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严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有一种非常明确也非常坚定的态度,那就是不管在什么岗位上,必须要敬业。
这背后其实也代表着他人生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则:尽可能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所以,他一直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他确实不太能理解,尹新城为什么会不打招呼地一走了之。
这让他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去安慰尹新城。
其他的演员多多少少都还是去表达了一下关心。
抛开同事的关系,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尹新城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给剧组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让所有人在这里等了他大半天,不说造成的损失,这种影响是很糟糕的。
这都没错,不过,谁又能真的因为这样的事情,就直接说:OK,你这个不敬业的演员,你不配做我的朋友了,你自己一个人伤心去吧,顾影自怜去吧。
没有这样的事。
颜良注意到了陆严河没有去安慰尹新城。
事实上,在颜良心中,按照他对陆严河的了解,陆严河才是那个最在乎身边人感受的人,他却没去——
颜良来到陆严河的身边,问:“严河,你现在是在生尹新城的气吗?”
陆严河摇头,“理智上我觉得我应该生气的,其实我也觉得我在生气,不过……跟我平时生气的感觉不太一样,很复杂,我从来没有看到尹新城那样,平时每天看他都很快乐,从早到晚都笑着,今天被白导那么训,都只是道歉,没别的反应。”
颜良:“他现在状态很不对劲。”
陆严河深吸一口气。
颜良问:“我们真的要按照新的剧本来演吗?这两集就让他消失?观众会觉得奇怪吧?突然就消失了一个人。”
陆严河自嘲,“而且,这两集他消失,后面两集,我就要消失了。”
这一周拍完,他就要出发去美国宣传《迷雾》了。
颜良:“是啊。”
陆严河深吸一口气,“我只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因为我现在最想跟他说的话就是让他控制住自己的情况,有点职业精神,先把戏拍完,但是……现在跟他说这种话,他也听不进去,对吧?”
“你知道他女朋友为什么突然要跟他分手吗?”颜良问。
陆严河摇头。
“因为他们的恋情暴光以后,就有尹新城的粉丝去扒他女朋友的过去,还造谣,说她高中的时候就怀过孕,堕过胎,又说她在上学的时候,就是一个很……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样的形容,反正说得很难听,说她接近尹新城也是别有心机。”
颜良叹了口气,接着说:“他经纪人刚才一直在求导演给尹新城一次机会,包容他,但是导演一直不松口,说这周的两集,不会给尹新城出演的机会了,要是他这两天不能恢复过来,下周的剧本也接着改。”
陆严河知道,白景年说这些话,估计还是恐吓和威胁为主。
剧本不可能大刀阔斧地把一个主要角色的戏份全部删掉的。
白景年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尹新城重新打起精神来。
陆严河沉默了半晌,点点头,“你让我一个人思考一下。”
颜良拍拍他的肩膀。
陆严河一个人坐在原地,思考了十分钟,捋清楚自己到底应该跟尹新城说什么,站了起来。
尹新城的休息室里,只有他跟他经纪人两个人。
隔着门,能听见他经纪人正在跟他说什么。
陆严河敲了敲门。
他经纪人来开门,看到陆严河,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嗨。”陆严河对他点了点头,“能让我跟新城两个人私下聊一聊吗?”
尹新城的经纪人点了下头,给了他一个“拜托了”的恳求眼神,离开了。
这是尹新城公司新给他换的经纪人。
刚接手工作不久,就碰到了这样的事情,估计也是两眼抓瞎。
陆严河走进房间,“新城。”
尹新城抬头看向陆严河。
如果说陆严河在进门之前,心中确实还对尹新城有不满的话,看到尹新城通红的双眼以及痛苦的神色,这点不满全部都被掩盖了下去。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
陆严河刚才那一瞬间在想的是,如果是他处在尹新城这种处境呢?
“千万不要跟我道歉。”陆严河对尹新城说的第一句话就脱离了他打的腹稿。
“如果是我今天突然跟我女朋友分手了,我不一定比你做得更好。”陆严河说。
尹新城就像是有一根紧绷的弦突然就松了下来似的。
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下了头。
“但我其实挺疑惑的。”陆严河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语气竟然变得很温和,还有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你其实一早就可以去找她的,为什么拍戏拍到一半才去找她?还不跟我们打招呼。你知道的,如果你需要请假的话,我们肯定会帮你协调好时间的。”
尹新城忽然就呜咽了。
“对不起,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他才情绪缓和下来。
“她朋友给我打电话,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怎么叫都不肯出来,我那一下慌了神了,我、我……”
“你怕她一下想不开是吗?”陆严河帮他把话说了下去。
尹新城点点头。
“她不是艺人,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
“虽然看到你回来了,我知道她应该没事,但我还是多问一句,她还好吗?”
