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演的戏越来越多,陆严河也越来越喜欢跟演技好的演员对戏。
对方的演技好,也能给他更好的刺激。
一个人的独角戏好看是好看,但是对手戏的好看也是独角戏所不能取代的。
一场非常简单的饭桌上的冲突,陆严河跟陈应晖和姜碧玉两位一块儿走戏,几乎每一句台词都在琢磨。
“小陆他跟我犯轴,我第一反应就是抽他一大嘴巴子。”陈应晖说,“碧玉,这个时候我就动胳膊,你别等我手抬起来,我刚一有动作你就按住我。”
姜碧玉秒懂陈应晖的意思,“嗯,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不对,应该是小陆他一个反应,我就知道你接下来的反应是什么,所以动作要更快。”
这两位在这琢磨戏的时候,刘毕戈也不插话,就抱着双手,在一旁听着。
“小陆啊,你刚才跟我的眼神还是要顶了。”陈应晖又跟陆严河说。
“我在这里是对你充满了脾气的,不应该顶吗?”陆严河有些疑惑。
陈应晖说:“要是你真那么顶,一点不怕我,你不早把你看见我出轨的事情给掀出来了?还明里暗里地生闷气干什么?”
陆严河反应了过来。
“你是说,我归根结柢还是有点畏惧你这个父亲的。”
“如果不是这样,其他几场戏也不成立啊。”陈应晖说。
陆严河:“我还觉得这个时候我已经没那么怕你了。”
“这个怕是有区分的,有的怕,是具体的怕,比方说我平时对你很凶,管得狠,你见着我就怕,而有的怕,是我跟你天然的父子关系,在整个社会的语境中,儿子在面对老子的时候有天然的畏惧,老子的这种权威是打小就建立了的。”陈应晖说,“你敢跟我顶,是前者的怕消失了,但你没敢一盆子直接掀开了,一是不想让你妈知道,二是后者这种天然的畏惧,总的来说,就是有软肋,有顾忌。”
陆严河露出恍然之色。
正式开拍。陆严河的整个表演都丰富多了。饭桌上,陆严河的眼神不再是他跟陈应晖之间的来回,而是有了切实的反应,全是下意识的细节。
比如他跟陈应晖的针锋相对时,会下意识地又看向他妈,再收起一个忍气吞声的眼神。
比如他在陈应晖情绪激烈起来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看向旁边,或者直接看向桌子上,避开陈应晖的眼神。
“全是戏。”刘毕戈坐在监视器后面,忍不住夸道,“你看,陆严河之前也在人物状态里,感觉都是对的,但出来的效果就没有这一场好,这一场的反应就跟卯榫一样,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苗月问他,“不都说,只要人物状态对了,怎么演都是对的吗?”
“这都是瞎说。”刘毕戈说,“对专业的演员来说,要进入人物状态并不难,但能够让观众也共情地进入人物状态才是真的难,演技演技,真以为只要体验不要技术就行了吗?”
这一条戏拍完,陆严河从屋子外面进来,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跟着颤栗——有一种演过瘾了的兴奋感。
“这一条的感觉,很不一样。”他跟陈应晖和姜碧玉说。
刘毕戈走过来,说:“刚才那一条不错,但再来一条。”
“啊?”陆严河一愣,有些失神地看着刘毕戈,“刚才我演的不行吗?”
“演得可以。”刘毕戈点头,“但我觉得你可以更好。”
陆严河:“……”
陈应晖和姜碧玉都笑了笑,也没说二话,仍然陪着陆严河继续演。
这场戏陈应晖还相对好一点,姜碧玉几乎完全就只是在给他们父子俩搭戏。
但饶是如此,她每一条都投入了百分之百的状态,将一个普通的母亲演得入木三分。
几个眼神的切换和变化,将她的人物立得很稳。
陆严河演戏时,大部分时间的注意力都在陈应晖身上,去监视器看刚才拍的素材,才注意到姜碧玉在他和陈应晖对峙的时候,一刻没闲着,神情变化与眼神的来回,牢牢地把控着整个画面的平衡之势,让原本剑拔弩张的画面多了一分缓和。
刘毕戈又让他们三个人拍了两条,才就此作罢。
陆严河没忍住问:“后面这两条就比前面的更好吗?”
刘毕戈摇头:“没有啊。”
“那为什么总是让我们重拍?”陆严河问。
刘毕戈笑了笑,说:“想看看是不是能给出更好的,你们几个演员凑在一起,砸出来的戏比我预想的还要精彩,本来以为就是个普通的镜头,过场戏,硬是被你们演得戏感十足,我不就跟着拉高了期待,而且期待越来越高。”
姜碧玉笑呵呵地对陆严河说:“你别问他了,导演就是这样,总是贪心的,拍了一条好的,还想要一条更好的,直到他发现实在不能从你身上压榨出更好的了,才肯罢休。”
陆严河:“……”
他跟陈应晖和姜碧玉两位老师交换了联系方式。
“跟你们二位拍今天这场戏,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谢谢两位老师。”陆严河向他们鞠了一躬。
姜碧玉双手捧住陆严河的脸,轻轻拍了拍,就真的像一个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
“你这孩子,跟我们俩有什么好客气的。”
陈应晖笑了笑,说:“江军可是跟我们夸了不知道多少遍,你小子演戏有悟性,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江军老师!
