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死了……
这一刻,全场鸦雀无声,只有赵都安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着。
人们木然地望着地上仰躺着的那具尸体,鲜血渐渐在地上晕染开。
“啊。”有人近乎本能地惊呼出声,旋即却被身旁的人用手死死地捂住。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卢家老太公身躯突然一颤,垂下视线,桌下放在双膝上的手用力攥紧,在攥紧……
大公子、二公子等那些内心中对祖父竟上缴半数家产极为不满的卢家人,这一刻都沉默了,脊椎骨窜起彻骨的寒意。
他们终于明白,为何祖父面对赵都安如此卑躬屈膝。
此人,是真的会杀人的,且毫不手软。
堂堂在临封道内都排得上名号的米行大东家,就这么随手杀了。
而看孙孝准宣读罪名的模样,似乎早已知晓。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杀戮。
杀鸡儆猴。
所有人心头挑出了这个字眼。
“看来没人再有异议。”赵都安手持镇刀,足足等了几十次呼吸,见没人回答,脸上才重新浮现满意的笑容:
“既如此,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本都督就知道,如此人这般公然违反律法,哄抬物价,发战争财的蛀虫并不多。
本官本打算之后再明正典刑,不想此人胆大妄为,竟主动跳出来,无奈之下,只好提前送他归天。脏了卢府的地板,老太公不介意吧?”
卢老太公起身,拱手作揖:
“都督为民除害,老朽拍手称快还来不及,何谈介意?”
“好!”赵都安大笑,手中雪亮的镇刀‘噌’一声归鞘:“不愧是府城首善,好气魄。”
这时候,被吓呆了的大通钱庄的钱员外颤巍巍起身:
“草民愿效仿卢家,捐出半数家财,家中更有许多当古董摆件的奇物,这就回去,命人孝敬给都督。”
他怂了,只想尽快离开这血腥地。
赵都安不悦道:
“什么叫孝敬本官?都是为平叛大业。何况,哪里有宴席还没结束,客人就四散的道理?
这样吧,诸位此来也都带了家人或仆从,干脆手书一封,派人送回各自府上,捐赠一事,给下人去办就好,我等当继续吃喝,方不浪费了这佳肴。”
话音一落,孙孝准递了个眼神,守在门口的官差立即拔刀封锁院子。
众人心头一沉,恐慌感弥漫,意识到赵阎王是担心他们耍花招,所以扣押人质。
什么捐赠?根本就是交钱赎人买命。
可形势比人强,堂上尸体还温热,无人敢提出异议。
“孙知府,”赵都安拄刀而立,对孙孝准道:
“调遣官兵,收缴捐赠钱财一事,就有劳你了。”
孙孝准神色复杂地点头应下,面无表情往外走。
身为一地知府,他是有魄力的,明白今日之后,他这个知府已与全城士绅为敌。
为了避免事后麻烦,他必须趁着大军镇压城内的机会,利用这次“募捐”,将这些士绅都废掉,然后扶持一批新的士绅起来,如此才能坐稳位置。
既已没了回头路,他也展现出了铁血手腕的一面。
堂下的督粮官赵善德被知府点名,站起身要跟着去出门,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迟疑地看向赵都安:
“这康庄米行……也是捐一半?”
赵都安淡淡道:
“既已按律斩首,便索性抄家了罢。”
旋即,他笑眯眯地放下镇刀,迈步走到了宴席圆桌主位的位置,大马金刀坐了下来,招呼下人将尸体抬走,笑着举杯:
“诸位不必紧张,只要诸位支持平叛,相信必不是违背律法之人。”
众士绅硬着头皮举起酒杯,脸上赔笑,浑身冰凉。
卢老太公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望见青冥天色下一盏盏红彤彤的灯笼,心想:
变天了。
府衙,“临时指挥部”内,灯火通明。
以薛神策为首的将领们仍在商讨作战方案,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
“发生了什么事?”薛神策俯身在沙盘旁,忽然直起腰身,皱眉望向外头。
石猛、袁锋等人也都听到外头传来嘈杂声,有人推开门,夜色中,竟有大群士兵持着火把列队。
薛神策心头一紧,以为发生意外,几步走到门外,正看到一名府衙内的官员行色匆匆,抬手拦住询问,后者先拱手行礼,才解释道:
“回禀枢密使,是知府下的手令,调集城中守备官军,连夜收缴军粮,银钱等物。”
莫愁也从屋中走出,疑惑道:“怎么这么大声势?”
她略作休息后,又返回了此处。
官员苦涩一笑:
“下官也是刚得到消息,也不知太细节的事。
只知道是赵都督在城内卢府内摆宴,召集城内有头有脸的士绅赴宴,说是为了平叛,筹措军粮,军费……
士绅们踊跃募捐,每一家都捐出至少一半家财,因此才需要的人手多了些……”
莫愁、薛神策、石猛、袁锋等人都愣住了。
怀疑自己听错了。
捐出一半家财?
这群地头蛇什么时候这么高的觉悟?