“嗯。”尹新城点点头,“她只是吃了安眠药——呃,她不是想要……干什么傻事,她只是昨天失眠了,压力太大了,凌晨都没办法入睡,所以吃了一点安眠药,睡死了过去,才没有听到她朋友的敲门声,后来我们找了个开锁的人把门给撬开了……”
尹新城不好意思地撇了一下嘴,苦笑了一下。
“没事就好。”陆严河点头,“今天晚上,拍完之后,我们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还是说,你要去陪她?”
“她已经走了。”尹新城摇头,“她找了个地方,想要自己一个人待着。”
“你对她感到很抱歉,对吗?”
“我很难受。”
陆严河在尹新城旁边坐下来,“我知道。”
“对不起,我现在真的没办法拍摄。”
“新城。”陆严河喊了他一声,“你没有办法拍摄,我理解,我已经重新改了一个版本,这两集没有你出演的版本,你不能演也没事。我来找你,不是想劝你克服万难,一定要完成拍摄的。我们已经不是简单的同事关系了,尤其是对于颜良、对于白导他们来说,哪怕白导骂你骂得再凶,你要知道,在这个剧组,你对他们来说,不仅仅只是一个演员,每一个人都很关心你。”
“你突然失踪,我们担心的是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们发现你不见了以后,又联系不上,整个摄影棚都被翻了一个底朝天,因为我们都知道,你绝对不是那种无故闹失踪的人。”
尹新城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脸。
“但是,新城,我看着你现在的样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陆严河说,“我在想,你跟你女朋友肯定很相爱,所以你才会为自己给她带去的伤害感到这么自责、痛苦。那你的女朋友呢?”
“什么?”尹新城不知所措地看着陆严河,没有听懂陆严河的意思。
“如果她知道,因为她而导致你在你最重要的一部剧里,消失了两集,甚至更多集——你知道,她一定会知道的,这部剧是会播出的,谁也瞒不了,她会不会也和你现在一样自责、痛苦?”
尹新城愣住了。
他错愕地看着陆严河。
“我读文学作品的时候,很喜欢很多作品都不约而同传输出来的一个观念:除了生死了,都是小事。老实说,幸好你女朋友没有出事,否则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陆严河安抚地笑了笑,“如果你不能参与这两集的拍摄,我充分理解,但是,新城,对不起,作为你朋友,以及你在《老友记》的同事,我现在必须要说,你真的想好了,这两集真的不拍吗?”
“如果理性告诉你,你真的拍不了,OK,那就休息,我们按照新改的剧本来拍。但如果理性告诉你,你应该拍,你只是有很多的状况需要解决,需要克服,那你告诉我们,我们每个人陪你一起去克服。”
“人的情绪很脆弱,它不由我们的理性掌握,但演员就是这样一个职业,我们必须把自己真实的情绪和人格藏起来,然后,用理性去调动另一种情绪。”陆严河认真地注视着尹新城的眼睛,“我知道,我在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话,可能有些残忍,但我更不希望你未来有一天会后悔,以你对《老友记》的爱,我估计你百分之百会后悔。”
尹新城沉默了很久,很久,问:“我现在这个样子,能拍吗?”
“如果你从理智上告诉自己能拍,那就回片场。我们每个人都会帮助你去完成这场拍摄。”
尹新城迟疑地点了点头。
“白导还愿意……让我拍吗?”
陆严河笑了,“在你向他认错以前,他必须向全剧组表明这样的态度。但你觉得白导真的是那种会指着你鼻子骂到底、绝对不给你改错的机会的导演吗?上周陆港他摄影机忘记开机、导致我们完成得那么出色的一场戏没被拍到,他都原谅了陆港,还请我们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尹新城深吸一口气。
“我去找他。”
他的情绪似乎稳定多了。
看来这番对话对他还是起作用了。
陆严河心中松了口气。
他点点头,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着尹新城。
“白天拍不完,还有晚上,明天拍不完,我周六也还在。”
“你知道,下周的拍摄我得缺席,尽管下一周的拍摄,我专门新写了两集我不在的剧本,让李治百帮我来客串我不在的这两集,但我甚至不用等到下周,我就知道,它会成为了永远的遗憾,因为我没有完整地出现在这一季的《老友记》里。”
“分手很痛苦,可是痛苦可以靠时间来治愈,然而遗憾不能,遗憾只会越来越深。”
尹新城神色复杂地看着陆严河。
陆严河对他点点头,打开门,离开。
失眠,干脆爬起来写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