陆严河露出了恍然之色。
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在里面呢。
去见王重导演的路上,陆严河颇为感慨地跟陈梓妍说了这事。
陈梓妍笑笑,说:“演艺圈就是这样,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就是一个圈,所以我平时跟你说,尽量与人为善,多结善缘,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结下善缘的一个人就会给你起到什么样的帮助。”
陆严河点头。
这一路走来,陆严河自己够努力,可也确实仰仗了很多人的帮助。
没有江玉倩的推荐,他就演不了罗宇钟的《黄金时代》。
没有罗宇钟的推荐,他就演不了陈玲玲的《凤凰台》。
没有陈玲玲的《凤凰台》,王重也想不到找他去客串《三山》里的那个算命先生。
很多的事情,就是这样一环接一环地串了起来。
陆严河跟陈梓妍说:“做演员越久,越感觉我之前看到的演艺圈,其实都只是一个很表面的世界,我们认识的那些明星,只是这个世界上最瞩目的一群人,除了他们,还有江军老师他们那些声名不响却同样厉害的演员。”
“演员这一行,争朝夕没有用,要争细水长流。”陈梓妍说,“曾经有很多盛极一时的当红演员,但都早早谢幕,反而是像江军这样的演员,他们一直在这一行稳扎稳打,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红了,陈冀平和张志文都是最近这几年冒出头、一夜爆红的演员,在红之前,也经历了十几二十年的蛰伏和沉寂。”
在陈梓妍眼中,陆严河年少成名,经历过一夜爆红,也经历过盛极而衰的过气。这是陆严河最宝贵的经历,有这样的经历,才能有陆严河现在的理性自端,不骄不躁。
陆严河问:“江老师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已经差不多恢复正常了,不过,许多人都担心他没有恢复完全,怕他复发,不敢找他演戏,怕演到一半就演不了。”陈梓妍说着就叹了口气。
陆严河微微皱眉。
“之前有这样的担心就算了,现在小半年过去了,他们怎么还这么说?”
陈梓妍没有说话。
陆严河说:“《鱿鱼游戏》的前五集剧本,北极光视频那边还没有给反馈吗?”
“暂时还没有,我估计他们也是还在等《十七层》那边的市场反应,不过,如果我们愿意跟北极光签那份合作协议的话,他们对《鱿鱼游戏》剧本的评估应该会优先很多。”陈梓妍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北极光视频做一个长期合作,你也考虑了一段时间了,你是怎么想的?”
陆严河说:“梓妍姐,我想了很久,主要还是想要把跟北极光视频合作的内容变得简单一点,我既不想要他们的注资,也不想把合作的条款变得那么复杂,越复杂,掣肘越多。我当然愿意跟他们长期合作,不过,演戏归演戏,编剧归编剧,这是两回事。”
“如果把这两个身份剥开来算的话,北极光之前答应给我们的条件肯定是要打折扣了。”陈梓妍马上提醒道。
陆严河现在最光辉的履历,其实就是《六人行》。
能够打动北极光这样一个大平台来主动跟陆严河合作的,也只有《六人行》这种爆款级别的项目。
而《六人行》的成功就来自于这部剧是陆严河自编自演,到底哪个身份占了主要原因,分析不出来,就只能统一看待了。
陆严河说:“条件打折扣就打折扣吧,别把我给套进去就好。”
陈梓妍笑了起来。
“那你想跟他们怎么谈?”
“一份演员的合作,一份编剧的合作,分开来谈。”陆严河马上说,“演戏论演戏,编剧论编剧,这样,公司也不用跟我掰扯合同和分成的事情,我也不用担心顾一头失一头。”
陈梓妍沉思片刻,点头,“这样也好,本身你的演员约签在公司,编剧又是自己在做,没有别人做经纪代理,这样拆开来弄,最省事,以后也会少很多的麻烦。”
“最关键的还是希望能够把主动权把握在我自己手里。”陆严河说,“接什么戏,演什么戏,写什么戏,我想尽量排除掉一些不必要的干扰。”
“你跟北极光签长期合作协议,他们倒不是为了让你去演他们的戏,只是看好你,所以想要在你身上投资,提前买股。”陈梓妍说,“咱们现在这个制作公司,很多风声都没有透漏出去,别人也不知道你手上已经有几个电影剧本,只知道有一个《鱿鱼游戏》,和一个八字没一撇的古装情景喜剧,这种情况下,林总愿意花这么大的价钱来注资,其实就是在投资你。”
陆严河说:“其实有这几个剧本,也都还没有拍出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成绩。”
“那这是好事,现在大家都只看到你有一部《六人行》大爆,对你后面的作品,都会高看一眼。”陈梓妍说,“像《大红灯笼高高挂》和《胭脂扣》这样的剧本,拍出来,票房体量不会有多大,虽然比《三山》这样的戏要好看、容易看懂,但怎么说也不是那种能让观众看爽了的电影,真上映了,别人看到它们的票房,可能对你的期待反而要降低了。”
陆严河点头,说:“能赚钱的赚钱,不能赚钱的别赔本就行了,我目标不高,做自己想做的事,别做赔本买卖,这就够了。”
陈梓妍笑了笑,“你现在这么想很正常,可是等你拍出一部像《六人行》这样取得巨大票房成功的电影,你不改变你的想法,你身边的人也会逼着你改变。就像王重导演,三河的那些人明明知道王重导演的想法,对艺术的追求,但那也不影响他们会一遍遍地劝说,一遍遍地试图改变王重导演的想法。你看,最后王重不也还是被他们推使着来找你跑宣传了?”