但他们都不是蠢人,略作思量,就意识到必是赵都安施压,“强取豪夺”。
“不愧是赵都督,当地这群贼子各怀鬼胎,不想赵都督进城连一日都不等,就将人法办了。”一名将领拍手叫好。
“的确是都督的风格。”石猛感叹:
“本还想明日再商议军粮军需,如今却是短时间不必担心了。”
薛神策也是默许了,身为主将,他为了避嫌,不好干涉地方政务。
赵都安这举动虽过于激烈,但能弄到充沛的军费,他没道理不支持。
“知道了,去忙吧。”
莫愁微微皱眉,虽觉有些不妥,但联想起赵都安在京城时,动辄抓捕官员的作风,竟也不意外了。
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如今后勤无忧,我们之前商讨的计划,可以放心实施了。”袁锋沉声道:
“赵都督与孙知府联手保障后勤,枢密使与我等作战破敌,亦是分工明确,必可战无不胜。”
言谈间,众人都默认赵都安的行为,乃是为了保障后勤。
而破敌杀贼的核心重担,则由薛神策肩负。
更没人能猜到,赵都安搞这么一手的真正目的。
“好,既如此,就按计划施行。”薛神策点头道。
他转身回望沙盘,只见沙盘中朝廷士兵分为了三支队伍,分别从三个方向进攻。
这是三套战术方案,将会同时实施,以求速胜,卫显宗的敢死营排在最后。
与此同时。
在孙孝准的指挥下,大群的官兵分成一支支队伍,携带着马车,赶往了城内各个府邸,商铺。
将大笔的粮食,钱财运送去朝廷的库房,同时,赵都安需要奇物也陆续装在车上,送上了卢府。
惊心动魄的一场宴会后,赵都安终究还是放走了这些士绅。
哪怕整个“捐赠”尚未完成,但一方面如此大规模的财富转移根本无法短时间完成。
二来,也是很多调动需要这些士绅亲自去做。
毕竟赵都安又不是什么恶魔,不可能真的派人上门肆意抢夺。
一切都要守规矩,合乎规矩,否则朝廷成了什么?他赵某人成了什么?
“接下来两天,还要孙知府多费心,以防这些人不诚实,耍手段,隐瞒藏匿财产。”
卢府的别院内,赵都安负手而立,站在池塘旁,平静说道。
孙孝准站在他身后,黑瘦如铁的知府面色凶狠:
“大人放心,这件事下官定然会做好。那些奇物已经送到了卢府外,不过只是第一批,这帮大族上比百年来囤积的可不少,与修行相关的奇物比黄金都更保值。”
“很好,命人送进吧,我这几日就住在卢府。”赵都安抬手摘下池塘中一朵水莲花,将其拆成一瓣瓣,抛洒在倒映红灯笼的水里。
孙孝准没有询问这些奇物的用处,他知道赵都安乃是世间修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搜刮奇物,用以增强自身。
当即转身出去安排。
等人走了,赵都安一只眼珠蓦然转为银色,池塘上空勾勒出常人不可见的嫁衣女术士身影。
裴念奴赤足悬在水面上,冷眼打量他:
“你……又……做……什……”
“我找到了一大堆可以继续熔炼赤炎圣甲的物件了,我想问,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做点什么准备?”
赵都安平静询问。
裴念奴怔了下,似有意外,说道:
“玄龟印……掷于水中……吸纳……”
片刻后,女术士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玄龟印存在一个特殊的能力,即可以吸纳存储大量的水在镇物内。
按她的说辞,若要行云布雨,可尽可能储满玄龟印,可节省不少法力。
赵都安将撕碎的花瓣抛入池塘,右手抬起,光线扭曲,一枚青黑色的古朴印玺缓缓浮现、旋转。
“一切的安排都是为了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希望用不到我出手。”
轻声呢喃着,他将玄龟印丢入池塘中,霎时间,平静的池塘水面出现了一个漩涡,如一只黑洞。
池水迅速被吞噬,水位下跌,裸露出池底的烂泥与植物根茎,赵都安勾动玄龟印,以控水的能力,抽取池底连通的水井内地下河水涌出补充。
他抬手一招,屋檐下一只椅子旋转飞来。
赵都安坐在椅中,望着天上明月,渐渐走神。
他决定在卢府小住几日,既是为了有个单独的空间,熔炼圣甲,也是为了将卢府与自己死死绑定在一起。
“这等大族,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只怕早已与叛军暗通款曲,不过只要我在这,卢家就只能坐在朝廷这一桌,翻不起浪花。”
一夜无话。
次日,薛神策开始小范围调兵,试探性攻击,既是为了麻痹敌人,也是为了给京营士兵一个休息,准备的时间窗口。
当日,朝廷与叛军小范围交兵,朝廷占据上风,但并未贸然猛打。
孙孝准忙的脚不沾地,处理后勤问题。
叛军一方的指挥官,“举人将军”苏澹坐镇宁安县,有条不紊地转移物资,做焚城的布置,同时将主力不断撤离。
刺客聂玉蓉在府衙内枯坐了一天,都没能见到赵都安。
这一日,竟是近乎“平安无事”。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的前奏,平静的水面下是奔涌的怒涛。
第三日。
黎明,天色最为漆黑的时候,京营悄然开拔,分为三路,按照薛神策的布置,予以大范围反攻。
黑暗中,郊外某处山岗上,卫显宗一身戎装,腰悬利刃,扫视前方站成几排的敢死营成员。
一名名士兵气息彪悍,都是京营中选出来的精锐,为了行动轻快,只穿软甲,没有坐骑,手中没有火器,只有刀剑。
士卒前方,卫显宗面前,是一整个大木桶,此刻敞开着口,旁边桌上是一只只摞起来的酒碗。
“今日,我将率尔等,如尖刀潜入敌营,为后方大军开路,孤营入险地,故为敢死!”
