到与自己属性不和的权柄,也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会选择赐予手下。
第二个原因,就是随着洪世贵的死亡,忠义道统的力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退。
这也正常,一个道统,失去了三品驻守,自身力量自然会迅速衰退。
现在首先要想办法,稳住衰败的道统。
假扮洪世贵?
这是周铁衣第一个想法,不过很快就被否决了。
洪世贵消失,自己借助他的道统,假扮半个月容易,但是半个月以上,破绽就太多了,自己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完全取信儒家和家忠义派,因为自己这个假的洪世贵,只能在梦境之中出现。
但这怎么可能?
儒家和家又不是傻子。
到时候如果暴露,反而会牵扯出更多的问题。
还不如暂时装成他消失的样子,让儒家自己去验证。
这个时候,他们流派,洪世贵的徒弟们肯定会在儒家的支持下,继续继承这个道统,甚至发扬光大。
那么这些人就会是儒家替自己养的猪,等猪养好了,那么自己就又可以再收割一轮,甚至多轮。
想到这里,周铁衣顿时觉得,自己也应该扶持一下儒家的忠义派。
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这按照我们兵家的理论,怎么说来着?
就食于敌!
想通了第一个办法。
周铁衣开始想第二个办法,那就是将忠义化作自己的忠义,这样自己才能够真正掌握和定义这项权柄。
他看向《薛仁新传》,只是用这本,当然不行,上面很多内容在自己看来完全三观不符。
不如自己写一本?借助报纸宣扬?
想到这里,周铁衣蠢蠢欲动。
他倒不是想要将根基改易到家去。
他有另外一个好的办法,既然道统就是神权的一种表现形式,那么自己书写的,能不能够作为一件新的神器,就像武道枪和乾坤印一样。
若这是可行的,那么经过这一轮转换,自己必然能够将忠义道统完全掌握在手中。
这需要试验,周铁衣瞬间就想到了李剑湖。
这种好事,我这个老爷爷怎么可以忘了你呢?
不过他并不着急,算算时间,儒家也应该让李剑湖动起来了,经过这段时间里里外外的筛查,儒家应该已经确定李剑湖可信。
自己真的要联络李剑湖,还是得等李剑湖离开鹿林书院,那样用梦境联络法暴露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反正自己和李剑湖那小子也早就约定好,等他离开鹿林书院,随机在路上睡觉的时候再联系自己。
山铜府,鹿林书院。
这些天,李剑湖就像是过着神仙日子一样。
鹿林书院不仅治疗好了他身上的伤势,而且还给了他丹药,帮助他练功。
因为有足够好的丹药相助,再加上之前大半年练武打下的基础,就在这两天,李剑湖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开辟丹田气海的机缘到了。
夜晚,他兴奋地将这件事告诉老师莫天恒。
莫天恒看向弟子,沉默了许久。
“老师,我要突破武道九品了!”
李剑湖再次说了一遍,似乎怕老师不信。
莫天恒带着苦笑说道,“你突破武道九品这是好事,但也是坏事。”
李剑湖疑惑地看向莫天恒。
莫天恒则看向山长书楼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
崔玉从天京乘坐飞鹏返回,并且将董行书那副‘小卒过河’的字带给了山长吕山清。
吕山清看到这幅字,顿时明白了该怎么做,笑道,“也该让他们动一动了。”
这段时间他亲自试探莫天恒师徒俩,并且找擅长天机术数的修行者推演过一遍细节,都没有发现问题,基本上确定了李剑湖这件事,就是周家门生故旧在地方上露出的一个破绽。
这也正常,现在整个儒家都在查周家的破绽,并且抓住了不少把柄,只不过长孙丹当机立断,放弃了很多人,让他们认罪,最终将危害控制到最小的层次。
所以李剑湖师徒不能够简单得用,需要将他们师徒作为诱饵,让何家乃至周家犯错,犯大错,那才能够决定胜负。
“老师的意思是?”
崔玉恭敬地问道。
吕山清抚摸着胡须说道,“让他们上天京,去状告周家纵容门生之罪!我们只需要准备好何家的罪状即可,何家自然会忍不住出手的。”
崔玉思考了一会儿,“那如果周家像放弃其他门生一样放弃何家呢?”
吕山清哈哈一笑,“山铜府和别的地方可不一样,这里可是产着墨石,周家没那么容易放弃,而只要他们犹豫,何家自然会帮他们做出决定。”
崔玉再问道,“那让他们乘坐飞鹏去天京?”
吕山清皱眉道,“你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却糊涂了,他们没有根基,如何付得起飞鹏的钱,自然是要走陆路去天京!”
吕山清没有解释更多的原因,就比如走陆路,以后登报,才能够让这件事显得更加可信,更能够得到民意的支持,更能够让周家哑口无言。
还有走陆路,就会给何家很多出手的机会,让何家,周家在这件事上露出更多的破绽。
唯一的缺点,就是走陆路太危险了。
崔玉自然也看出来了这点,他恭敬地回答道,“既然是走陆路,学生愿意陪他们师徒去。”
吕山清认真地看了看弟子,叹息道,“也好,你去见见这真正的天下也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