陆严河心头悚然一惊。
陈梓妍所说的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事实。
在这个世界上,你想要做自己,不是仅仅坚持自己就行了。
王重本来应该是春风得意的。
他作为电影导演,在电影圈的地位扶摇直上,一举来到金字塔顶端。
然而,任何一个艺术品,一旦有了名,就不可能束之高阁,你要做空谷幽兰,也有大量的人马要给你衡量出一个市场的价格出来。
王重的《三山》被宣发公司三河弄出来了这么大的阵仗和声势,反复跟他说,这部电影只要好好运作,是能卖票房的。
“难道王导你就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电影取得一个好的票房成绩吗?”
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那样,勾引着王重,一步一步地改变自己坚持的原则,配合他们安排的宣传和营销,直到这两天,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现这一切跟他自己想的都很不一样。
“他们是投资了,但是,《三山》在海外的版权收益就已经让他们赚了不少钱了,我不欠他们的!”王重都跟陈岭这么怒气冲冲地骂过,“之前我也怕他们亏钱,怕对不起他们,可《三山》没有亏!光是海外的版权收益就已经让他们赚了两千多万,更别说以后的长线收益,你告诉他们,我不会再配合他们搞这种虚假营销!”
对陆严河来说,《三山》的宣发方式让他不爽的,是让他做免费劳动力,故意糊弄他在电影中的戏份。
但对王重来说,《三山》目前的宣发却完全就是在隐瞒这部电影本身的主题,一开始就被宣传为是三个少年在灾荒年代寻宝冒险的故事——这就是个商业片的定位,后面又大肆鼓吹陆严河的演技有多么出神入化,光是为了陆严河的演技都值得走进电影院看一看。
全都是这种噱头式的营销,让王重难以接受。
王重已经有两天没有出现在《三山》的宣传行程里了。
全是陈江、隋芳然、王路他们三个人在配合。
不过,他们三个人就是纯新人,也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们在上映前跑宣传的效果并不是很好。
三河那边的人这两天也一直在联系王重,跟他赔礼道歉,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要把王重给哄回去。
王重被他们烦不胜烦的行为给弄得更恼火了。
这个时候,陆严河和陈梓妍忽然主动约他一起吃饭,让他吃了一惊。
王重心中对陆严河其实是很欣赏、也有些亲近的。
《三山》能够得到这么高的评价,陆严河在其中那点睛一笔的表演很关键。
王重知道,实际上,在西图耳电影节上映的时候,那些评委和媒体也都或多或少地点出了这一点。
但是国内似乎没有多少人关注,反而在聚焦于陆严河的明星身份。
然而,自从西图耳电影节回来之后,因为电影宣传的事情,他跟陆严河之间就有了一些没有摆在明面上、也没有互相说出来过、但切实存在的嫌隙。
王重不知道他跟陆严河之间的嫌隙是怎么出现的,最近这段时间事情太多,麻烦太多,他都没有精力去琢磨分析这件事。
所以,陆严河和陈梓妍突然要过来跟他一起吃饭。
这件事让王重重新想起了自己跟陆严河之间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的问题。
陈岭说:“王重,小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别人认为,这部电影是靠着他的表演才成功的,所以,他这些天也都有意不参加电影的宣传,更不配合这些论调,三河的那套方式,不仅让你不舒服,也让他不开心,他跟陈梓妍都不想让他的粉丝被三河那套虚假宣传给骗进电影院,结果就发现他只有十分钟的戏份。当初他愿意在当红的时候来给我们客串这一场戏,是冲着你来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别因为三河那群人的做法,在你们两个人之间产生了龃龉。”
王重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棒。
他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他为什么会有些不待见陆严河了。
这部他筹备了这么多年的电影,从西图耳电影节回来以后,从电影宣传开始,在很多人的眼中,陆严河仿佛成了这部电影最关键的那个人。他这个导演都得往后站。
王重他作为这部电影的导演,又怎么会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呢?
他看着陈岭。
陈岭也看着他。
他们两个人合作了这么久,早就已经是老朋友。
陈岭俨然早就看出了他的心结,在这个时候才专门说出来提醒他呢。
王重沉默了下来。
陈岭笑了笑。
王重问:“陆严河他有说什么吗?”
“本来对我们总是消费他的宣传方式颇有微词,在知道导演你也深受这种宣传方式的害以后,就释怀了,这不,来约你见面吃饭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