卫显宗目光锐利,声音铿锵,带着感染力:
“满饮此酒,即刻出发,我无其他可许诺,唯有一句,此次袭杀,我冲在最前,若我后退,尔等杀我!”
说着,他率先拿起一只碗盛满酒液,一名名士兵有样学样,沉声低喝:
“纵死无悔!”
全营上下同时仰头喝下冷酒,将酒碗摔在地上。
“啪、啪、啪……”
卫显宗拔刀,转身,指向前方黑暗中一座镇子。
这是乌河镇,乃是汶水县前方一座屯兵重镇,亦是战线前哨。
此刻,黎明前的黑暗渐渐散开,卫显宗率领整个敢死营,如鬼魅一般,又如黑色的河流,悄然朝镇子逼近。
乌河镇外的低矮城墙后,一名名叛军在值守,黑暗中一根根火把燃烧着。
他们并非云浮来的叛军,而是原本汶水县内巡检司的官兵,被叛军攻陷后投降,成了“伪军”。
这两日,“伪军”们的士气极为低沉,且私底下酝酿着一股不安的情绪。
因为他们得知,朝廷的援军到来,苏澹可能撑不住要跑了,那些被运送过来,用以点燃焚城的物件就是证据。
当然,焚城计划只在军中流传,沦陷区的百姓们对此一无所知。
忽然,城墙后趴卧的黑犬齐齐竖起耳朵,朝着城外狂吠。
巡检司的叛军们一下困意散去,当即乱了起来。
有站在高处哨塔的人隐约看到有人接近,试图敲锣,却冷不防黑暗中一只暗箭射来,噗的刺中心口,无力栽倒下哨塔。
叛军们大惊,他们多数是弓兵,而此刻天黑,无法射箭,仓促起来,却见一伙敌人已经翻进了低矮的“城墙”。
“敌——”有人要喊,突然被身旁的巡检司同伴按住:
“喊什么喊?我们一个前哨镇挡得住吗?不如投降。”
一群“伪军”本就毫无战意,更没有拼命的想法,竟是默契地一个个抱头蹲下,自缚双手,口中表明曾经巡检司的身份。
更有人指挥着同伴:
“快去将那几只狗弄死,莫要吵到京营的弟兄。”
“还有那些弓弩,都拆下来,给京营的大人们送过去,手脚麻利些!”
这一幕让偷袭进镇子的敢死营的士兵都愣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动手前连壮行酒都喝了,气氛都给足了,结果这乌河镇的防卫弱的可怕,直接投降可还行?
“头儿,还杀不杀?”一名士兵问向敢死营的副官。
后者没好气道:
“杀个屁,都绑起来,等后面的队伍接手。咦,卫头儿呢?”
卫显宗不见了。
此刻,乌河镇内最好的一座宅院内,驻守此地的把总陈永被犬吠声惊醒了。
匆匆穿好衣服,趿拉着鞋走出房间。
身为苏澹手下的亲信之一,他负责驻守这座镇子。
不过从昨日起,镇内的精锐就开始撤离,他没有离开,一个是掩护大部队后撤,一个是安排这座镇子的焚城。
“咚咚。”
院门被敲响,一个急促的声音传进来:
“把总,有情况,疑似朝廷的斥候靠近!”
什么?陈永一惊,快步往外走,过程中拎起佩刀,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暂时没事,但弟兄们不安心,所以……”
“一群乌合之众!”陈永怒道,拉开门栓,推开院门,就看到门外一个亲信双股战战地站着,在他身后,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气。
不好——
陈永心头警兆升起,手中佩刀几乎没有犹豫地朝门外劈砍下去,亲信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然而却没有看到敌人。
“你杀错人了。”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陈永骇然,就要转身,却见一柄长刀已洞穿了他的心口。
卫显宗拔出刀,皱眉看着倒在地上,喉咙里咯咯的陈永,拧紧眉头:
“主力已经开始撤离了么,留下你们这些人只是障眼法,苏澹压根没想和朝廷打,他只想着跑。薛神策他们被这个苏澹骗了,昨日就该出兵的。”
这个时候,院子外头一群敢死营的士卒跑了过来,看到卫显宗手刃了乌河镇把总后,微微松了口气:
“头儿,这个镇子防卫太松了,有点过于顺利,接下来怎么办?”
卫显宗沉吟片刻,忽然抬起头,露出古怪笑容:
“有没有兴趣,干把大的?”